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招麻煩自來之。
加上李求凰造孽已久,日積月累樹立的敵人絕對不是無戒單純以為的那麼少少幾隻。
無戒是真的不怕麻煩,但是他討厭麻煩。
「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無戒扛着李求凰跑,飛躍在林梢,身後追來無數支羽箭,如雨疾落──
「嗯……」李求凰陷入沉思,困難且努力地回想再回想。
無戒無奈搖頭,換個問法,「你有哪些人沒招惹過的?」
「沒有。」這次李求凰答得很快速很確定。
「我就知道。我不該問的……」沒關係,他認命了,是他心甘情願要李求凰這個主子,他無怨無悔。
「我以後會安分一點,少惹麻煩讓你收拾。」掛在無戒的臂膀間,李求凰對他做下保證。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雖然聽起來很像賭徒每次懺悔剁手指時發下的毒誓,往往都還會再有下一次──
前提是,還能留着命再讓李求凰有下一次反省的機會!
「有人追上來了。」李求凰替無戒瞧瞧背後動靜,看見五名黑衣人幾乎要追上他們。
「我知道。」
「你不打算和他們正面衝突嗎?」停下來砍完人再悠悠哉哉離開比較帥氣,這樣逃命實在是有點窩囊。
「如果沒有你,我會和他們正面衝突。」換言之,李求凰是累贅,讓他不能冒險歇步。
「沒關係,我不怕。」李求凰見過太多大風大浪,不會被小小的廝殺場面赫死。
「但我怕。」無戒怕又要攻擊敵人又要保護李求凰,最後落得兩項無法兼顧。
「無戒,是你跑慢了還是他們追快了?我已經可以看到他們拿大刀殺過來了。」李求凰又往身後瞟一眼,這一瞟可不得了,敵人都快砍到腦袋上來了!
多扛着一個重擔當然跑得不夠快!
無戒身子一沉,在半空中急速飛下,竄入茂密樹葉間,這回憑藉著樹林裏曲折的林干阻擋敵人的視線。
無戒將李求凰安置在一處足以藏身的濃密樹叢間,匆匆交代,「你在這裏待着,除非我叫你,否則發生任何事都別出來!」
話說完,他以自身為餌,繼續奔馳,而身後追趕的敵人也急追着他跑。
無戒少去馱負李求凰的顧忌,馳騁數尺,猛然頓步旋身,展劍折回,身後敵人未料有此一着,兵荒馬亂,無戒突劍攻去,輕易撂倒敵人。
「走!」無戒探手將李求凰扯回胸前,再拉着他跑。
第一輪,解決得乾淨俐落,第二輪敵人追上。
「這次是穿藍衣的。」李求凰說道。
「我瞧見了。」又是不同派的人馬……
「我發誓,我以後一定會乖乖的不惹事。」李求凰舉着戴有金鐲的右手。
「……」
「你的沉默是因為不信任我,是不?」
對,他絕對不相信李求凰會乖乖的。
身後一鞭子抽來,無戒徒手捉住,角力互扯,無戒勝出,執鞭者被無戒蠻力扯飛過來,無戒送出一腳,將人踢得半天遠。
第二輪,全身而退。
第三輪敵人再上。
「這回換白衣人了。」
無戒已經無言,因為他遠遠瞧見白衣之後還有灰衣、墨綠衣、紅衣、靛藍衣……
殺之不盡,斬之不絕,十七皇子的惡名昭彰真是令他嘆為觀止。
他在想,他這輩子如果不是死於敵劍之手,便是因為過勞而亡吧。
「無戒,你要是現在想改變心意真的還來得及哦。」
「我說過,我不怕麻煩。」
李求凰收緊環摟在他脖子上的雙臂,笑問:「就算這個麻煩是一輩子的事?」
「我老早就有覺悟了。」否則他不會替李求凰再戴上金鐲。
「無戒,我不會再問你改不改變心意這種話了,再也不會問了。」不問,等於不給無戒反悔的機會。
「你問也問不到第二個答案。」
「希望二十年後,還能聽到這句話。」李求凰連眼都笑眯了起來。
「二十年?我一直認為我還得再辛苦個五十年。」無戒比較悲觀,但認命。
未來作牛作馬的五十年。
「那時我就七十一了。」發蒼蒼,齒搖搖。
「我七十二。」真難想像自己七十二歲時還得背着李求凰躲避敵人的追殺。
「我們那時還會在一起嗎?」
「會。」無戒給的答案太肯定,肯定到李求凰後悔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無戒簡單一個字,像在說著──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無戒,你呀……」李求凰悶在他胸前直搖頭。
「我什麼?」想說他什麼壞話?
