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無戒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大男孩,有着甫蛻青澀的沉穩,他既高又瘦,宛若挺拔傲竹──他是驕傲沒錯,師門裏,他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手,連教導他數年的師父也僅能勉強與他戰為平手。他幾乎不笑,遠比內斂更加內斂,不過今日的他似乎加倍沉默,墨石一般的黑瞳,直勾勾落在那名與他年紀相仿,被他師父稱之為「未來主子」的男孩身上。
他認為自己是男人,而對於歲數相差不遠的「未來主子」,他覺得男孩兩字更合適他。
也許是他笑起來有點輕浮,說起話來也沒個正經,彷佛沒長大的孩子,古靈精怪,他坐在灑落陽光的亭子裏,右手攀在亭柵上,手指滑入溫潤的池水裏,撈玩池面的落花瓣,並沒有像無戒看他時那般專註認真,一點點的意興闌珊、一點點的慵懶閑逸,卻形成一幅美景。
「父皇,他就是您替我找的護衛?」男孩打量完無戒,眉頭皺皺的,不滿意全寫在臉上,他半邊臉頰枕回手肘,懶懶抱怨,「怎麼不找個女的?男人多無趣呀。」
「如果找個女的,不出一個時辰就被你弄上床去了,還能護你安全嗎?」卸下龍袍的當今聖上仍是威風凜凜,挑眉凝目間就將自個兒子的心思給摸清摸透。
「知子莫若父。」他嘿嘿笑了。
「求凰,你愛找多少美人胡來亂鬧都隨便你,父皇也不管,但是關係到你的性命安全,父皇絕不允許出半點差錯,明白嗎?」
「明白明白,反正您就是要我接受這個人跟在我身邊保護我,我接受,行了吧。」李求凰雖然披頭散髮,一派甫睡醒的慵懶,但身着華麗,綴滿明珠寶玉,擺明就是嬌生慣養的尊貴人兒,不過他可不驕縱,立即聽話應允──因為他知道,要是再反駁,也只是繼續被他皇帝親爹給念到耳痛,既然到最後都會走到同樣下場,還不如早點答應,省了皇帝親爹的口水,也讓他耳根子清爽清爽。
「你明白就好。少戒,朕就將孩子交到你們手上了。」當今聖上對着無戒身旁的師父道。
「請放心,我們戒門的子弟一旦受命,便赴湯蹈火,以命相衛。」
戒門成立的時間已不可考,只知道在最早前的祖師爺原是名武人,一日途中遇高僧,點破他將有死劫,破解之法是要找到命定之人,時時跟着他,那命定之人才能助他免此死難,祖師爺便按照高僧所言,千山萬水地尋找他的命定之人,然而茫茫人海,又怎能知誰是?他苦思數日,最後選擇拿家傳的雙龍金鐲來賭運氣,將金鐲朝路上一擱,誰拾到就當他是命定之人。
沒想到還真讓他蒙到了人,他像水蛭馬上纏住那倒霉鬼,可高僧沒跟他明說他的死劫是幾歲發生,也沒明說他該跟着命定之人多久,就這樣,他一直到八十歲壽終正寢時都還是和命定之人在一塊,後半輩子都沒離開彼此過,後輩見長輩如此忠心,竟誤解祖師爺的本意,以祖師爺的犧牲奉獻為榜樣,仿效祖師爺,並且成為戒門淵遠流長的門訓。
「不過朕這孩子性子頑皮,總是不安分,時常惹麻煩……」說起來也很汗顏,他不知已替李求凰找過多少貼身護衛,不是被李求凰將他們的命給玩掉,就是一個個胸口插着刺客送上的匕首,跪在他面前,求他撤了他們的職務……唉,有子如此,連做爹親的人都寢食難安。
可偏偏他就是寵愛李求凰,因為這孩子是他此生最心愛的女人所孕育出來,愛屋及烏,他疼李求凰比任何一名皇子皇女都甚。
「無妨,我家無戒性子成熟,也懂得照顧人,不成問題的。」兩人正巧互補,少戒可是相當看好。
「最好是瞧瞧無戒能不能改一改求凰散漫的性子。」
「我倒覺得無戒太悶,興許皇子的開朗能讓無戒活潑些。」
一個爹親與一個師父正訴說著彼此心目中美麗的遠景,另一端的無戒與李求凰也終於四目相交,探索着彼此眼神中對自己的想法。
「我聽說你們戒門的名字都有意義,你的『無戒』是什麼意思?」李求凰像條沒骨頭的蟲,身軀永遠都懶散地癱成爛泥,只在亭柵上玩水。
「無一須戒。」
「無所不戒?」
兩人同時開口,說出來的涵意卻大相逕庭。較前頭那句自然是出自無戒之口,較後頭當然是李求凰的涼言涼語。
「什麼都不用戒?那表示你是個完美的人啰?」李求凰總算肯撥更多心思在無戒身上,他起身走近無戒,他個頭比無戒矮一些,躡起腳尖還勉強平視。「可是你我什麼關係也沒有,你會心甘情願為我賣命嗎?我被人追殺時,你不會第一個逃得最快最遠嗎?」如果換成是他李求凰,對於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他會說──不會。會。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
「就算是個時常欺負你、凌虐你的惡主子?」李求凰興味盎然問。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無戒仍只有這個答案。
「就算那個主子爛到極點,從頭到尾挖不出半項優點,活脫脫是個人渣,早死早超生,死了才省米的那種人,你也一樣?」
無戒這回倒是遲疑半晌,不像之前回答得俐落,一雙眼直視李求凰晶亮眸子,他的眼神彷佛看着李求凰在說──如你這般的主子,是嗎?
