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山渺渺,朵雲選鍵,一片渾沌不清的蒼綠樹林從山的這一頭延伸到與天相連的邊際。
太陽未出時分,濕涼的冷空氣經過一夜的冰凍,形成嵐煙,夢幻籠罩這片深山線豈懇。
應該沒有人跡的雲霧中,一名妙齡女子背着竹籃,佇立的窈窕身影動也不動,深幽的眼瞳閃着一絲光彩,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處境,專註在等待上。
當曙光乍現,樹上的小花瞬間綻放凋謝,一小顆黑色果實在最後的花掉落的那刻冒出,喬瑩身影微動,一眨眼的工夫,絕戀果已經躺卧在她溫暖的手中。
她露出心滿意足的笑臉,把絕戀果放進腰間口袋,往居住了十幾年的家走去。
捧着剛摘的新鮮蔬果,沒有遲疑的來到廚房,快速的洗洗切切,很快就做出幾道香味撲鼻的小菜。
端着熱騰騰的飯菜,她來到一扇木門前,敲了敲門,意料之中的沒有聽到回應。
彷彿習慣成自然,她不等裏頭主人的允許便推門進去。
一個赤裸上身的大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仔細一瞧還可以發現男子的睡相帶着一股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氣勢,狂放的宣告這個房間是他的地盤,閑人勿近。
喬瑩臉上漾起虔誠的溫柔,伺候他兩年,見過他兇惡的模樣,他睡死的慵懶不可能使她退縮,只是她畢竟還是未出嫁的閨女,一大早看見男子精壯的胸膛。還是免不了嬌羞臉紅。
她逼自己挪開視線,不要像個色女緊盯着男子的裸體,卻無法完全摒除少女懷春對她的影響,微顫的小手放下早點,往那個男人走去,半蹲下身,拉起他的耳朵,深吸好幾口氣,才有辦法吐出聲音。
「師父,起床了。」她用盡全力叫道。
男子眨眨濃密的睫毛,微微掀開眼臉,不悅的睨了喬瑩一眼,又重重的垂下去。
「真是,又不理人。」
喬瑩心頭酸澀,這段日子不管她如何逗他,他都愛理不理。
算了,孟歲州要不要起床,她管不着,她自顧自的坐下來享用自己的心血,邊吃邊向孟歲州報告最近得到的消息。
「師父,小師妹飛鴿傳書來說,她在下個月二十要嫁給楊席花。」
孟歲州在一瞬間清醒,身形一晃,差點滾下床來,跌個狗吃屎。
喬瑩瞄他一眼,確定他安然無恙,繼續陳述她得到的傳信內容,不準自己幻想他那結實的胸膛摸起來是什麼滋味。
「小師妹說你一定得出席她的婚禮,不然她就不成親。」
他倒是自由自在,不管在她面前裸着身,不在乎他們除了是師徒關係外,還可以是不相干的男女。
喬瑩暗暗一嘆,她是不是變壞了?怎麼一早竟想着那羞人的念頭,一點都不在乎他是她的師父?
「不去。」他暫時還不想重入江湖。
孟歲州翻身下床,一邊抓下掛在床邊的上衣俐落穿上,在水盆前將自己梳洗一番,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裸身對喬瑩的影響。
「不去?」她的話變得尖酸刻薄,「為人師表,你可以說這種話嗎?況且,這樁婚事還是你一手促成,不去,你不怕你美好的名聲會有缺陷?」
孟歲州故意忽略喬瑩話中的諷刺,說道:「長兄如父,叫風創代替我出席。」他懶得理會死不了人的芝麻小事。
喬瑩冷靜的點頭,「我會轉告小師妹你的決定,不過你不去,不表示我不會去。我會去參加小師妹的婚禮,你一個人在家,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管你了。」
「喬瑩,妳改變主意,贊成小花鈐嫁給楊席花了?」
這不像喬瑩,之前她可是強烈反對這樁婚事,甚至還鼓勵小花鈴為了逃離這樁婚事離家出走。
「這不是順了你的意?!當初逼着要小師妹嫁給他的不就是你,還害得不想成親的小師辣哭得昏天暗地,最後不得不離開綠山岩,免得被你賣了。」
「我沒有逼她嫁給楊席花!」
他不過是要小花鈴遵從她父母為她訂下的婚約,其他什麼事都沒做,誰知道小花鈴會離家出走,還害得喬瑩從此不給他好臉色看。
「師父,我知道你疼小師妹,可是把她當作祭品換取心安理得,可不是一個為人師表該做的事,而且最後還不去參加婚禮,確定被你推入火坑的人過得幸不幸福,就更令人不齒了。」
「妳這譏嘲的口氣是在跟為師說話嗎?」
喬瑩皮笑肉不笑,「我還會跟誰說話?!這裏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難不成你以為我是在跟鬼說?我可沒這本事。」
「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大沒小?」
「在小花鈴被你逼得離家那天開始。」
喬瑩說得咬牙切齒,一想起她這幾年是如何辛苦的照顧大家,而這個人卻可以輕易用一句話摧毀的那天開始,她就想狠狠的咬他一口,好出出心中的怨氣,只不過礙於他是她的師父,輩分比她大,她只能想,不能做。
孟歲州很想在喬瑩面前端出身為師父高高在上的架子,可是他被喬瑩的一字一句打得潰不成軍,不得不改口說道:「好好好,我去參加小花鈴的婚禮總行了吧,這下子妳該不會再怨我。」
哪有這麼簡單!