李求凰在他懷裏抬頭,那時的風聲很大,加上無戒在奔馳,身後又有一堆殺聲吆喝,迫使無戒低頭細聽。
「真討人喜歡。」
無戒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真討人喜歡?
這句話從李求凰嘴裏說出來,變得異常巨大,像一整片巨岩砸入心湖,激起的絕對不單單隻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
尤其李求凰不是用着以往那副不正經的調侃口吻,有一些認真,當然也帶一些笑意,聽在耳里就是無法忽略它。
他想他現在的臉色一定沒辦法維持平常的冷靜,但他強壓下心窩口碰咚咚直跳的紊亂,總覺得緊貼在那裏的李求凰一定會聽得很明白。
「不過……無戒,我覺得你還是繼續跑會比較好哦,後頭追兵已經追上來,不要停下來發傻了。」李求凰好意提醒無戒。
嘖,他竟然失神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後頭追來的傢伙可是不會等他發完呆才殺過來!
這個要命的失神已經讓追兵將彼此距離拉得恁近,無戒只能採取備戰狀態,將敵方投擲過來的暗器一項一項打掉──流星錘、毒針、鋼叉、飛鏢、弓弩,無戒劈砍得相當順手,驀地又擲來一物,無戒反射舉劍去劈,驚覺不對時已經無法挽回──
利劍劃破腦袋大的蜂窩,蜂群傾巢而出,無戒唯一來得及的反應是將李求凰護在胸前,自己傾身將他抱緊,減少李求凰挨蜂螫的傷害。
「好痛!」李求凰露出衣領的細白頸子挨了一針,那熱辣感立即在膚上爆裂開來,無戒快手將那隻毒蜂擰斃,自己手背上也讓另只毒蜂狠扎一記,除了劇烈的熱痛,還有一股噬骨的寒麻,幾乎要讓他握不住劍。
這些蜂不是尋常的毒蜂!
不行,再待下去不妙!無戒帶着李求凰要逃,眼前卻突然一黑。
他挨的蜂毒比李求凰多上幾十倍,發作得也快,加上他心急想運功,讓蜂毒在體內跑得更快。不過他也清楚,現在不是倒下去的時候,他若倒下,李求凰馬上會讓人給砍成裔粉。
「……跑吧。」無戒用儘力量才擠出這兩個字。
「什麼?」李求凰被揉壓在無戒的衣襟間,想抬頭也做不到。
「不要回頭地跑……死命地跑……能跑多遠跑多遠……」無戒的喘氣聲比說話聲還大,「我來斷後!」
「不要!你別想命令我這樣做!」李求凰立即弄懂無戒想打的主意,他不會乖乖聽話的!
「不是命令!是請求!」無戒吼他。他若不大聲,喉頭便發不出聲來。
「我聽不出來你在請求!」李求凰任性吼回去。
無戒悶哼,身上挨的蜂刺已經麻木成一種單純的熱,他感覺不到痛,整片背脊失去知覺,全身上下彷佛只剩腦袋是屬於自己的。
他穩住氣息,「請你……不要回頭地跑……」
「那個『請』字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要!」
「不要也不行!」無戒放棄說服李求凰,他已無餘力再多費唇舌。他猛提勁,左手按在李求凰背上,右手使力拍出,用自己的左手吸收掌勁,不顧鮮血淋漓,那股力道送至李求凰背上時只剩下推力,將李求凰推出蜂群的襲擊範圍遠遠的,更甚至這一掌讓李求凰滾下草叢,也滾離追兵的視線之中。
李求凰無法與下滾的拉力抗衡,他張嘴咒罵無戒兼慘叫,吃進大量沙石草屑,身子滾得讓他頭暈,他的長發全纏在他的四肢,使他連想抬臂去捉住任何可以助他停下的樹枝石頭也做不到。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滾了多久、滾了多遠,直到他停下來時,是摔進了小溪泉里。
李求凰臉部朝下,埋在水面,身軀動也不動。
嘩啦!