「我對主子絕對忠心。」良久,無戒仍道。
「嘿,你還滿有趣。」眼神里明明寫滿對他的不甚喜歡,嘴裏卻還要說出忠貞不貳的誓言,讓人實在很想逗弄逗弄他。「好吧,我允許你成為我的下人。」李求凰施恩般地賞賜他此等殊榮,彎着唇一笑,「我是李求凰,不過你要叫我主子,如你承諾,你要為我作牛作馬,絕對忠心,我提出無理的要求,你就算再不甘願,你都得去做,不準跟我頂嘴、不準違背我的命令、不準對我嘮叨,明白不?」
無戒看了他一眼──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冷冷掃來一瞥。
「明白。」
好個口是心非的傢伙,口氣那麼冰冷,實在聽不出半點恭敬。
「聽說你們會給自己的主子套上一隻金鐲,我的呢?」李求凰伸出已經掛滿金銀翡翠的手腕,向他索討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無戒此時真有股衝動想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這個新主子,沒來由的不喜歡!只是短短的相處,他知道李求凰絕對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好人,他會惹麻煩,而身為護衛的他就必須為他善後,他還沒決定要不要為李求凰誓死賣命,用一輩子去守護這傢伙──
「不想替我戴?」李求凰好笑地看着無戒在掙扎。
是真的很不想,但他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尤其是李求凰用目光挑釁他,激起了滿腔的不服輸。
無戒將手腕上那隻從出生便跟着他的雙龍金鐲取下,悲壯地套進李求凰手上,這一刻兩人的人生,算是套在一塊了。
在一堆稀世珍寶之間,雙龍金鐲相形失色許多,李求凰轉動手腕審視,眉間的輕蹙好似在嫌棄這隻金鐲的寒酸,終於他動手取下──
一隻翠玉通透的千年冰玉,丟到桌上。
一隻皇帝老爹賞賜的如意吉祥鐲,拋向桌面。
三對從前宰相抄家私吞的寶珠銀鐲,摘了不戴。
一隻授受某將軍賄賂的鑲玉寶鐲,他也沒興緻再戴。
最後手腕上只剩下雙龍金鐲。
「好看多了。」方才滿手叮叮噹噹的全是累贅,說有多俗氣就有多俗氣。
李求凰看着無戒微微驚訝的神情,笑出聲來,「怎麼?對我的舉動覺得很感動哦?」
無戒冷哼,撇開頭去。
就算真有勞什子的感動,也在李求凰的調侃聲中死得半滴不剩。
「嘖嘖,無戒,你應該要再坦率一點,感動就說感動……瞧瞧,我為了你的金鐲,將其他的全摘下來,換做是其他人,老早抱着我痛哭流涕,說一生一世都甘願受我差遣。你這麼難伺候,以後我們兩個還要相處十幾二十個年頭──前提是你真有本領保護我到那個時候沒讓刺客暗殺掉──你叫我這做主子的如何將你視為心腹?」
說穿了,他也只不過是想看看無戒對他搖尾諂媚的模樣。
「……」無戒當做沒聽見,不理睬不回應。
「還是你心裏已經在盤算換主子的事情了?」
無戒斜睨他,而後緩緩閉上眼,不屑去看李求凰的笑顏。「只要你戴上金鐲,你就是我的主子,我終其一生都不會有貳心。不過如果你想撤換我,將金鐲拿下來還我,我立刻走。」
「也就是說,有金鐲,我就是主人,沒金鐲,我連個屁也不是。」
「對。」
無戒的坦白不做作,讓李求凰讚賞。之前他身旁來來去去的傢伙,總是對他鞠躬哈腰,說著昧地瞞天的謊言,巴結他、奉承他,沒幾個真心誠意。
「那麼,倘若現在我叫你笑兩聲來聽聽?」李求凰晃晃腕間艷色耀目的雙龍金鐲,拿主子的身分要求──
「哈哈。」無戒笑得好假,臉皮連動也沒動,兩個哈字「說」完,又恢復不苟言笑的冷硬皮相。