橫瞪他一眼,喬瑩站起來,拿起平常放在角落給孟歲州丟臟衣服的桶子,往外走去。
外面的天色大亮,清晨的雲霧在艷陽下消散無蹤,綠葉上的露珠反射出璀璨光芒。
來到井邊,她下意識的拉起一桶桶的水,動手清洗孟歲州和自己的衣服。
孟歲州總共收了四個徒弟,一男三女,大師兄風創,大師姊歐靜燕,她喬瑩,小師妹秦花鈴。
說來可笑,孟歲州年紀輕輕就有四個徒弟要養,他要開枝散葉,擴大自己的宗門武派,也要秤秤自己有沒有養家活口的能力,她這個師父武功一等一,性子爽朗大方,其他沒別的大本事,要養活他們這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他根本是手忙腳亂。
最後,在受不了他們妨礙他出去追求刺激、危險的情況下,狠心的拋下他們,自己闖蕩江湖去了,以後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確定他們這四個在綠山岩相依為命的師兄妹還有沒有活在世間。
大師兄風創因為身負血海深仇,一心一意只想苦練孟歲州真傳,早日學成下山,什麼事也不管,更別提會照顧他們這三個師妹。
大師姊歐靜燕雖然不愛笑,不愛說話,但也不是冷漠的人,只是要她管理家事,她會把他們唯一安身立命的家給燒了。
至於小師妹秦花鈴,就更別指望她,一個要娘的小孩兒能做些什麼?!所以照顧他們的重擔全扛在她身上。
她除了要設法餵飽小師妹外,偶爾還要注意大師兄苦郁的心情,不要讓他走火入魔,更要留心大師姊不要傻傻的把自己給賣了。
她細小的肩膀要扛起這群人的生活起居,沒有一個女子該有的夢想,活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這到底是誰的錯?!
突然,一陣撕裂聲驚回她的心思。
低頭一看,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把氣出在孟歲州的衣服上。
霍地,她抬頭看向捧着碗盤站在她前面的師父。
喬瑩冷冷的覷着他,孟歲州輕咳一聲,蹲下身子,預備動手清洗碗盤,只是他三徒弟的眼神好冷,冷得教他雙手僵住。
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這麼懼怕他這個徒弟?
伯她生氣,怕她不給他好臉色看,怕……
他到底在怕什麼?!
他根本不用怕,他一個堂堂男子漢,又是她的師父,怎麼說都不應該任她擺臉色,把他踩在腳下蹂躪。
喬瑩森冷的開口,「把碗盤放下,你把碗盤弄破,還是我要收拾善後。」
孟歲州瞇眼,身為人師,他不能每次都讓自己的徒弟牽着鼻子走,沒有一點為師的尊嚴,這不像他的為人。
他不能在外一條龍,在家變成一條蟲。
她不讓他洗,他偏偏要洗給她看。
孟歲州動手清洗碗盤,卻不敢看向一臉不以為然的喬瑩,心底開始反省自己不對之處。
他承認這段日子他太依賴她,什麼事都賴給她做,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說不出的疲累讓他動都不想動,從今以後,他不會再事事麻煩她。
喬瑩盯着他的動作,暗忖,什麼時候開始她這個師父懂得體貼她的辛苦,還動手幫她做家事?天要塌了,或者他打算累死她?
