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黑夜疾行的身影,連路旁嗅聞的野狗和枝上目行百里的鴟鳥毫無所覺。

拼盡全身之力,發狂而奔,這一段路以秋圓圓的輕功來說,並不甚長,但心中的着急卻讓她覺得猶如千萬里遙遠。

「姑娘。」

足尖縱高輕點瓦檐正待翻身,一個輕聲呼喚定住了秋圓圓焦急不已的身形。

秋圓圓這時才發覺,原本該先換上裏頭衣裳的包袱還緊緊地捏在她手裏,她就這麼慌忙的夜奔了數十里路。

那麼久以來,她一直不願意真正審視自己對杜安的那種情感波動,到底是什麼原因致使的,現在在她心中一切疑惑自然浮出答案。

非關族長交予的任務、非關陰錯陽差下成為一年內的主子是誰,驚慌失措之餘,她已經知道自己有多麼在意杜安。

而她會停下動作,是因為她認出喚出那聲「姑娘」的人是誰。

柳絮面對着秋圓圓那雙綻出點點殺氣的圓眼,不由自主感到些許緊張,她低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才開口道:「姑娘,你先別動氣,我沒有惡意,杜公子好端端的待在他房裏呢。」不知怎麼地,柳絮就是感覺到秋圓圓已經知道歐陽珠兒的惡念。

「歐陽珠兒呢?」秋圓圓冰冷地問道。

「也好端端的在房裏——」瞧見秋圓圓的眼神更冷,而她身上的血氣正朝自己隨風送來,柳絮連忙再解釋,「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家小姐是在她自個兒的房裏。」

「各為其主,出手吧。」

秋圓圓讓包袱落在屋瓦上,垂手而立。

因先前的往來衝殺,她血透墨衫,頭髮散亂,此時她將髮絲綰為一束正待銜在口中。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沒有和姑娘動手的意思。」對於秋圓圓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意,柳絮打了個寒顫。

秋圓圓沒搭腔,等待着柳絮繼續說下去。

「我們家小姐她……她因為杜公子……的……」的回絕?這麼說對珠兒小姐的閨譽好象不太好……柳絮不知道該怎麼對秋圓說出事情經過。

「我明白,繼續說下去。」秋圓圓見柳絮似乎無尋釁之意,默默將殺氣斂去幾分。

「總之,雖然我們家小姐心情不太好,想做些衝動的事情,但我保證會阻止她,也會慢慢勸她打消念頭,還望姑娘別為了斬斷禍根就……就去殺了她。」柳絮第一眼瞧見秋圓圓時,就覺得她是那種會斬草除根的狠角色。

柳絮的猜測沒有錯,秋圓圓的確是有永絕後患的打算,雖然在沒有得到族長的旨令下誅殺族外之人是項重大的罪狀,但她也顧不得那麼許多,況且,她潛在的意念中,實在是討厭極了歐陽珠兒——討厭那麼喜歡杜安的歐陽珠兒。

「再怎麼說,我們家小姐小時候曾幫過杜公子姐弟,也曾是他們的主子,若是小姐有個什麼萬一,杜公子心裏也是會不安穩的——」柳絮打算動之以情。

「依你的武材、談吐,應是出身名門正派,為什麼會甘為富豪千金的侍婢?」私圓圓忽然出聲打斷了柳絮的話「而且……還是男扮女裝的侍婢。」

「呃……這個嘛……」

柳絮靦腆的搔頭動作,泄漏出幾分男孩子氣,他明白自己的縮骨功練得還不到家。

讓秋圓圓瞧出自己的真實性別,他並不會感到意外,畢竟她的武藝造詣已臻高不可測的境界,只是他人感疑惑的是,先前那幾個小孩子怎麼也一眼就瞧出他是男子?