「哈哈。」李求凰倒是真的笑了,露出兩排漂亮整齊的白牙。雖說他自頭到尾都掛着笑靨,卻完全不像此時此刻笑得稚氣而不帶心機。他眯着眼凝覷無戒,黑白分明的眸間儘是笑意,腦袋不停地輕頷,卻沒多說什麼。
「看來皇子很喜歡你。」這是回程的途中,少戒師父對他說的話。
喜歡?哪裏呀?他完全看不出來……
「徒兒倒覺得他以戲弄我為樂。」那時李求凰叫他笑兩聲之後,他心裏還頗忐忑,不得不小心眼猜想,李求凰下一個要求會不會更無理──例如要他學狗爬學貓叫。若是那樣,他可能會成為戒門裏第一個破戒弒主的孽徒。
「你不喜歡這個主子嗎?」
無戒沉默,與師父步行十餘步后,他才道:「不喜歡。」
「為什麼答得遲疑?」依無戒的性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什麼好思考的。
「我在想要用『不喜歡』還是用『厭惡』來回答師父您的問題。」
「真這麼討厭他?」
「還不到厭惡的地步。」這是無戒評量出來的結論。
「皇子雖然金尊玉貴,但不至於驕矜狂傲,即便被寵出了公子哥的性子,但卻不超過。是哪裏讓你不喜歡他?」少戒師父拈着短胡問。
「直覺。」無戒直言。
是的,直覺。他頭一眼便看穿李求凰製造麻煩的高超本事,擁有這樣的主子,他將來的人生會非常忙碌。他並不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只是討厭有人放着好日子不過,刻意去招惹麻煩。
「你的金鐲給了皇子,若要取回也只有兩種方法,一是皇子不滿意你、親自將金鐲歸還。還有另一種方法……你也是知道的,但用在你身上並不合適。」
無戒當然知道,一旦選定了主子,便是一生一世,幾乎是至死方休。但也有例外的情況,便是戒門的弟子能力不足,無法護衛主子的安全,讓人給撤換回來。這對戒門弟子而言是奇恥大辱,就算換得自由之身也不光彩。
另一個方法是戒門私底下流傳的禁忌,若戒門弟子對主子有所不滿,又不能手刃親主,便由戒門其他武藝高強的師兄師姊暗中將之除去。雖然師令嚴格禁止,不過戒門內的的確確發生過幾回這樣的事,眾弟子心知肚明,誰也不曾去點破,彼此間存在了默契。
他師父所謂用在無戒身上並不合適,指的便是這項禁忌,畢竟全師門上下找不出能與無戒敵對的人,硬是要說無戒因為打不過同門兄弟而使主子慘遭毒手又太過牽強,實在有損戒門名聲。
「師父,我只是不喜歡他,不代表我不會保護他,這是兩回事。」
「不喜歡一個人,怎麼會盡心儘力去保護他呢?」少戒師父佈滿風霜的眸子彎彎一笑,兩側的紋路像漣漪一般深烙在臉上。「你如果不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在生死關頭,你會遲疑、你會卻步,甚至於會覺得不值得。在危險發生之前,誰都可以冠冕堂皇說自己不會懦弱。」
「我會盡量去喜歡這個主子。」他懂師父的話中有話。
「那就好。總是要相處過後才能明白對方是怎生的人,與自己合不合味。明天你就要住進皇子府邸,一切好自為之,師父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分內的工作。」
總是要相處過後才能明白對方是怎生的人,與自己合不合味,是嗎?
那麼,為什麼他只花了短短半個時辰就將李求凰這傢伙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並且萬般篤定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和李求凰合味?!