他猛然抬頭,滿頭滿臉的水痕滑落怒揚的劍眉,李求凰從水裏爬起,濕亂的長發服貼在頰畔及眼前,他一把撩過,將礙事的它們胡亂紮成丑辮,束髮的同時,他忿忿走向滾下來的那處斜坡,雙唇不斷不斷低咒。
「好你個臭無戒!竟敢這樣對我!我絕對不會輕饒你!」李求凰沿着斜坡往上爬,動作駑鈍,但不死心。他被蜂螫的頸部痛得直發熱,連帶影響他的右手臂,刺刺麻麻的,可他不理會,越抖越劇烈的五指照樣使勁攀住樹叢,一寸一寸將自己往上頭送。「你最好給我留着命,不準在我回去之前斷氣,否則我會讓你嘗嘗我整人的手段!無戒!你給我聽清楚了──」
啪!他腳踩的細枝斷裂,讓他滾下好不容易才爬了十幾寸的坡路。
「……」李求凰癱軟在原地,下一瞬間又跳起來。「娘的!別以為我會放棄!」他大聲咆哮。
他再爬!
他一定要爬上去!
因為,無戒還在上頭!
那個笨蛋還在上頭!
「什麼叫做你來斷後?!誰要你多事了?!你以為我是那種拋下你之後自己還能逃命逃得很快樂的人嗎?!」
是,他以前是!他對別人是!他很自私的是!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是!
但無戒是不一樣的!無戒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還沒有弄清楚。他從沒遇見像無戒這麼傻忠的人說他傻忠,無戒卻又常常不顧主僕之分教調他,像在罵孩子一樣,放任他胡作非為,在他玩得太忘我時又會提醒他別太過火,而且擔心他、關心他、在意他,不像他皇帝親爹是因為他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會愛屋及烏地寵愛他;不像眾人敬畏他是高高在上的十七皇子才對他屈膝伏身;不像天下第一樓的姑娘,將他視為散財童子才輕言軟語偎進他的懷裏──
無戒是不一樣的。
「我發誓我以後會安分!我不會再去惹是生非!也不蹚渾水去玩啥爭儲君的遊戲,他們愛搶就隨他們去搶!我會乖乖的、我會聽話的!我還想看到你七十二歲的模樣,絕對不可以在今天讓我失去這個新願望……」
李求凰此時狼狽不堪,手上腳上都有刮傷的血污,他不低頭去看自己爬了多高,只在乎他離頂頭還有多遠。他聽見上頭傳來兵器相接的刺耳聲響,還有敵人的斥喝,他想認真聽無戒的聲音有沒有在其中,但什麼也聽不見,這種不安太讓人討厭,也太讓人害怕!
「無戒……無戒……無、無戒……」
李求凰喘吁吁地邊爬邊喊着他的名字,彷佛藉此才能命令發麻的手臂支撐下去,但頭暈讓他差點手腳發軟,他閉目等待暈眩過去,才稍稍覺得舒坦一些,他又再踩着石塊及蔓草上爬,一點也不想多浪費時間。
終於李求凰爬回坡頂,看見無戒還站着沒倒,反倒是他周身散癱的追兵無數,還有一大群是不敢貿然進攻的孬種,李求凰心一喜,抱着酸軟的右臂踉蹌奔回,正要扯喉喚他,卻被那雙老早就讓厚厚泥濘包覆的絲履絆滑,整個人跌個四平,而無戒也在同一時間一劍揮來──若不是李求凰跌跤,那一劍削斷的正好會是李求凰的腦袋!
