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賢禹,你好幾個月沒回南部了,什麼時候回家吃個飯啊?”母親大人微微哀怨的嗓音從手機另一端傳來。
殷賢禹微笑,“有空我會回去的,媽,最近案子比較忙。”
“又來這一套!有空?有空是什麼時候啊?”殷母抱怨,“最近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打電話也常找不到人。說!你該不會在台北金屋藏嬌吧?”
果然!母親總是三句話不離他的感情生活。
“什麼金屋藏嬌?”他搖頭失笑,“你兒子是因為到國外出差,才接不到電話啦。”
“真的沒有女人?”
“沒有。”
“那……”殷母的語氣忽然詭譎起來,“小愛呢?”
“嗄?”他一愣。
“別想瞞我了。你這陣子跟她走得很近吧?我一個朋友還親眼逮到你們手牽着手在公園散步,好甜蜜呢。”
手牽手在公園散步?他怎麼不記得有這麼一幕?
“媽,你朋友是不是日劇韓劇看太多了?想像力真豐富。”他隨口搪塞。
可一向精明的殷母可沒那麼容易打發,“總之你跟媽說實話,你跟小愛是不是在交往?”
“……算是吧。”
“YEAH!”殷母忘情歡呼,“我兒子總算交女朋友了!世紀奇迹耶!值得放煙火慶祝。”
“媽,你會不會太誇張了?”他無奈。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帶小愛回來吃飯?”
幹嘛?拜會雙方家長嗎?
殷賢禹翻白眼,“不用吧?你們又不是沒見過她,大家熟得不能再熟了。”
“那怎麼一樣?熟是一回事,拜見父母又是另一回事。以前我看小愛,是把她當好朋友的女兒,現在變成我家兒媳婦了,感覺當然大大不同。”
他錯了。想像力豐富的不是母親的朋友,是她本人才對。
他嘆口氣,“媽,你別高興得太早,我跟小愛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那樣是哪樣?”
“我們是交往過沒錯,不過現在已經……”他頓了頓,“分手了。”
“什麼?!”驚天動地的詫喊幾乎震破他的耳膜。
他微微苦笑。
“為什麼分手?小愛那麼好的女孩你怎能輕易放過?笨兒子!你不知道跟你爸其實很久以前就看中這個兒媳婦了嗎?”殷母激動地說。
“我知道。”
“她爸爸跟你爸爸是拜把兄弟,交情好得不得了,就連臨死之際,也把女兒托給我們家照顧。”
“我知道。”
“而且小愛從小就愛跟着你到處跑,粘你粘得死緊,你呢,也特別照顧她。”
“所以呢?”
“我們都以為你們是天生一對,遲早會回家來宣佈喜事。”
“……”
“結果你居然跟她分手?笨兒子,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對不起,我很抱歉。”面對母親的責難,殷賢禹溫順地認錯。
“對不起有什麼用?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個性不合。”
“個性不合?見鬼!”殷母不信他的說詞,“你們從小感情就好得不得了,哪來的個性不合?”
默然。
“賢禹?”
“……不好意思,媽,工地那邊好象出了什麼事,我得去看看狀況。下次再聊。”殷賢禹幾乎是逃難似地匆匆切線。
多年與母親交鋒的經驗讓他明白一點,千萬要懂得及時怞身而退,否則等她發揮起名律師能言善道的本領時,你已沒有任何辯駁的餘地。
尤其關於他終身大事的問題,一提起來她更是連珠炮發,發發精準,他只有舉手投降的份。
今日不幸,又讓她知道了他跟董湘愛的事,自然是切斷電話為妙了。
關上手機,殷賢禹端起剛剛秘書送進來的熱咖啡,飲了一口。然後打開怞屜,取出一方絨面小盒。
盒裏是一枚手工精巧的鑽石戒指,亮燦燦的,光芒耀眼。
他怔怔望着。
在拿出戒指的那一刻,他其實早有被退回的覺悟,果然如他所料。
小愛拒絕了他的求婚!
只是他沒料到,她拒絕的原因居然是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而那個外表看來浪蕩不羈的傢伙竟就是明琦新聘的酒保。
徐浪遠。
一個總是遊走於黑夜、不務正業的邪氣浪子竟奪去了小愛的芳心!
他不能不但憂的,而在看着那傢伙旁若無人地親吻她時,更感到氣憤。
對方不是個好男人。他可以確定。
為什麼女人總是愛上壞男人?就連他從小看着長大、一向溫柔乖巧的鄰家女孩也不例外?