他越來越確定,自己不會喜歡李求凰。
無戒雙眼眯成縫,一方面是因為眉頭緊皺,迫使眼眥跟着微眯起來,另一方面是桌上堆迭成小山的金磚塊太過刺目,逼得人無法張眼直視。
「就這些嗎?」李求凰顯然覺得桌上的金磚數量還不夠填滿胃口。
「是是,請十七皇子笑納。」一旁鞠躬哈腰的素衫書生笑得很諂媚。
「再多加一點啰。」李求凰不滿意道。
「這……這已經是天價了。」
李求凰搖搖扇,口氣風涼,「你家將軍的命就只值這麼一桌金磚?」
「呃……當然不只。人命無價。」
「那就對了,要我開口救人,總得拿出等值的代價。別忘了,為了救你家將軍,我可能得得罪當朝的國丈爺,弄個不好,我的性命也給賠上了,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命有那麼賤。」
「十、十七皇子說的是。」
「再說,這一桌子金磚拿去打點國丈府的人都嫌不夠,一個僕人發一塊,我還得倒貼哩。」
「哪有一個僕人發一塊金磚打點的?不都只有幾文錢嗎……」素衫書生冷汗直冒。
「如果那麼容易,你幹嘛不自己去打點,自己去救人呢?」李求凰作勢揮揮衣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反正快要沒命的人又不是他。
「就是因為我們已經無技可施……滿朝文武大官沒人敢得罪國丈爺,眼下只剩下與將軍交情不差的十七皇子……」素衫書生垂頭喪氣坦言。就是因為無技可施,才只能將希望放在這個滿朝出了名的怪皇子身上。據聞他善惡未明,一會兒站在右宰相那邊對抗左丞相,一會兒又和左丞相開心喝酒,將右宰相的暗中計謀全賣給左丞相,有時還同時與左丞右相為敵,跟眾武官同一陣線,有時又反過來成為左丞右相的打手,將眾武官打壓得捶胸頓足,真是──
沒有節操。
實際上他家將軍和怪皇子也沒多大交情,眼下只不過是在硬攀關係,看看怪皇子能不能撥些良心出來,救人不求報償……
誰教李求凰這牆頭草的性子,讓他有多少敵人就有多少朋友,緊要關頭還真的頗有用處在。
「既然無技可施,那再加一桌。」李求凰長指輕敲桌面。
「咦?!」素衫書生臉色大變。
李求凰抿嘴一笑,「因為我是你家將軍唯一救星,所以自動調漲身價。」說來臉不紅氣不喘,而且理所當然得令人髮指。
「十七皇子,您這不是落井下石嗎?!」
「不不不,這叫趁火打劫。」李求凰修正他的用語。「倘若你還有別的選擇,我當然沒籌碼加價。但是你說沒人敢跟國丈爺作對,獨獨只剩我一個,我當然要多討一點茶水價。你好好斟酌吧,最好是兩日內快快答覆我。」
「為、為什麼要兩日內?」兩天連湊半桌金磚都不夠。
「因為依將軍的身子骨,應該勉強能在國丈爺的嚴刑拷打下多活兩天吧。」要是兩天過去,人也被活活折磨死了,那麼救出來也沒有意義嘛。
素衫書生臉上寫滿掙扎,也暗掂李求凰說的輕重。眼下救人如救火,財去了再掙便有,命去了卻是搶也搶不回來,況且國丈爺安在將軍身上的罪名足以誅九族,條條人命都不是金磚所能計量。
「這──好!我答應您,我會回府去說服我家夫人,您一定要救回我家將軍,他是無辜的,他絕對沒有與外敵相通,他是被冤枉的──」素衫書生補上這幾句辯明,是為了想喚醒李求凰的一眯眯同情心。
「知道了知道了,等送金磚來再說啦。」現在說什麼都是廢話,他李求凰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果然失敗了……那一眯眯的同情心是不存在的。
素衫書生一臉鐵青退了下去,李求凰把玩一塊沉甸甸的金磚,但表情不是很珍惜,玩沒幾下就丟在一旁不去看它,倒是始終沉默冷睨這一切的無戒表現出令他玩味的反應。
「為什麼我覺得你的眼神在鄙視我?而且我聽到你發出『哼』聲啰,無戒。」李求凰托着腮,笑咪咪地問。
無戒沒改變神情,仍是又冷又淡的瞟視,毫不掩飾他的的確確在鄙視。
「你認為我應該要救范將軍,是不?」李求凰知道要逼無戒開口,就是拿主子的身分壓他,所以他撩起右手袖,露出雙龍金鐲,在無戒眼前晃兩圈。
無戒唇瓣一僵,應了聲。「只要范將軍是無罪,當然該救。」方才素衫書生說得很清楚明白,范將軍是受人陷害。
「我怎麼知道他通敵是真是假?國丈爺也信誓旦旦說范將軍勾結敵軍,將我軍的路線圖飛鴿傳書給對方呀。」各有說辭,他又沒親眼目睹,哪能論斷誰對誰錯、誰坦白誰又說謊了?
