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薛清綾回到青海的深山裏。

“啊!啊!”黑暗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慘叫。

一個白髮蒼蒼、臉色異常紅潤的老人從隔壁沖了過來。他看到清綾閉着眼躺在木床上,雙手在半空中無端的揮舞着。

老人一拍掌,不客氣的送給在睡覺中鬼吼鬼叫的薛清綾。

清綾被老人兇悍不留情的力道給打醒,“師父,好痛!”她摸着頭,一臉的無辜。

“痛?我都被你嚇到快沒魂了!”清綾的師父桑懷拍着胸口,驚魂未定的說:“你知不知道,這是你十天來的第幾次?”

“十次。”清綾乖巧的回答師父的話。

“你也知道十次了,每天晚上都作惡夢,你教我這個高齡八十八歲的老師父怎麼睡得着。”桑懷受不了的怒吼,他老歸老,依舊精神奕奕。

“對不起,師父。”清綾鼓着腮幫子說,她又不是故意的,不想要這樣,這是不能控制的嘛。

桑懷終於受不了被清綾這樣長期的半夜精神虐待,不情願的問:“在山下被人欺負了?”

桑懷這樣不甘願的態度,可以讓人想見清綾不愛管人閑事的個性是來自師父的潛移默化。

“沒有。”清綾搖頭。

“殺人了?”

“殺的都是壞人。”那才不會讓她作惡夢,她才不會那麼沒用,她是俠女,雖然是窮俠女,但還是俠女。

“那為什麼作惡夢?”桑懷眯眼,他這徒弟是不是在思春了?

清綾扭着棉被垂着頭不說話。

“夢到什麼?”桑懷直接問。

“他死了。”清綾紅着眼說。

“誰死了?”

“不認識的死了。”

“誰是‘不認識的’?”桑懷打着呵欠問,這實在不能怪他,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就是‘不認識的’。”清綾如是說。

“我知道他是不認識的,那他是誰?”桑懷如是問。

“不認識的。”清綾不解的回道。

“好,那他為什麼死了?”不愧是養了薛清綾十多年的人,桑懷不會對清綾僅能夠提供的解釋生氣。

“被人從背後殺死了。”清綾哽咽的說,想起那個夢,她就心慌得好難受,好像她會隨着他一塊死掉。

“那……那個人殺死不認識的人你知道是誰嗎?”桑懷的大嗓門收斂了一點。

“我沒看清楚。”清綾搖頭,可是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可怕。一點都不清楚壞人是誰。

“那個不認識的對你很重要?”

清綾對桑懷的問題仔細的想了一下,重要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欠他很多錢、一件衣服還有幾朵花,可是他欠我一條命。”她跟師父解釋他們的關係,只是桑懷越聽越迷糊。

他這個徒弟出家門三年多,為什麼還是一點進步都沒有?

“既然你那麼擔心他,幹嘛不去看他,說不定他需要人幫忙?”桑懷建議。其實他更希望清綾去做,只要能讓他睡個好覺,他不會介意叫徒弟去賣命。

“他不需要我的幫忙,他很有錢,有很多人跟他一起住,如果他有麻煩,會有很多人幫他。”清綾反駁師父的提議。

“他也許不需要你,可是師父我絕對需要你救一救。”桑懷輕哼道。

清綾被師父語帶責備的話刺傷,“師父,清綾不想下山。”住過春藤堡之後,她突然很想家,很想師父,所以她就不顧師父的命令回到青海的老家。

“可是你每晚都作惡夢,山下有了讓你牽挂的事了。”桑懷凝望清綾,菲常明白。

他就是不要讓年輕的清綾跟着他這個垂死的老人孤老在青海,什麼都不知道的度過一輩子,所以他才會狠心的逼她下山。有人讓她牽挂是好事,他高興都來不及,更不可能把她留下來。

清綾沒有否認,只是臉上有淡淡的哀愁,“清綾不想去。”她不要去。

桑懷放柔聲音,“寧願每天晚上都作惡夢?”

清綾點頭,她緊緊的抱住棉被,委屈加倔強混合出楚楚可憐的模樣。

桑懷點頭,由着清綾去,他這個笨徒弟,不吃點苦頭是學不乖的。“我去弄一些安眠的藥草給你,喝完再睡。”

清綾點頭,看着師父的背影離開,她躺在床上將自己縮成一團,紅眼眶有了薄薄一層水氣,淚水卻不肯滑下。

她下走了決心,絕不會再下山,她跟那個“不認識的”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管他會不會被人殺死,那不關她的事!