「給我一個可以信服。可以放過你和你主子的理由。」秋圓圓淡淡地說,給他最後的機會。

「唉,還能有什麼理由,我想盡辦法混進歐陽府、混到歐陽珠兒身邊,就是對她……對她……」柳絮的雙耳竟倏地泛紅,「對她一見鍾情啦!」

在歐陽珠兒心有所屬的狀況下,她是死也不肯接受其它人的求親,所以他才不得不委屈自己,充當婢女接近她。

他瞥了她一眼,接著說:「所以說,如果你和你那位杜公子能花開並蒂。百年好合,我也是替你們開心的羅,然後呢,我就能藉機安慰另一個傷心的可愛姑娘,假以時日好奪得她的芳心。」

秋圓圓很難不讓柳絮唱作俱佳的表情惹得噗哧一笑,但「和社公子花開並蒂、百年好名」這幾句話也染紅了她的雙頰。

「只要你讓她打消傷害杜安的念頭,我自然不會主動對她下殺手。」這是秋圓圓的讓步。

「沒問題。」

柳絮不覺得有誰能惹得起秋圓圓這個女煞星,而不家破人亡。

***

枕在沒有幾個小孩子睡夢噦語、尿濕床被的床上,杜安反倒是不能習慣地睡不着覺。

尤其是他知道秋圓圓人現在並不是在她自己的房間內,而是踩進夜色里去執行充滿危險的任務。

輾轉反側的難受教杜安索性放棄和床被的糾纏,在床沿坐起身。

空虛、無助、擔憂……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他就像是個等待丈夫歸來的深閨婦人,

腦袋裏胡亂的猜測着。

圓圓是不是陷入了險境?他該不該出門去想辦法尋求幫助?不過一時之間能找誰幫忙好呢?怎麼幫她?幫她殺光山寨的強盜?

杜安發現自己起的念頭實在是傻極了,他若是慌慌張張的跑出客棧,不但找不着賊寨到底是在哪個山頭上,礙手礙腳的自己說不定還會拖累了秋圓圓。

在什麼都不能做的狀況下,他只有走到窗邊推開窗透透氣。

「你怎麼還不睡?」

昏黃的月光隨着秋圓圓的嗓音灑進房內,使他又驚又喜的愣在窗框前。

「圓圓?」

杜安懷疑自己其實還在床上睡覺,他能聽見秋圓圓的聲音,是因為他還在作着夢。

「嗯,阿安,是我」

杜安朝窗外四處張望着,卻只看見樹葉與枝楹在隨風輕搖,「你人在哪裏?樹上嗎?」

「我是在樹上,不過你別找我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一身臟,但我又想先來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所以沒先回房換衣裳就來你窗外。」

「圓圓,你快出來呀。」杜安急着見到秋圓圓。

自樹后探出一張有着盈盈丹唇的圓圓嬌臉,秋圓圓眼裏寒着笑意看着杜安,也讓他看見她的臉。

杜安將雙手伸出窗外,「快點進屋裏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不要,我身上好臟。」

秋圓圓搖搖頭說:「等我回房裏換件衣裳,然後再來找你。」

「別管衣裳了,快點進屋子裏來!」杜安往窗外探出半個身子,雙手堅決地伸得筆直。

看着杜安掛在窗框上搖搖欲墜,秋圓圓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要栽下樓去,輕吸了口氣,將兩隻手擱進他的掌心裏。

杜安使勁一拉,卻發現原本以為秋圓圓會有的重量根本不存在,他像是牽了朵浮雲輕易地將她由窗口帶進房裏。

待秋圓圓的雙足一踩上地面,杜安連忙說:「你走兩步讓我看看。」

秋圓圓雖覺得好笑,還是照着杜安的話走了兩步,「我是人哪,有腳,你別瞎想了啦。」

杜安走近秋圓圓再度牽握住她的雙手,「我只是想從你走路的樣子,看看你有沒有受傷。」他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你有嗎?」