最後一種倒是有可能,因為他這兩年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什麼事都是她在煩惱,她在打理,到最後她都認為她是一個人在綠山岩過日子。
她嬌美的嗓音凍成冰,「不準打破,一旦你打破,我發誓我絕不會再幫你處理。」
孟歲州雙手一停,不敢置信的抬起眼,覷着喬瑩,她白嫩的頰邊飄蕩着幾縷黑髮,好一個出水芙蓉的俏佳人,但再認真一瞧,她的表情傲視無理,甜美的嫣紅小嘴會吐出毒液,整個人顯得好熟悉又好陌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濃眉一沉,大手伸入水裏往上一掏,晶透冰涼淋濕喬瑩的小臉。
她驚訝的跳起,孟歲州賊笑的將手邊的水盆往她腳底送。
叭一聲,她的雙腳已經全浸在水盆里,濕了下半身,她直喘着氣,瞪着他。
他斂起偷笑,關心的問道:「喬瑩,妳怎麼這麼不小心,連鞋子都踩進水盆里,把要洗的衣服又弄得更臟,辛苦的還是洗衣服的妳啊。」
聽他故意消遣她,她的臉色乍青還紅,「是你陷害我,不是我不小心!沒想到你竟然下得了手,用水盆找我麻煩?」她的辛苦換得的是這種對待?
「哼,誰教妳一大早在我面前擺張臭臉。我可不想見到一個臉沒洗乾淨的姑娘家在我眼前晃,好心情全被破壞了。」
「好心情?這兩年你哪一天有好心情了?!」
「當然有,是妳不知道而已。」
「你才什麼都不知道!」
喬瑩跺腳,恨恨的伸手抹掉臉上的水漬,他倒黑為白的話刺入她的心窩,傷得她的心隱隱作痛,她氣極,蹲下身,抓起水盆往他潑去。
他機靈的躲過,狂傲的嘖嘖有聲,「手腳太慢。」
她惱怒成羞,眼淚如湧泉盈滿眼眶,「你欺負我,我要跟別人說,說你一個堂堂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小女子!」
孟歲州瞠目,「打不過我就耍賴,妳到底還是不是我教出來的徒弟?」
他實在很懷疑一向乖巧的喬瑩怎麼會變得無理蠻橫,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兒。
她心底最深處的酸澀不斷的冒出,無法掩藏的脫口而出,「我連不想當你的徒弟都不行!」
「喬瑩,妳到底是怎麼回事?妳以前不是這樣的。」
「原諒我,師父,如果我的話冒犯到你的話。」她說得嘲諷極了。
孟歲州臉色難看,他不再忍讓,開始反擊,「如果妳看到我那麼難過,幹嘛不學學風創他們三個下山去,眼不見為凈算了。」
喬瑩的水眸凍成冰,掃過她這個不知感恩的偉大師父,他以為她留下是為什麼?要不是為了他,她何苦在這鳥不生蛋的綠山岩耗上兩年,而他竟然還敢一副嫌棄她的模樣。
「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既然想走,妳為什麼不走?」
「因為……因為……」
喬瑩氣怒得吐不出完整的話,她能說什麼,付出了十幾年,換來的只是人家一句妳為什麼不走。
她何苦!
孟歲州咕噥,「人家總說,女孩子留在身邊不嫁人,會留來留去留成仇,還真是沒說錯。討厭我,就走,我不會留妳。」
她是他的徒弟,又不是他的仇人,總是拿那種想殺他的眼光觀着他,她當他是木頭人,一點感覺都沒有啊!
喬瑩丟下手中的衣服,紅着臉怒道:「你說得沒錯,既然你這麼不想見到我,我不會自討沒趣,留着被你趕出門,我自己走。」
「妳到底在耍什麼脾氣?妳一向不是容易生悶氣、胡亂髮脾氣的姑娘家,為什麼妳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連我都不能倖免?」
問她在耍什麼脾氣?