無戒根本已經完全睜不開眸子,全憑本能在殺敵,只要誰靠近他,他便出劍,他甚至是陷入半昏迷的狀況,卻仍記得不要讓任何人走過他身邊,不要讓任何人去追殺李求凰!
無戒橫執着劍,一動也不動,只有長發隨着風勢飛揚舞亂,嘴角鼻下都有血,臉色又青又白。
「無戒!」李求凰爬起身,又要靠近他。
無戒皺着眉,聽得不甚清晰的耳里隱約傳來李求凰的聲音,他不確定是否為幻聽,因為他同時也聽見敵人暗暗逼近的腳步聲。他揚劍劈砍,雪一般白亮的劍鋒閃了又逝,一切再度歸於無聲,敵人倒下數名,獨獨避開李求凰的方向。
「李……求凰?」他側耳傾聽,喉頭滾出沙啞破碎的名字。
「對,我回來了。」李求凰加快腳步,飛撲向無戒。
無戒被挨進胸口的重量及溫暖所震,緩緩強睜開眼,迷濛的理智捉回一絲的清明。
「李求凰?!」
「對,我回來了。」李求凰一臉臟污,但笑容可愛,不厭其煩重複一次。
「你為什麼又回來送死?!」無戒完全清醒──被氣醒的!「你到底在蠢什麼?!你為什麼不跑?跑得遠遠的,將你自己藏起來,這才是你應該要做的事情,你現在站在這裏做什麼?!你告訴我,你現在站在這裏做什麼!」回光反照的火力旺盛。
「跟你並肩作戰呀。」他拿自己的臟袖替無戒擦嘴邊鼻下的血。
「跟我一塊送死才對吧!」
「你要這麼說也行啦。」李求凰揉揉鼻,又笑了。
「你──你真是──」不行了,氣到無力,氣到蜂毒攻心、氣到腦漿沸騰……氣到突生奇力將前排追兵砍死,其他敵人見狀都大大退了好幾步,誰也不敢上前。
「反正都約好了要一塊,哪有要我自己先逃的道理?別忘了,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無戒只能喘氣,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吼李求凰了……
「你這個笨蛋……」最後無戒只能氣虛數落這句。
「你也是笨蛋。要就兩個人一起逃,要就兩個人一起死,沒有誰拋下誰。」李求凰堅決也任性的宣佈,然後緊緊牽住無戒的手不放。
無戒實在是很想感動一下,但想到這樓子也是李求凰捅出來的,他就感動不起來……
他血濕的左手反握住李求凰,雖然不多說什麼,此舉也已代表他又縱容了李求凰的任性。
「我不一定保護得了你……」無戒不是想打擊彼此的信心,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現在只憑着意志力在支撐,本來送走李求凰后,他也沒打算活着回去。
「我再跑回來不是要讓你負擔加重,而是不准你一個人去死。我知道,為了我,就算你現在再痛苦再難受,你都會硬撐下去,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回來,是為了讓你活下去,不是要你保護我,聽懂了沒?」
無戒想笑,溢出喉嚨的卻是輕咳及濃臭的血腥味,他強忍咽下。
李求凰說得沒錯,為了他,再痛苦再難受,他都會硬撐下去,李求凰摸透了他的心思。
他倒下,李求凰必死無疑,所以他會為了李求凰撐下去!