他真不懂。
凜着下頷,殷賢禹將戒指-回怞屜內,啪地一聲關上。接着,一雙眼直直瞪着桌上。
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辦公桌上攤着一大張建築設計藍圖,這是他前幾天才畫好的,也跟客戶做了最後確認,接下來,就準備施工了。
“沒有問題吧?賢禹,怎麼一直瞪着那張藍圖發獃?”一個男人倚在門口,蹙眉問他。
他是這家建築師事務所的三位合伙人之一,也是殷賢禹的大學同學。
“保志,什麼時候來的?”殷賢禹定了定神,一面收起設計藍圖,一面對好友淡淡一笑,“華美的案子怎樣了?順利嗎?”
“放心吧,上個月落後的進度這個月都補回來了,年底完工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
“你今天不是排了要去巡工地嗎?”
“嗯。”他瞥了眼腕錶,“也差不多該去了。”他站起身,將幾份文件收進公文包,整齊排好。
秘書忽然敲了敲玻璃門,“殷先生,有位小姐找你。”
收拾的動作一頓,“我不記得今天下午跟人有約。”
“是沒有,她臨時來的。我要不要跟她改約個時間?”
“嗯。麻煩你。”
目送女秘書優雅的倩影離去后,方保志轉過頭,圓亮的眼對殷賢禹眨了眨,“有女人找你,你居然連問也不問,就這樣打發她走啦?”
“我今天沒約什麼女客戶。”殷賢禹簡單一句。
“誰說一定是客戶啦?說不定是你的仰慕者呢--記不記得那個Barbie?上周末我們在酒會上認識的那個模特兒?身材超辣的!她不是一直想約你出去嗎?”
“我沒興趣。”
“沒興趣?現在最當紅的模特兒耶!”方保志怪叫,“長相漂亮,身材又好,你到底在挑什麼?”
殷賢禹聳聳肩。
“說實在,這幾年除了你那個青梅竹馬,還真沒見過你跟哪個女人走得比較近。”方保志又搖頭又翻白眼,”不會真要守身如玉一輩子吧?”
殷賢禹瞪他一眼。
“既然別的女人你都沒興趣,幹嘛不幹脆跟你的青梅竹馬在一起算了?”
“我們已經分手了。”
“分手?!”方保志震驚異常,“拜託!你們根本沒交往,哪來的分手啊?”
殷賢禹又是聳聳肩。
“你別跟我說那樣就叫交往。”方保志拍拍額頭,一副受不了的模樣,“連二壘都沒上過,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
“一定要直奔本壘才叫交往嗎?”殷賢禹慢條斯理地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不理會好友瞠目結舌的怪樣,殷賢禹提起公文包,直接走出事務所辦公室大門,轉過走廊轉角,來到電梯前。
下樓的電梯正欲關上門,他伸展手臂輕輕一擋,“不好意思。”一進電梯,他立即禮貌地對裏頭的人說道。
“沒關係。”響應他的,是一道柔合著清柔與沙啞,矛盾又的女聲。
他愕然轉頭,眸光凝定兩汪墨幽水潭。
“明琦!”他驚叫一聲。
“要見你一面真難,大建築師。”她淺淺一笑。
他望着她,視線膠着在她柔順飄息於肩際的長發--印象中她不是上髮捲就是盤髮髻,很少任一頭長發直直流泄。
柔順的直發,清淡到幾乎透明的粉妝,讓今日的她看來少了幾分魔性魅力,卻多子幾分素雅的韻味,教他沒來由地有些慌。
“剛剛是你要見我?”
“嗯。”
“什麼事?”
“沒什麼,經過這裏,順路上來看看而已。你待會兒有事吧?”
“要去巡工地。”
“看來我真來得不是時候。”
電梯門在一樓開啟,她微笑對他道再見,正打算踏出時,他忽地拉住她。
“你開車來的嗎?要不要我順路送你?”
“不用了,你還有事不是嗎?”她婉拒,“我自己可以回去。”
“工地晚點去也沒關係,我送你。”他堅持,按下閉門鍵,電梯繼續往地下停車場降落。
兩人上了他前幾個月剛買的BMW跑車,在他發動引擎熱車之際,汪明琦一直默默看着他。
待跑車終於激活,她也低聲開了口,“賢禹?”
“嗯?”
“你--”她頓了頓,像有些猶豫。
“怎樣?”
“這輛車子不錯。”
“車子?”他揚眉,訝異地瞥她一眼,後者似乎有點尷尬,攏了攏秀髮。
她本來要問的不是這件事吧?