喬瑩幾乎要尖叫着說出原因。他可曾想過這兩年他跟她說了幾次話,她為他做了多少事,他除了沒有一句謝謝,根本未曾正眼看過她,現在他還說出那種沒良心的話,她再也不要這麼卑微的去討好一個沒有心的人。
「好,既然我這麼礙你的眼,我走!」
「喬瑩!」孟歲州拉住她,沉着聲問:「是不是有人欺負妳?」
她憤怒摻雜哀怨的表情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不能置之不理。
看她低頭不語,孟歲州以為他猜對了,心急的追問:「是誰?告訴師父,我為妳主持公道。」哪個不要命的傢伙敢惹他的徒弟,他絕對要那個人好看。
「哼,普天之下誰敢欺負我?!我可是你的徒弟,在江湖上誰不敬你這個救苦救難的大俠客三分,看在你的面子上,每個人也要讓着我,誰敢不要命的惹我生氣。」
喬瑩的語氣充滿嘲諷,聽得出她壓抑下來的痛苦,孟歲州的心房一陣緊縮,他後知後覺的發現喬瑩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心事。
「那麼是發生什麼事?」
喬瑩苦笑,「所以……所以能欺負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的雙瞳里從來沒有映出過她的身影。說不定她只要幾天沒出現在他面前,他連她長得什麼樣也說不個所以然來。
淪落到這般可悲的地步,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為自己感到不值。
孟歲州一驚,斥喝道:「什麼?妳把話說清楚。我什麼時候欺負妳了?我怎麼都不知道!喬瑩,妳要栽師父的贓,得找個聰明的理由。」
喬瑩抬起頭,一雙控訴凄冷的幽眸映入孟歲州的眼中,他完全被其中豐沛複雜的感情震懾住。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三徒弟已經有了哀怨的翦水雙瞳?
她已經長大了!
這份認知毫不設防的直接撞擊孟歲州,他的心猛烈狂跳,他以為他就要死在這亂了規律的心跳下。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他永遠都可以抱在懷中愛憐的小女孩,難道已經不是?
喬瑩甩開他的手,背過身去。她不該失控,可是待在他的身邊,她的自制力越來越薄弱。
孟歲州沒能再踏上前去,更出不了聲喚她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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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迷人,暈黃的光芒溫柔的籠罩整片大地。
喬瑩坐在鞦韆上,俯看遠景。
一心想報家仇的風創師兄在多年前已經離開綠山岩,下山闖江湖,不只積極尋找當年殺害風家上下十餘口的真兇,如今更是逐漸一手建立自己的事業。
大師姊歐靜燕在大師兄風創離開不久跟着離開,不到一年傳來她嫁給冰穀穀主的好消息,完全擺脫自己不堪的身世,重新找到幸福。
而小師妹秦花鈴為了想要逃開自己不想要的婚約,在孟歲州回到綠山岩后就下山闖蕩江湖,然而小師妹終究逃不開宿命的安排,在逃家的途中遇上未婚夫楊席花,更在近期內決定成親。
綠山岩,他們的家只留下她和孟歲州兩個人。
她原本滿心歡喜的迎接他的歸來,欣喜他不再逗留幾天便馬上離開,萬萬沒想到他這次回來竟過着頹廢懶散的日子,什麼事都不管,連想找他說話,他依舊一臉無聊的敷衍態度,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她已經心灰意冷,無法再忍受他的冷漠,她需要發泄鬱悶的糾結,既然溫柔體貼引不起他的注意,那麼她就變吧,變得刁蠻不馴,這樣她才不會溺斃在自己對他的情感里,找不到出口。
想起他質問她為何鬧脾氣,喬瑩冷冷的勾起嘴角,她何嘗願意這樣,只是抱着愛戀他又說不出口的情感已夠難挨,還要整天面對毫不知情的孟歲州,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鬱悶難解,她無法無動於衷的端起好臉色。
真是可悲,她的心一下冷、一下熱,萬般掙扎,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現。
面對他,她的心情冷暖向來只有自己知道。
她不禁苦笑,愛上自家師父的苦悶也只能自己知道,誰也不能說。
瑩亮的月光在陰黑的葉面四處飛舞,亮閃閃的點出周遭的清麗。
喬瑩不再迴避,頭一次真正向自己承認她愛戀自己的師父孟歲州,她從沒想過會有愛得這麼深的一天,也曾嚴厲警告自己不可以繼續放縱下去,只是她還是無法剋制的淪陷其中,今天從他口中聽到他問她為什麼不走的責難,對她是何其諷刺。
走到這個地步,她是不該再逃避,該放棄,該前進,她必須作出決定。
孟歲州在月光下看見喬瑩落寞的身影,他的雙眸透着擔心,心頭一直徘徊着早上她控訴他欺負她的哀怨眼神。
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喬瑩的轉變,只是他一直以為那是少女強說愁的憂慮,不值得他一哂,直到她乖戾的脾氣直接往他身上發泄,他才驚覺事情不是他想的那般簡單。
「喬瑩。」
喬瑩覷了他一眼,他高大的身影馬上深刻入心,心情浮動得太明顯,她低下頭,不讓他發現不對,心頭卻已經浮現他朗逸的面容。
炯炯雙眸亮如星火,挺立的鼻樑,性感的雙唇,那張百看不厭的臉,在午夜夢回常擾得她睡不安寢,她不能再裝作無事的漠視自己對他的心情,再也不能維持表面對他的恭謹,她變得更貪心了,卻不能大方的展現那股渴望。
因為愛他想靠近他,因為礙於自己的身分想逃離他,她快要將自己活生生撕裂成兩半。
她常問自己,愛他什麼?