***

“還不休息?”高藏藝對着白木樓亮了三個晚上不熄的燈火問。

厲戒宜沒說話。

“你已經三天沒睡了。”高藏藝再說。

“嗯。”厲戒宜可有可無的應聲。

“大師兄!”高藏藝急着想跳腳,卻被厲戒宜冷漠的態度澆上一大盆冷水,凍得他直打哆嗦。

“有事嗎?”厲戒宜頭沒有抬的問。

“沒事,一點事也沒有,我回房睡覺去,再也不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放棄了,隨便大師兄要怎麼做,都沒有他的事,說服大師兄這種事不是他幹得來的。

等到高藏藝離開,厲戒宜才放下看了一整夜也看不到三頁的帳本,這樣的速度他能睡嗎?又怎麼睡得着?

厲戒宜走到白木樓的迴廊,他雙手往後交握,看着皎潔的月亮和幾朵纏繞在月亮旁的綺麗雲彩。

他結實壯碩的身軀,遮住了一部分的月光。

他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深夜裏,“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千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真的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嗎?即使是他自己讓她走出他的生命。

他一雙冷淡卻又不失堅實的幽沉雙眼有了輕微的變化,一聲輕微的腳步聲打擾了他。

“琪潔,白木樓不是你可以常來的地方?”

方琪潔勾起笑,柔弱無依的走近厲戒宜,她也學着他看着有如大海般的天空,卻沒有任何感覺,想不透為什麼他那麼喜歡抬頭看着天空。

“有事嗎?”厲戒宜冷冷的問。

方琪潔對厲戒宜的問話回以一笑,“一定要有事才能來找你?”

厲戒宜冷淡依舊,他給予她最大的寬容,並不表示他可以接受她違反春藤堡的規定。

“回房去。”

方琪潔回望他一眼,“你很無情。”

厲戒宜只是不說話的繼續看着月亮。

方琪潔垂着頭的眼閃過複雜而後悄悄的離去,厲戒宜一身冷淡的距離讓方琪潔即使近在她身邊也靠近不得。

其實是方琪潔說了不該說的說,厲戒宜的嚴苛無情是被現實環境逼出來的。

他還未到十五歲時,父親驟逝讓他沒得選擇,挑起春藤堡根基未穩的一切。

他不想吃人,但想站上來的競爭者會吃掉他,大自然的生態在人的世界中一樣,讓他也不得不學會殘酷。

薛清綾閑散的生活態度不適合在春藤堡這個需要細心觀察的地方,在這裏隨時要注意人心的變化。

他們愛上的都只是痛苦,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忍得了一時,不代表忍得了一輩子,他這樣的決定並沒有錯。

可是厲戒宜啊厲戒宜,你到底在奢望什麼?為什麼還在奢求她會為了你而回來?

厲戒宜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一張冷雪寒霜的臉上有了融化的跡象,整個人帥得想讓人吻上去。

未來的日子照樣過,掀起波濤的人已經不在,那麼就讓心平靜下來。

他下定決心了。

***

“嗯!……啊!啊!”清綾夢魘依舊,她的一雙大眼又黑了一圈。

“薛清綾!”桑懷再度忍受不了的衝進來怒吼。

“師父。”清綾起身滿腹委屈,眼淚終於自決堤的心房裏衝出眼眶掉落下來。

為什麼她的黑眼圈沒有辦法消下去,不是都沒事了嗎?殺手沒了,她回家了,安眠的葯也吃了,為什麼她還是沒辦法回復正常?

她想變回原來的樣子。

桑懷指着下山的方向,“去把自己心中牽挂的事解決掉。”

“師父!”她不想去,一千個、一萬個不想去。

“清綾啊!不是師父愛嘮叨,你這樣吃不好、睡不好,惡夢連連,乾脆下山去把麻煩解決掉,不是更好嗎?”桑懷激動的比手划腳。

“不去。”清綾的牛脾氣冒了出來。

桑懷搖頭,她不能不去,她不去,他就要被她半夜的驚叫聲嚇得失魂,提早進棺材去。

“下山去吧!變了的東西,你再怎麼想弄回原樣也沒辦法,你只能接受或再創造一個新的。”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講出來的話發人省思,但就是有人駑鈍到聽不懂。

“不要。”清綾又用棉被將自己埋起來。

“你說不要就不要?”桑懷哼道。

“為什麼不能照我想要的那個樣子?”清綾大力的掀開讓她氣悶的被窩,不得不承認還是“不認識的”家的棉被比較舒服。

為什麼她就是忘不掉?絕對不是那窩棉被讓她眷戀,但為什麼她就是忘不掉?

