第三十二章
一念及此,他推開婦人,拔腿狂奔,見人就問:「傳雅呢?我老婆呢?她現在人在哪裏?」
某個護士指點他,說她在醫院的頭等病房。
他急忙奔向病房大樓,搭電梯直達最高樓層,他心跳紊亂,一面跑,一面憶起五年前,他也曾在一台手術后如此近乎發狂地奔跑,但最後,迎向他的卻是一面謝絕探視的牌子。
那天,他的妻子與他大吵一架,他們因此分離了五年。
如果這次也一樣呢?如果她又拒絕見他呢?
不,他受不了,忍受不了再一個見不到她的五年,他熬不過相思煎熬的,這回他絕對熬不過。你不能不見我,傳雅,拜託你,一定要見我……他哀痛地在心裏默禱,總算來到護士指點的病房前,緊閉的門扉上,冰冷地掛着一面牌子。
他的心一沉,墜入無底深淵!
【第十章】
「戴醒仁,是你嗎?」一道清雋的嗓音忽地在他耳畔落下。他轉過頭,迎向一張清秀的女性容顏,她正從隔壁病房走出來,櫻唇勾着笑,明眸照照生輝。他愣了片刻,總算認出她是誰。「你是……簡藝安?」
「是啊,好久不見了。」簡藝安熱情地打招呼。「我聽傳雅說你回來了,可一直沒機會見到你。」她偏過臉,俏皮地朝他一眨眼。「聽說你最近追傳雅追得很勤?」
「她都……跟你說了?」他怔怔地問,神智依然處在恍惚的狀態。
「那當然,我們是好姊妹啊!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可能不跟我說?」她嫣然一笑。「你動完手術了嗎?是趕來看傳雅的嗎?」
「是,可是……她不肯見我。」他澀澀地低語,胸口冰涼。
「誰說她不肯見你?」她訝異。「她一直在等你。」
「她等我?可是……」戴醒仁遲疑地望向高掛謝絕訪客牌子的門扉。
「什麼啊?」簡藝安察覺他視線焦點,脆聲笑了。「你搞錯病房了,這間才是。」她指指自己身後。
原來是他弄錯病房了?戴醒仁啞然,可來不及感到羞愧,便急着追問:「那她情況怎樣?還好嗎?」
「只是有點發燒。」簡藝安搖頭嘆息。「她太逞強了,明明身體不舒服,還硬要撐着出門,可見她多期待跟你約會,你應該懂她的心吧?」
他怔仲地望她。
見他痴傻的模樣,簡藝安又想嘆息了,這男人明明是愛着傳雅的,傳雅也愛着他,為何兩夫妻會弄到無法確認對方的心意呢?
「算了,你進去吧。」她輕輕推他。「我還得幫傳雅回家拿一份院長要的文件,你跟她慢慢聊,好好把話說清楚。」
在簡藝安的鼓勵下,戴醒仁輕手輕腳地打開病房的門,他的妻子正靠躺在病床上,側頭欣賞窗外迷濛的暮色。
她看來精神還不錯,只有臉色憔悴了些。只是發燒而已。確定妻子並無大礙,戴醒仁高懸的心頓時安落,空蕩蕩的胸口找到了根,紛亂的心跳逐漸穩定。她沒事,她很好,是他多慮了,想太多了。她沒事……
戴醒仁撫着喉頭,那裏卡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楚,他不能發聲,只能倚在門邊,痴痴地望着他的妻。
不行,這樣的事情不能再來一遍了,他無法再經歷一次類似的抉擇,這樣的抉擇,太磨人……
「醒仁,你開完刀了?」莫傳雅回眸望見他,驚喜地揚嗓。「手術成功了嗎?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他深呼吸,努力找回說話的聲音。「嗯,手術成功了,孩子……救回來了。」
「那就好,太好了。」她真心感到喜悅。
他緩緩走向她,在床沿坐下,顫着手,撫摸她發燙的額頭。「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跟我說?」
「只是小病嘛,大概昨天晚上不小心着涼了。」莫傳雅有些難為情。「院長他們太誇張了,硬要我在院裏休息一天,幸好今天病房沒住滿,不然我豈不是浪費醫療資源?」她頓了頓。「我看我還是回家好了,只不過發燒還住院,真的太好笑了。」
「不,你留在這裏。」他啞聲反駁,就算他自私吧,不管是不是浪費醫療資源,他都希望她得到最好的照護。「你留在這裏,我會……看着你。」
她微微蹙眉,從他悵然的神情看出不對勁,他像是苦惱着什麼,像是遇到某種難以決斷的難題。
「你怎麼了?醒仁,發生什麼事了?」她關懷地追問。
他聞言,胸口一震,眉宇鎖上憂鬱。他深深地望着她,眼裏蘊着藏不住的深情,以及濃濃懊悔。「傳雅,我……」
「你怎麼了?」
「我……不想當醫生了。」他一字一句,道出心內最痛楚的掙扎。「不能再當了。」
「你說什麼?!」她駭然凜息,不可思議地瞪他。
他苦澀地斂眸。「我不能……再當醫生了。」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她激動地拉高聲調,心海掀起千堆雪。「你說清楚,到底為什麼?」
他說過,他這輩子唯一的志願就是當個心血管外科醫生,不是嗎?她母親也曾跟她說,他之所以立志成為醫生,是為了彌補當年救不了父親的遺憾。他想當醫生,也註定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他有當醫生的才華,天生就是醫生的料,這是他的理想也是夢想,不是嗎?他怎能如此輕易說要捨棄?
「你瘋了!戴醒仁,你瘋了嗎?」莫傳雅郁惱地槌丈夫肩膀,又急又氣,又是為他心痛。「行醫救人不是你的理想嗎?怎麼現在可以說不做了?你的理想這麼不值錢嗎?這麼輕賤嗎?如果你可以說放棄就放棄,那我這五年到底是為什麼……」
她驀地頓住。
她怎麼不說了?
戴醒仁震撼地揚眸,驚覺他的妻子竟哭了,透明的眼淚在她頰上閃爍如冰珠,割痛他的心。
「傳雅……」
「出去!你走開,我不要見到你!」她不由分說地趕他離開。擔心她情緒太激動,身子會承受不住,他只好暫且順她的意。
「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陪你。」
他來到病房外,枯坐在一張長椅上,這景況似曾相識,令他聯想起五年前,他為何總是惹惱自己最愛的女人,總是不懂她的心?他狠狠自嘲,甘願像個傻子守在門外,只盼他的妻能回心轉意,重新接納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一道細碎的量音響起,才拉回他迷惘的神智。
「戴醒仁,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簡藝安愕然揚嗓。
他抬頭,苦笑。「我好像又惹傳雅生氣了。」
「天哪,你們……」簡藝安敲敲自己額頭,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看這男人神情困頓,像迷路的孩子,她不禁心生同情,遞給他一串鑰匙。「這是傳雅家的鑰匙。」
他茫然接過鑰匙,不明白她的用意。
「剛剛我去她家拿文件,發現了一樣很有趣的東西,就放在她書桌最下層的抽屜,你去看看吧!」簡藝安輕聲嘆息,眼神淡淡地蒙上感傷。「看過之後,你就知道,原來這五年來,我們所有人都被她騙了——」
原來,那是一本厚厚的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