是恩情,是親情,還是……習慣?
呵,其他原因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習慣,因為師徒十多年,真正在一起生活卻是這兩年的事。
這兩年的時間,對她彌足珍貴,對孟歲州而言卻只不過是短暫的休息,她不想真的令自己可悲到無可救藥。
孟歲州無意的一舉一動深深打擊到喬瑩那顆愛慕他的心,隨着時間的流逝,怨懟逐漸加深,她已經無法在面對他的時候扮演盡責和善的徒弟,每次與他相對,她就只能用惡劣的口氣來達到一種自虐的平衡。
她不想這樣待他,卻找不到另一種解決她的困境的方法。
她撇着嘴說:「這還是你回來后第一次認真叫我的名。」
孟歲州不習慣渾身是刺的喬瑩,卻不想再讓怒火搞砸事情。
「喬瑩,妳有沒有什麼事要跟為師的說清楚?」
多有誘惑力的一句話,只是當她將對他的愛慕說出來,他是否還會這樣溫柔的看她?是否不會對她不理不睬,不會噁心嫌棄?
她不想逼他甩袖離去,留她一個人嘗盡思念的苦楚,只要有能待在他身邊的一天,她說什麼都不會讓他知道她心底的渴望,他厭惡的眼神會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看樣子,她是得要將自己的秘密深埋,一句不透的帶進墳墓。
她直起軟弱的背脊,壓下滿到舌尖的話,她不讓自己有絲毫的空隙讓他看透,也讓自己毀滅,體無完膚。
她說起自己掛心的事,「師父,小師妹的婚事你打算怎麼處理?當初為了還欠楊家的人情,秦家作主將小師妹許給了楊家,不過,據江湖傳言,楊席花性好漁色,放蕩不羈,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難道你真的要為了一句承諾不阻止她的婚事,眼睜睜看着小師妹的幸福就這麼毀在楊席花手上?你於心何忍?還是你怕成為全江湖指責的對象,損及你偉大的名聲?」
孟歲州正眼直視喬瑩冷諷的表情,再次驚訝她的潑辣倨傲。
「妳倒是毫不掩飾妳對我的感覺。」
她對他的不滿,已經逐漸影響到他的心情,他心頭壓上一股沉重的感覺。
語意不清的話使喬瑩悚然一驚。他是什麼意思?已經猜到她的心事,還是在試探她的感情?
這疑問一浮上心頭,馬上被自己否決。
孟歲州不會想到他的徒弟會對他有歪念頭,因為他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況且他一直都認為她是個單純認真的女孩,不會有什麼邪惡的念頭。
如果他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麼,包管他跑得跟飛得一樣。
喬瑩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由得興起怨怪他遲鈍的怒意。
他猜測的問道:「妳的壞脾氣是因為風創他們全走了,一個人待在綠山岩陪我太寂寞了嗎?」
喬瑩故意大大的嘆了一口氣,「師父,有時候我真討厭你的心思那麼敏銳。」
難怪他到現在還拐不到一個姑娘家來當她的師娘,如果他早早成親,今天她就不會那麼痛苦,單單把他當師父看,她的日子不知道會有多輕鬆。
喬瑩又在諷刺他,他猜錯了,她不是因為太寂寞,只是除了這個理由,他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惹她心躁。
喬瑩輕勾嘴角,「有時候我真羨慕大師兄他們都有自己要煩惱的事情,也許我該找點事做,免得無聊得找你麻煩,你是這樣想的吧?」
「我不怕妳煩我,我是擔心妳。妳不對勁。」
「我?」喬瑩眨眨眼,試圖緩下跳得過快的心律,轉頭硬聲道:「我已經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了,省省你多餘的擔心,那是不必要的。」
是不必要,因為她的想望永遠是天邊遙不可及的夢想,不可能實現。
如果她真是這樣認為,那麼懷中的絕戀果代表什麼意義?