“傻孩子!呆孩子!笨孩子!蠢小孩!”桑懷怒罵。

“師父,您老人家第一次罵我笨。”清綾驚愕,師父雖然從沒有誇讚過她,但也從沒有罵過她。

“誰教你做笨事。”桑懷怒瞪她。

清綾垂着頭,自己默認。她明知道問題在哪裏,卻一直拖着不肯去解決,不是笨蛋是什麼?

“去不去?”

“去。”為了證明她沒有做笨事。

桑懷滿意的點點頭。

***

方琪潔端着人蔘湯再一次走進白木樓。

厲戒宜終於無法忍受,看着方琪潔一次次無視他不要被打擾的命令。

方琪潔放下人蔘湯后,厲戒宜不悅的表情比以往更甚,“再有一次,我會殺了膽敢放你進來的人,聽懂了沒!”

方琪潔抿着嘴,“戒宜!”

“出去。”厲戒宜對方琪潔的容忍程度只到這裏。

“我知道了,記得把人蔘湯喝掉。”她細心的叮囑着。

厲戒宜沒有答話。等到方琪潔的腳步聲遠去,他才放下一點都不能吸引他的書。

一股熟悉的藥草香又縈繞在他的鼻息間,白木樓的走廊又有了輕微的聲響。“什麼事?”他冷聲道。

高藏藝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下面的人說有人動過柴房和廚房。”

厲戒宜的眼閃動着冷冷的光芒,“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他不知道還有人敢惹春藤堡。

高藏藝慢條斯理的說:“應該是……她。”說完這句話,他勾起一抹看好戲的笑。

厲戒宜恍然大悟的說:“她回來做什麼?”

“不知道。”可是高藏藝很高興薛清綾又自己跑回來,不管她為什麼回來,她就是回來了,師兄這次註定逃不掉了。

“她不該回來的。”厲戒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茫然。

“她回來了。”高藏藝堅定的再說。

厲戒宜像見鬼般的看着高藏藝。

高藏藝則開心的想跳起來。

“堡里的警戒要再加強!”厲成宜恢復嚴肅的表情說。竟然如此輕易的就讓外人不自覺的潛進,這證明春藤堡的防衛有大漏洞。

“我知道,我知道。”高藏藝笑得越來越快樂。現在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不高興了。

***

厲戒宜出現在柴房裏,聞到他熟悉的藥草香。

原本躲在柴房角落正吃着食物的清綾,驚恐的發現厲戒宜的存在。

厲戒宜帶着無法解釋的複雜眼神,看着眼前雙手油膩正蹲在一角偷吃烤雞的清綾。

他不說話,只是看着她,像是要將她從頭到腳看一遍。

清綾被厲戒宜看得手忙腳亂,她吞吐的說:“我……我夢見你被殺,只是回來確定你活得好不好?”清綾擦擦冒出汗的手心,試圖湮滅她偷竊的證據。她的臉皮雖厚,但也是第一次干這種偷吃的事。

清綾的臉有點紅。

“你不該回來的。”厲戒宜看着清綾慌張的神色道。他真的認為她不該回來的,即使他期待她的出現。

“我馬上走。”清綾胡亂將雙手擦拭乾凈后,整個人害怕的靠向牆邊,她慢慢的挪移身體,“不認識的”眼神有點怪怪的,他在怪她偷吃東西嗎?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讓他知道她回來,可是又不能不吃東西,所以只好上廚房去借一下,如果他很介意這種事,她會還他的,真的!

“清綾!”厲戒宜出口叫住她,聲音里有讓清綾害怕卻又停下腳步的東西。

“什麼?”她囁嚅的問。

“多久?”

“確定我不會再作惡夢吧!”她不看他。

“到玫房去住!”柴房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清綾搖頭,“再住下去,我以後都睡不慣草席了。”人家說“由奢入檢難”,還真的是。

“玫房讓你眷戀?”

清綾獃獃的點頭。

厲戒宜想嘆氣,竟然是房間讓她留戀而返,明知她不會專程為了他回春藤堡,他還是覺得失落。

“去玫房住。”他面無表情的說。

“不用,柴房借我就可以,只要確定不會有人要殺你,我不會再作惡夢睡不着覺,我就走了。”她急道。

“你走不了了。”厲戒宜深深的盯住薛清綾,讓她動彈不得。

“為什麼?”

“因為你又回來。”厲戒宜說完就走出柴房。

“什麼?”清綾呆愣的看着厲戒宜遠離,有什麼事改變她不知道嗎?春藤堡她都模熟了,怎麼可能會走不了呢?

有一天,她一定要再走給那個“不認識的”看看,到時候他就知道她走不走得了。

清綾信心十足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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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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