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戴醒仁緊緊焰握掌心,將滿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頭裏。得知父親病逝的那一刻,他年輕的拳頭便曾因槌牆而見血,當他知道,父親臨死前,手上依然緊拽着幾張百元大鈔,他的心也跟着淌血。或許對別人而言,那不過是區區幾百元,不值得為此丟掉一條命,但他明白,對父親來說,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希望。所以他死也不放棄,即便遭受世人唾棄,也在所不惜。因為那是他能夠留給兒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驀地打上戴醒仁喉頭,他使勁咬牙,品嘗着那苦澀的滋味,不許自己落下一滴眼淚。

後來,那幾百塊自然必須歸還給超商,他並未從父親手上接下任何遺產,有的,只是濃濃的遺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報過父親的恩情,他不算是個孝順的兒子,經常與父親頂嘴,甚至暗暗埋怨過父親的軟弱無能。

他知道父親做錯事了,犯錯的人就應該受罰,但也不至於必須以命償還吧?就因為他是個搶劫犯,所以不值得救?當時,沒人對命在旦夕的父親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誰都不救,那麼,就由他來,讓他這個做兒子的,親手拯救父親——

這是他,成為醫生的原點。

她能夠理解嗎?他不是為了一個犯人寧願丟下她,而是他走不開,不能為了私情背棄理想……

「她還是不肯見你。」這天,莫禮儀在醫院董事長辦公室召見戴醒仁,轉達女兒的意願。他木然佇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尋不出一絲生氣。

「我跟她爸都勸過她幾回了,可她說什麼也不聽。她脾氣很倔,我們也不敢太強逼她。」莫禮儀頓了頓,唇角扯開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經叛逆過嗎?那時候也是我們逼她太緊,結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飄車,差點玩掉一條命。」

戴醒仁聞言,悚然大驚。

「傳雅個性就是這樣,她很有主見,她想做的事誰也擋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沒人能強迫。」

他能了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種類似戰神的特質,凜然不可侵。

「所以,你暫時到美國去吧!」莫禮儀沉靜地提議。

「什麼?」他震撼地瞪視丈母娘。

「你考過USMLE(美國醫生執照考試),對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遞給他一份資料。「這家醫院在華盛頓DC,跟我們關係很不錯,你去那邊受訓吧!那附近有好幾家大學醫學中心,你可以跟那邊的醫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會獲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國?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很好的學習機會。」

「可是傳雅……」這代表他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妻子了嗎?

「傳雅說,如果我們再逼她見你,她寧願跟你離婚,你總不想走到這一步吧?」莫禮儀柔聲勸道。「不如你們先分居一陣子,等傳雅冷靜下來,再看看怎麼辦吧,至少比離婚好,對不對?」

他啞然,良久,才勉強從齒縫間逼出嘶啞的嗓音。「她就那麼……恨我嗎?」

「她說她沒辦法原諒你。」莫禮儀輕輕嘆息。

而那聲嘆息,猶如一根綿長的鋼絲,圈束他喉頭,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緊!

「你真的要把你老公放逐去美國?」一個星期後,簡藝安前來莫家探望好友,莫傳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暢地撫弄琴鍵,奏出一首抒情風格的樂曲。

簡藝安不可思議地瞪她,懷疑她怎還能如此鎮定地彈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飛離台灣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嗎?待好友一曲彈畢,簡藝安將一本筆記擱到她面前。「這個,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她漠然瞥一眼,並不接過。

「他說他會寫E-MAIL給你,如果你願意見他,可以隨時寫信或打電話給他,他會立刻飛回來,他還拜託我,只要你有任何原諒他的意思,就馬上CALL他。」簡藝安轉述戴醒仁的叮嚀,一面仔細觀察好友的神情,不放過她表情任何一絲變化。

但她一張麗顏似是凝了霜,冰冷得令人心寒。

「他其實很關心你的,傳雅。」簡藝安忍不住為戴醒仁說話。「我想他應該愛着你,你真的忍心就這樣趕走他嗎?」

她別過雪白的臉蛋。

驀地,一陣短促的鈴音響起,簡藝安取出手機點閱簡訊。「是你老公傳來的,他說他到機場了。」

莫傳雅聞言,嬌軀明顯微微震顫,卻仍是倔強地抿着唇。「那又怎樣?」

「你不去追他嗎?」簡藝安焦灼地相勸。「不要以為短暫的分離沒關係,誰知道他會去幾年?或許他再回來時已經物是人非,或許你們將永遠地錯過,你能夠忍受那種情形發生嗎?你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讓他走嗎?」

「我不想見到他。」莫傳雅澀澀地低語,面對好友一連串的苦苦逼問,她仍是神情淡漠。「現在的我,沒辦法跟他當夫妻。」

「你不後悔嗎?」

「我從來不後悔。」

「你這笨蛋!」簡藝安氣急敗壞。她並非有意責備,只是感到心疼,明知好友是如何愛戀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為何這對夫妻非要鬧到兩地分居?「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想他,不錯,孩子是沒了,我知道你很氣他自作主張,可你們以後還可以再生,何必鬧成這樣?」

「你不懂。」莫傳雅憂傷地咬唇。「不只是寶寶的問題而已。」

「那還有什麼問題?」

她悵然不答,自顧自地又撫琴彈奏起來,這回是一首凄婉的小調,聞者痛心。

半小時后,她送走仍是憂心仲仲的簡藝安,這才拾起他轉託送來的筆記本,遲疑着不敢打開。

許久,她才顫抖地翻開封面,只看一眼,眸海便孕育剔透的淚珠。那是他為她親手繪製的蛋炒飯食譜,他詳盡地說明了每一個步驟,用彩色鉛筆畫出每一種材料,讓她能夠一目了然。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做來吃吧。他在最後,如是留話,還簽了名。

她撫摸那蒼勁有力的落款。他的字並不漂亮,有些潦草,可她輕輕觸碰着,卻是每一筆每一劃都如火,烙進指尖,焚刻心版。

「醒仁,醒仁……」她喃喃喚着丈夫的名,喉間驀地湧上一波酸楚,霎時,她抱緊筆記,軟跪在地,嚶嚶啜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淚依然無法乾涸,她拚命凝聚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稍稍抑住悲傷,然後,她茫然望向窗外,目光越過迷離夜色,追上某道她親手放逐的身影。

「沒問題,我不會有事的。」她心碎地呢喃。「不管我們分開幾年,不管你離我多遠,我都一定熬得過,一定可以……」

因為她是最強的女人。

【第七章】

五年後

這天,桃園國際機場起了一陣騷動,記者們紛紛卡位,試圖取得一個好位置,迎接返抵國門的新銳醫生。他回台灣,是為了替商界傳奇女強人莫方詩綺開刀。年邁高齡的老人家,因為多條心血管阻塞,亟需進行多重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但她健康情況不佳,腎臟也有毛病,若是手術過程稍有差池,極有可能引發器官衰竭,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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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想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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