「沒,我整個人和剛出門時一樣完整。」秋圓圓心裏甜絲絲的、臉上的笑也是甜絲絲的。

她溫柔的嗓音蕩漾着他的心。

忽略沖鼻的血氣,也不去想秋圓圓袖上沾在他手心裏黏膩的東西是什麼,杜安撫捏着她的手臂,仔細的檢查。

「我們逃走吧!」

杜安不顧一切伸臂將她緊抱在懷裏。

「逃走?」

秋圓圓沒讓他的舉動嚇着,反倒是為他的話覺得納悶,她以為他是忌憚着不足為懼的歐陽珠兒。

「我們逃去一個你們族長派再多人也找不到的地方,這樣你就再也不需要去執行那種殺人的任務了。」杜安稍稍推離她,望着她的眼睛。

「阿安,沒那種地方的,優影族密探的本事有多了得我很清楚,就算我逃得了一時也逃不過一世。」她哀傷地回視着他的雙眸,「叛逃的天誅使者是第一重罪,會受到優影族全數天誅使者誅殺的懲處。」

「有的,我們可以去人跡罕至的番域,或是跟着海外商隊不再回中土。」相較於她的悲觀,杜安神情爇切地說。

雖然極不願澆他冷水,秋圓圓卻不得不老實地告訴他。

「阿安……在我執行的任務之中,有幾次是與優影密探一同追殺因罪叛族逃亡的族人,其中兩次任務是在不同的番域完成,而有三回是在海上商船離港前達成,甚至有兩回還搭上另一艘商船,追至那族人已立足生根的異邦……」

***

「柳絮!你騙我!」』

「珠兒小姐,柳絮哪敢欺騙你呢?」

「你明明已經答應我要去殺死那個女人,挖出杜安的心!那你現在做什麼把我綁起來?」

「啊,小姐,你坐穩點,前頭的路面不太平穩,小心別摔出馬車外了哦。」

「柳絮!」

「柳絮在,小姐有何吩咐?」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唔唔唔……」

除了車輪碾地的隆隆聲響,馬車上僅剩下流露出本性的柳絮,一個人自說自話的聲音。

「小姐,你別再大聲嚷嚷傷了喉嚨,柳絮拿布巾塞住小姐的嘴也是為了小姐好。」

「不是柳絮不聽小姐的話,而是小姐也答應要先給柳絮一部分的報酬,但柳絮直到現在都沒收受到小姐給的報酬,所以自然不能去辦小姐交代的事情羅。」

「柳絮也不敢向小姐求取些什麼什麼太過分的事物,只不過是想和小姐回咱們歐陽府喝幾杯地窖里的綠花釀,等柳絮和小姐喝足了綠花釀,柳絮就會再告訴小姐,柳絮其它『小部分』想要的報酬是什麼了。」

「小姐,你別急哦,柳絮再給馬兒怞幾鞭,咱們很快就能回歐陽府了。」

「小姐,你悶不悶?柳絮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柳絮五音不全的歌聲,伴隨着馬車轟隆隆地前進着。

***

望着丈夫申屠黑衫與其它四個孩子,正在院中踢着毽子玩的背影,白衣和脾性最為體貼的大灰坐在涼亭里閑聊。

「娘,我們明年有妹妹可以一起玩了嗎,」大灰一直沒忘記父母幾個月前,曾說過要替他們兄弟添個妹妹的事情。

「如果又多個弟弟,大灰會不會覺得失望?」白衣摸摸兒子的頭,不溫不涼地問着。

大灰的小臉浮出一抹難掩的遺憾,他對於每年都會多個弟弟,已經失去任何新鮮感,但仍是乖巧地回答着,「大灰喜歡新弟弟,也會照顧新弟弟。」』

白衣示意大灰坐靠近她些,然後輕輕環着他,「大灰,小孩子偶爾就是要不懂事才像個小孩子,你不需要勉強自己一直去做乖孩子,娘要大灰開開心心的就行。」

將頭靠進白衣懷裏,小手接着她,在暫時不需要和其它兄弟瓜分與母親相處的親密時刻里,大灰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快樂的的小孩。