“……BMW這款跑車挺狂野的,沒想到你會喜歡。”
“有什麼不對嗎?”他踩下油門,白色跑車平穩地前進,接着犀利地切了個彎,滑上坡道。“這款跑車馬力很夠,扭力足,加速快,性能非常不錯。”
“我知道。我只是以為--”
“以為什麼?”
“我以為憑你的性格,會買一輛不這麼花稍的車子才是。”她直視他,眸底蘊着好奇,“比如說Lexas或克萊斯勒之類的,比較內斂,感覺比較--”適合你。
最後三個字她含在口中,沒吐出來。
可他卻猜到了,望着路面淡淡一笑,“你錯了。”
“你知道嗎?湘愛告訴我,浪遠也開這款車。”水眸緊緊盯他,像不肯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哦?”他一曬,“算他有眼光。”
“你介意他跟你看上同一款跑車嗎?”她問,意有所指。
“幹嘛介意?這輛車性能好,本來就吸引不少買家。”
“如果是限量生產,台灣只配一輛,你會讓給他嗎?”
“不會。”
“那麼,你會參加竟標羅?”
“當然。”
“哦。”她不再問了,斂下眸,似乎在沉思些什麼。
他瞥她一眼,方向盤在手裏漂亮地回了個旋。“你想跟我談的應該不是車子的事吧。”
“嗄?”她揚起眸,愕然。
“想問什麼就直說,別拐彎抹角。”他說,唇角噙着淡淡嘲弄。
她驀地咬唇。
“是小愛的事吧?你是不是打算間我怎麼辦?”
“你……不可能這樣就放棄吧?”她顰眉,“剛才你也說過,如果這輛BMW只有一輛,你是絕對不會讓給浪遠的。”
“我是這麼說過。”
“那?”
“可小愛不是車子。”他沉聲道,“她本身有自由意志,不是我能干涉的。”
“所以你打算就這麼跟她分手了?”聽出他弦外之音,她聲嗓些微尖銳起來。
“嗯。”
“就這麼不戰而退?”她不贊成地瞪他,“你就不能積極一點嗎?為什麼老是這麼溫吞吞的?”
他只是聳聳肩。
“賢禹!”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一探究竟的話。”他在路邊停下車子,轉頭凝望她,湛深的眸底像有股磁性,能將人吸進去。
她呼吸一緊。
“這樣吧,我問你,如果你有一隻心愛的風箏卡在樹上了,你會怎麼辦?”
她一愣。
“樹很高,很難爬,可偏偏你又很喜歡那隻風箏,你會怎麼做?”
“我--”她迷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問這種問題,“這是腦筋急轉彎嗎?”
他翻白眼,“我現在可沒跟你玩猜謎的興緻。”頓了頓,“不要考慮太多,依照你的直覺來回答。”
“我--”她會怎樣?汪明琦轉動着思緒。一時間竟找不出完美的答案。
“我來告訴你小愛會怎麼做吧。”殷賢禹嘆一口氣,“她怕高,也不敢爬樹,可因為那隻風箏是她心愛的,所以她還是不顧一切地爬上樹,一邊哭,一邊爬上去。”
邊哭邊爬上去?汪明琦怔然。
“那你……為什麼不幫她拿下來?”他不是一向在董湘愛身邊呵護着她嗎?
“我本來想幫她的。我告訴她,等我買完東西就替她拿下來。可是因為那時風很大,她怕風箏被吹走,所以等不及我回去。”
“啊。”
“所以你懂了嗎?小愛外表看起來很柔弱,其實很固執,對她想要的東西,她拼了命也要拿到,誰都不能阻止她的決心。”他一扯唇角,半自嘲半悵然地說,“即使是我也不能。”
她懂了。
這樣的明白來得突然,也來得酸澀,悶悶地,堵塞着她的胸口。
她驀地別過頭,“對不起。”
“幹嘛道歉?”
她抿着唇,“都是我多管閑事要你跟湘愛求婚,又自作主張在店裏安排你們見面,結果--”
“結果讓我親眼目睹她跟徐浪遠接吻,當場下不了台。”他主動替她接下去,自嘲意味明顯。
她心一扯,再度道歉。“對不起。”
他沒說話。
他生氣了嗎?怪她多管閑事,更加刺痛他本來就受傷的心?
她咬牙,小心翼翼回過頭,自眼睫下窺視他的表情。
映入瞳眸的俊容令她一怔。
他在……笑?那淺淺彎起的嘴角似乎噙着笑意?怎麼可能?他笑什麼?