「懂。」無戒輕聲應諾,屈膝半跪,伏低身。「上來吧,我背你。」
「你還有那個體力嗎?」
「為了你,我會硬撐下去。」
「我覺得你現在這副模樣,應該是我背你才對吧?」
「我就算蜂毒發作成廢人,也絕對比你這個尊貴的十七皇子更有用。」說實話很傷人,但不得不說。「上來,我要一鼓作氣殺出去。」
「嗯。」李求凰無法反駁,跳上無戒寬闊的背,勾抱住他的頸子,這時才覺得這熟悉又信賴的寬背真教人懷念。
無戒將劍纏死在右手上,確保劍柄不會滑出麻痹的掌心,他試圖站起,膝蓋卻沉如千斤巨石,光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已逼出滿頭大汗。
「你行嗎?」李求凰雖看不到無戒的臉部神情,但從他渾身抽搐的肌肉也不難知道無戒多勉強。
「行。」無戒咬牙,讓口氣聽來平穩些,也讓他順利站直身軀。
「沒關係的,我們在一塊。」李求凰抱緊他,在他耳邊喃喃。
對,他們在一塊。
無論生死。
無戒好像作了一場夢。
夢見好幾十年以後,他仍佇在李求凰身邊,為李求凰搧扇子招清風驅熱,李求凰不改慵懶模樣,舒服地半眯眼眸,微微徐風拂過李求凰鬢邊長發,黑中帶些漂亮的雪白,是歲月穿梭在發間的痕迹。李求凰老了,他亦然,各自臉上都有着風霜刻痕,他的多在眉心,李求凰的多聚集在眼尾──他是日積月累的皺眉操心,李求凰則是愛眯眯眼朝他撒嬌笑。
李求凰睜眼送來頑皮的注視,朝他勾勾指,他聽話靠近,李求凰伸手按下他的頭,將軟唇印上他的,從輕輕磨蹭到逐漸地加重吸吮的力道,像故意要咬疼他,又給予迷人的撫慰……
如果不是將會成真的未來,那麼就是無戒的奢侈妄想。
妄想一輩子在一塊。
妄想。
虛幻的夢境很美,美到讓他不想脫離,想要就此沉淪下去,想享受李求凰的吻、想和他一起笑看兩人鬢髮蒼茫……
無戒一直在虛幻與現實間徘徊,他的腦海時而混亂時而清醒時而空白,蜂毒順着奔騰的血液流送到全身,操控着他的意識,若不是李求凰不時在他耳邊說話,將他喚醒,他幾乎已無力奔馳。
揮劍是本能、奔跑是慣性,無戒每一個舉動都已非他所能掌控,身上挨了劍會痛,他便反擊;有黑影在眼前晃動,他便清除;有動靜在耳邊響起,他便消滅,但敵人殺之不盡、趕之不絕。
他好累,累到雙手快要舉不起來,累到雙腳再無知覺,累到連呼吸都會讓胸口發疼!
「無戒,你還好吧?!」
就是耳邊這個呼喚讓他精神一振,甩開肉體極致的疲累,繼續應戰殺敵。
李求凰幫不上忙,但他成為無戒背後的盾,好幾道傷口劃在肩上、背部,他的月牙衫已被鮮血染得透紅,他咬着唇不喊疼,默默阻擋着不長眼的刀劍。
他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這樣反常,像個傻子一樣也想要保護着誰,要是好幾年前有人這麼預言他的命運,他會哈哈大笑三聲,然後拆了那個人的招牌當柴燒……
他老譏笑無戒呆,當自己也變成這副呆樣,卻更懂無戒的心。
他保護人的力量沒有搗蛋的力量來得大,但至少,他可以在無戒身後替他多擋幾刀。
「無戒,我們快逃出去了!前面沒有敵人,敵人都被我們甩在後頭了!」李求凰知道無戒的雙眼因蜂毒之故幾乎無法睜開,所以他充當他的眼,為他報告最新情況。
「……真的?」無戒長發盡濕,氣息勉力維持平穩,但已見凌亂。
「嗯!逃出這個鬼林子,他們就不敢追來了,我不信他們有膽在大街上追殺皇子。」
無戒悶哼,聽起來像是努力想擠出安心的笑。
若真如李求凰所言,那就太好了──
「無戒!停下來!」李求凰突然大叫,扯着無戒的頸項當韁繩,無戒聽覺觸覺視覺都遠遠不如中毒之前,無法立即做出反應,但他感覺到李求凰雙掌交迭保護在他的心窩口,他沒有發覺有股猛烈的力道穿透了李求凰的掌背,劍尖靜止地抵在他自己胸前。
路的盡頭,還有埋伏。
「這樣太危險了,十七皇子。」執劍的男人笑了笑,意指他以手為無戒擋劍的舉動。
「你有點面熟吶。」李求凰不喊一聲痛,他不想讓無戒擔心。
執劍的男人面容一冷,「你還真是狼心狗肺!好歹我也為你賣命數月,現在竟然不識得我?」
「賣命數月?」李求凰盯着他瞧了好久好久。「哦──你就是被別人收買走的某號護衛嘛,姓啥名啥完全想不起來。」因為他根本沒將那執劍人放在心裏。
「我叫仇殺!」沒想到他曾對李求凰盡忠,竟落得連姓啥名啥都不被記下。
「哦。」看李求凰散漫的表情,就算現在立即問他那名執劍人叫什麼,他也答不出來。「你是被誰收買走的?嗯……九皇兄?是了,是九皇兄。我還以為他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原來心裏比誰都急吶!」
「九王爺想等你們都廝殺完畢再來漁翁得利。」龍座是多甜美的果實,能爭的話,誰會想放棄?