絕戀果最大的功能就只有催情罷了,並沒有其他有用的功效。
難道她想拿絕戀果來對付他?要是這樣,孟歲州絕對會恨得把她碎屍萬段,拿去喂狼。
喬瑩嘲諷自己的痴心妄想,告訴自己不要再為了他痛苦下去,她必須找到方法將她的愛戀連根拔起,只是……
只是她依戀他甚深,短時間內她還放不下這份悸動。
她勉強收回脫軌的心思,強逼自己看向遠方,不再去感受他的存在對她造成的影響,壞了她的打算。
「雖然不是我的意思,但我最終還是要離開這裏。」
離開前夕,她心頭冒出一股奇異的感覺。是依依不捨,還是對時間流逝的感慨?
她終於要離開綠山岩,在所有她愛的人都不在她身邊后,她一樣要走上自己的道路,她真的不想再為自己的心意盡一點努力?
離開這裏,她這一輩子只能是他的徒弟。
她不甘心一生只能暗暗喜歡他。
喬瑩用力抿着下唇,直到一絲痛楚給了她需要的勇氣。
她迂迴的問道:「師父,在江湖那麼多年,你會不會想要隱居,過不管世事、閑雲野鶴般的日子?」
孟歲州深思她的話。她為什麼突然問他要不要隱居?這有什麼特殊的意思?
瞥她一眼,她嚴肅的表情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渴望,他的心跳忽地變快,口乾舌燥。
她水嫩的唇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情不自禁的往前靠近。
倏地,他挺直身軀,對心中那一瞬間的異動,隨即浮上自我厭惡的情緒,他怎麼可以對自己的徒弟有任何不軌的情潮?連一丁點都不行。
「想,我每一天都在想。只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去找麻煩,麻煩自己就會找上門來。」他藉著回答喬瑩的問題,迴避剛才的遐思。
「那麼……」
「只是還不到時候。」
「那麼什麼時候是時候?」
「等我厭倦。」
他還有很多事想做,還有許多紛爭沒有解決,如果不解決掉,他根本別想安穩的過隱居的日子。
聽到他的答案,絕望洶湧而至,喬瑩臉色慘白。厭倦?名聲如日中天的他要厭倦他人尊敬稱揚的生活,太難了。
「喬瑩,妳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你這兩年幾乎已不再涉足江湖,所以我還以為你不想再過那種打打殺殺的日子。」
「妳似乎誤會了,我沒過打打殺殺的日子。」
「那你過的是左擁右抱的日子啰?」
孟歲州蹙眉。
「是啊,我怎麼忘了,咱們的師父是個偉大的英雄。沒有美人投懷送抱,不是太委屈你這個大俠客了。」她的語氣酸極了。
「喬瑩,我們師徒就不能好好的說話,非得要搞得這般難過?」
孟歲州沉下臉,縱然他是個好脾氣的師父,但也容不得她爬到頭上來撒野。
喬瑩笑得像在哭,「什麼時候我的好師父有這種閒情逸緻,要跟我這個跟你單獨生活了兩年,說話的次數用十根手指頭都可以數得出來的徒弟好好說話了?」
他要改變已經太慢了,早在她的心中充滿對他的愛慕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的絕望后,已經註定她不會再有溫柔的性情待他。
孟歲州臉色紅得連喬瑩都看得見,「喬瑩……」
他想解釋,但喬瑩不讓他有機會,她斷然打斷他的慌亂,「早點睡吧,師父。我們明天一早要出發上路,養足精神,才有力氣遠行。」
喬瑩跳下鞦韆,她的煩惱永遠只能藏在心底最深處,折磨自己,直到她的心不再為他跳動為止。
只是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嗎?她懷疑。
孟歲州懊惱的望着喬瑩決然離去的背影,他還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
小姑娘已經亭亭玉立,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也拒絕透露給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