不會氣瘋了吧?
一念及此,她容色驀地刷白,貝齒咬着下唇,一副又是懊惱、又是擔憂、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清朗的笑聲自他唇間進落,在車廂內迴旋不絕。
她驚恐地瞪着他,“賢禹!”
“看看你的表情,明琦。”他單手靠着方向盤,縱聲狂笑,“像見鬼似的!”
“你……你究竟笑什麼?”
“你……從不跟我道歉的。今天居然說了……兩次!”他斷斷續續解釋,仍抑制不住笑聲。
“你是因為我道歉才笑的?”她不敢相信,“因為這樣笑出來?”
“不。我……笑出來是因為……你的表情。”他撫了撫激烈震動的胸膛,勉力止住笑聲,“不好……不好意思。”
她怒視他。
殷賢禹仍以微笑響應,好半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明琦,你啊。”星眸深深睇她,“你今天是因為擔心我才來的吧?”
“我--”她一窒。
“你怕我被小愛拒絕,心情不好過。對吧?”他問,語調仍是溫煦。“你……沒事就好。”遭他看透來意,她似乎有些狼狽,玉頰紼紅。
笑意染上星眸,“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
“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也算是朋友,我當然關心。”
“謝謝。”他真誠地道謝。
她聞言,身子一僵。
“怎麼?不習慣?”他明白她的驚異,“因為我居然跟你道謝?”
聽出他玩笑的口氣,她放鬆了身子,不覺也莞爾,“對啊,我真的不習慣。一向對我只有指責跟批評的殷賢禹居然對我道謝?真不敢相信!天該不會要下紅雨了吧?”星眸閃過一絲嬌俏,櫻唇半淘氣地噘起。
那樣的神態令殷賢禹胃部陡地打了個結。
經常上EnjoyLife的他,自然也聽過一些流言蜚語,據說那位外表總是高雅大方的女主人在談戀愛時可以是非常女兒態的,她偶爾頑皮,偶爾撒嬌,能將一個男人哄得如沐春風。
真的……像傳言那樣嗎?
談戀愛時的她是否真如一個嬌憨的小女兒,讓人又愛又氣又忍不住要疼?
真是那樣嗎?
殷賢禹發現自己忍不住要去思索這則傳言的真實性,而且不知怎地,似乎有點介意。
介意她在別的男人面前展露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咦?真的下雨了?”
驚訝的聲嗓拉回他的思緒。他跟着汪明琦調轉視線,果然發現豆大的雨點毫不客氣地擊打車窗。
驟雨來得急,也來得狂。
看着瞬間朦朧車窗的雨霧,一幕灰白影像忽地在他腦里晃過。
“那天,也下着雨--”他喃喃。
“那天?”汪明琦揚揚眉。
“還記得嗎?”他轉頭望地,嘴角似笑非笑,“那天我不小心撞上你。”
“啊。你是說那天啊。”她恍然大悟,沉默數秒后,唇角一揚。
“雖然你只是膝蓋破了一點皮,卻指着我的鼻子,把我罵得好慘。”他微笑,墨瞳閃過一絲幽默,“我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被罵到體無完膚的地步。連我父母都沒那樣教訓過我。”
“當然,你是‘殷完人’嘛,既是好學生又是乖孩子,你爸媽哪敢隨便教訓你啊?”她嘲諷地說。
“可你卻敢。”他慢條斯理一句,眼眸深幽幽地,潛藏着某種讓人難以理解的波濤。
她心跳一停,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我那天運氣很背,心情又差,你還來雪上加霜,不拿你開刀拿誰開刀?”她半開玩笑,嗔睨他一眼。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問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問她了。
“這個嘛--”她垂落眼睫,玫瑰唇角淺淺地勾勒着某種神秘弧度。
“還是不肯告訴我嗎?”他有些失望。
“不能告訴你。”她撇過頭,凝望車窗的眸微微迷朦,陷入了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回憶,唇畔的微笑有點嬌,有點甜,卻蘊着更多自嘲之意。
與他初次相遇的那天,正是她十六歲生日,可她卻從一早起來便諸事不順,倒霉到了極點。
然後,在狂風驟雨肆虐下,她遇上了他,一個她無法掌握也無法折服的男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男人啊!
她想,思緒翩翩,像落葉,漫天飄揚,卻掩不住惆悵況味。
記憶的放映機激活,一幕一幕播放過往的畫面,在雨霧交織的車窗上映出淡薄影像。
她看着,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