「那麼現在露出真面目不嫌太早了些?我和大皇子、四皇子還沒分出輸贏。」
「本來是想再忍一忍,不過誰教你迷失在山林的消息太快流傳到眾人耳里,大家都不想放過這個除掉你的好機會……沒想到最大的好處是讓守株待兔的我給佔到,始科未及呀。」仇殺瞄了眼無戒,冷笑,「幸好我背叛得早,不然今天狼狽至此的人就換成了我。十七皇子,你真是壞主子,讓下人隨你陪葬。」
「我可不是誰陪葬都好,你就沒這等殊榮。」李求凰也毫不客氣反擊回去。
「沒人教過你在這種劣況下,最好是低聲下氣才能活久一些嗎?」仇殺眸間殺意變濃,正要再加幾成力道將劍尖送進無戒心口,李求凰右手使勁抽離劍刀,徒手去握住長劍,不讓仇殺如願。
「不想要那隻手了?」現在仇殺只消劍身一挑,就能像切豆腐一樣切掉李求凰的手掌。
「當然想要,但是要不起也沒辦法。」李求凰伏首暗聲在無戒耳邊道:「無戒,我數到三,你一劍直直刺向前,不偏不倚,半寸都別歪,懂沒?」
無戒頷首輕得幾乎沒動,李求凰就是知道無戒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
「三!」李求凰右手高高捉起仇殺的劍,大聲一叫。
仇殺反應極快地劍柄一轉,劃過李求凰的手腕,他的目光只停佇在李求凰的手上,完全沒去防備無戒傾盡全力朝前直抵的利劍,不偏不倚,半寸也沒歪,穿心而過──他臉上還掛着自以為勝利的笑,卻斷送性命。
雙龍金鐲被鮮血浸得通紅,滾落在地,鐲身一圈一圈旋着、一圈一圈轉着,這一次,李求凰再也忍不住劇痛,嘶聲哀叫,但脫口嚷的不是他那隻被利劍削斷的右手掌,而是──
「我的雙龍金鐲!」
斷腕的痛楚凌駕一切,李求凰痛昏了過去,在昏迷之際仍不斷低喃掛心着他的金鐲……
因為無戒說過,只要金鐲再離開他的手一次,他不會再回頭。
不能這樣……
這次可不可以不算數?
「求凰!」大量噴濺出來的鮮血源源不絕浸濡無戒的衣裳及臉龐,他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像覆上一層薄紗,任憑他如何努力瞠眸也瞧不清楚。他不知道李求凰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不斷有鮮血淌下,他慌亂將人放下,摸索着大量失血的方向,最後摸索到他的斷腕。
無戒沒空低咒,咬破自己的衣袖,扯成長布條,纏繞在李求凰的傷處,並且按住數處止血的穴道,這一拖延,原先被拋在後頭的敵人也重新追上他們,將兩人團團包圍住,銳利的長劍冰冷突刺而來,穿透無戒的肩膀。
也許……到此為止了。
原來那個兩人白髮的情境,真的只是夢,好遙遠好遙遠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