「至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你不應該獅子大開口。」
「喔──你覺得我不能收人賄賂?」李求凰興味挑眉。
「那是當然。」
「為什麼?」
「身為皇子,理當為國家社稷解決官場之間的鬥爭,查明誰是忠良誰是佞臣,而不該以此牟利,以權玩權。」無戒簡潔卻嚴肅道。
「那種事,不是有朝里大臣做就行了嗎?身為皇子,只要學好我父皇在後宮陪美人捉迷藏的把戲就夠了。」耳濡目染之下,害他十二歲就開葷了。「你如果跟在我身邊,三天兩頭就會見到我收受賄賂、陷害忠良,要是你不趕緊習慣,你光是瞪我就會瞪到雙眼抽筋。喏,跟我一起同流合污吧。」
李求凰甜笑地遞給他一塊金磚,摻了蜜一般的笑容恍如勾引人踩入深淵的邪美惡鬼,正勾着食指,要人隨着他的笑,一併墜入地獄。
豪氣的打賞是李求凰向來做人原則,可惜收買不了無戒,他冷眼凝盯着李求凰,瞧也不瞧黃澄澄的金磚一眼。
貪官污吏!一個活生生的貪官污吏竟然就在他面前出現!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頭一遭遇見這樣無恥的傢伙!
而這無恥的傢伙,是他的主人!
「為什麼我必須要保護你這樣的人?!」無戒低聲冷咆,是問他,也問自己。
「大概是你上輩子對我先奸后殺,所以這輩子活該倒霉來還債的啰。」李求凰不改揶揄,要無戒認命對他必恭必敬、鞠躬盡瘁,這叫前世造孽今世償。
無戒一點也不認為這個笑話有趣,心裏倒是對自己問了個自取其辱的問題感到憤怒。
「對了,無戒,我忘了跟你先說件事。」李求凰將無戒看不上眼的金磚丟回桌上,右掌托着腮幫子,滑下的袖子隱隱約約露出漂亮的腕骨和雙龍金鐲。
無戒不應聲,只用眼神看他,等他說下去。
「我昨天得罪了右宰相的大舅子,他撂話說要將我碎屍萬段,可能這兩天會出手,我的安危就全靠你啦。」萬分緊急的大事透過李求凰嘴裏說出來,變得無關緊要似的。
無戒不驚訝,一點也不驚訝。
「還有,左丞相的孽子上勾欄院去尋花間柳時將一名俏生生的小鴇兒脫光綁在床上凌虐,我見義勇為,在他的酒菜里下迷藥,順勢也剝光他的衣裳,把他綁在勾欄院門外大柱邊,我想他醒來也會很生氣,應該也會找我尋仇。」本來左丞相的孽子應該不會知道是他李求凰乾的好事,不過他一時興起,在那孽子臉上提詩落款,暴露了身分。真是失策呀,呵呵。
見義勇為?這四個字不合適李求凰說出來好不好!明明就是他自己也去勾欄院嫖妓,還掩飾什麼清高呀?!──無戒嗤之以鼻。
「咦?我好像還在父皇面前污衊了哪個人呀……是參知政事嗎?還是提刑按察使?又好像是東州州尹?西州州尹?南州州尹?北州吧……嘖,我忘了,反正得罪太多人了,算也算不出來,先同你提一聲,讓你心裏有個底,省得仇家上門,人數太多,你應付不來。」嗓音繼續很風涼,悠悠哉哉的。
無戒越聽越是面無表情,眼前那個正將大事說小的「主子」已經將一堆燙手山芋全丟到他身上,然後打了個呵欠,拋下一句「我困了,晚膳記得叫我起來吃呀」之後,就躺回去他那張足足可以容納二十幾人的大床,蓋被卧枕,睡得甜沉。
無戒此生從來沒有這麼肯定過一件事──
他真的討厭李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