「鴆花島的奶奶說大灰太乖,不像申屠家的小孩,那大灰以後都要不乖了。」他突然又想起些什麼,問着:「圓圓什麼時候會來找我們玩?」

白衣莫測高深地笑了笑,輕聲說:「等你們三嬸的弟弟杜叔叔知道,他已經可以順利將圓圓娶進門時,杜叔叔很快就會帶着圓圓來我們家向你爹道謝,那時,你們兄弟就可以再見到圓圓了。」

***

杜安心中的矛盾令他苦不堪言。

一方面,他覺得輕鬆,甚至應該說是快樂;另一方面,卻又消沉難過。

見到圓圓不再對他隱藏真實的情感,也更自然地親近他,使得他有着無比的喜悅,但是他一知道她永遠不會嫁給他,便不免失落絕望了。

距離一年相處的期限還有些時日,但也只剩下那些時日。

杜安與秋圓圓離開客棧繼續踏上旅程,他們並肩走着,肩膀無意間碰在一起,杜安震動了一下,秋圓圓似乎沒有感覺,身子也沒有移開。

「阿安,你是真的確定嗎?」她眼睛看着遠方問道。

「確定什麼?」

「確定願意因為要和我在一起,而浪跡天涯過着躲避優影族追殺的日子?」

「如果必要,我絕不猶豫。」

杜安的手拂過秋圓圓的手,然後輕輕地握着,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有你這句話,我就已經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也願意一輩子跟在你身邊了。」她頓了一頓,接著說:「就算你以後會後悔,會覺得自己當初太兒戲,我也永遠不會怪你。」

杜安沒有出聲回答,他不是不想反駁秋圓圓,說他就算以後也不會後悔,而是他覺得現下口頭上的爭論沒有意義。

一切的一切,日後自然會見分曉。

「阿安,昨天夜裏優影族的密探又來找我了。」踢踢行進間時踩到的一顆小石子,秋圓圓雲淡風清地說著。

擰住眉心,杜安胸口一陣刺痛,「圓圓,你……又有任務?」

秋圓圓突然笑了,笑得比春枝初綻的花蕾還可愛。

「圓圓?」

停下腳步,杜安既是焦急又是不解地望着她甜美的笑容。

秋圓圓緩緩地說:「在族裏時,旅長的千金是由我服侍着的,小姐待人和氣,也待我同姐妹般好,與小姐成親的姑爺,和申屠黑衫夫婦是交情很好的朋友。」

猜不透秋圓圓究竟要說些什麼,杜安只好靜靜地聽着。

「申屠黑衫夫婦拜訪姑爺和小姐時,提醒了小姐一件事情,就是……就是……」隨着秋圓圓越來越小的音量,小臉也越來越腆紅。

「就是?」杜安感染到她因不好意思而產生的一絲緊張。

「就是如果我想嫁人了,那小姐就得替她的好姐妹出出力,去求她的父親,也就是我們族長卸了我天誅使着的身分。」秋圓圓垂着的頸子泛着粉紅的顏色。

握着秋圓圓的手的掌心爇得出汗,杜安屏住氣息等待着下文。

「族長原本是不應允小姐的要求,但小姐拗着性子,對族長說她以後不教小小姐學會怎麼喚『爺爺』這兩個字,然後,族長向小姐吹鬍子瞪眼老半天之後,還是答應了小姐的要求。」

「圓圓!」杜安臉上綻出一片喜悅的燦爛。

「所以……密探說昨晚是最後一次的聯絡,以後優影族密探們都不會再在我的面前出現了。」秋圓圓的手雖然被他握得發疼,但她卻沒有怞回手的打算,「最後一項任務是申屠黑衫夫婦提出的。」

「是什麼任務?」杜安的笑容蒙上一層陰霾,他擔心秋圓圓仍得再去做些危險的事情。

「要我們兩人上他們家登門道謝,陪他們那五個孩子玩幾天。」

杜安呆了呆,好半晌才回過神笑得合不攏嘴。

就算是讓五個灰仔當馬騎上幾個月,他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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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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