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梁都城建康,山明水秀,佔盡舟楫之利,以「貢使商旅,方舟萬計」而聞名天下。當冼碧籮跟隨夫君從峰巒雄峻的嶺南,一路翻山越嶺,橫波踏浪進入秦淮河后,她被眼前的繁華美麗迷住了。
「嚇,這裏船美山美水也美,就連女人都長得像仙女似的!」
「你看,那個唱歌的漂亮姑娘正朝我們這邊張望呢!」
趴在舷窗邊,她眺望着遠處異彩浮空的城市和河面上玲瓏精緻、綉紋雕花的船舫,不時發出興奮的歡叫。
聽着她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從艙外走入的董浩,臉上漾起欣慰的笑容。
由於擔心受「天雷掌」重創后尚未康復的她承受不住舟車之苦,他特意放慢了行程。近兩個月的長途跋涉,今天就要結束了,她雖然看起來略顯疲憊,但氣色還不錯,等回到家,他一定要讓她好好休息。
想到家,他的心情有點激動,目光不由得越過舷窗,投向岸邊那繁華的都市。
在離開羅州前,他分別寫了信給母親和總管,請驛站快馬送回京城。他相信他們早就收到他的信了。娘一定能諒解他先斬後奏,擅自娶妻的舉動,也相信青兒會按照他信中的吩咐做好安排。
此番歸來,他不再是離群的孤雁,不再懷着陰郁的心情。有嬌妻陪伴,有愛情滋潤,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安定的生活和溫暖的家。
視線再次轉到帶給他這種變化的小人兒身上,他的目光變得溫柔而滿足。
他為她新添置的衣裙十分合身,雖然漢服端莊的衣領遮住了她秀麗的頸子,長長的衣襬藏住了她動人的肌膚,但那杏黃色衣裙完美地烘托着她紅潤的嬌顏和烏黑的秀髮,使她的眼眸散發出晴空般的色彩,而那系在衣裙外的衣帶更加凸顯了她纖細動人的腰肢,讓他忍不住想摟住那裏,親近她,讚美她……
「那是迎親的花船嗎?」她突然回頭望着他,神色中充滿驚奇。
他走近,用手整理着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回答道:「不是。」
「那它幹嘛裝飾得那麼漂亮?」他過於簡單的回答讓她皺起了鼻子。
「因為它要招徠更多的顧客上船遊覽秦淮河。」董浩往外瞟了一眼,快速轉移話題。「船就要靠岸了,妳要不要收拾一下東西?」
她的注意力立刻從窗外轉到他的身上。「你是說馬上就要到你家了嗎?」
「是我們的家。」看到她焦慮的樣子,他親昵地點點她的鼻子。「沒錯,很快妳就會看到妳的婆婆和董府的人。」
「那、那我這樣可以嗎?也許我應該梳頭更衣?」她慌忙起身,摸摸頭髮,再扯扯衣服,擔心地問。
他拉住她的手,笑道:「沒必要,妳這個樣子很美,我喜歡。」
「真的嗎?」她抬頭看着他。「我不會丟你的臉吧?」
「別皺眉。」柔柔她發白的臉蛋,他寬慰道:「妳永遠不會讓我丟臉。」
他的安慰確實撫平了她的焦慮,緊蹙的雙眉鬆開,她露出笑容。「那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希望一見面就被婆婆嫌棄。」
「不會的。」他將她摟至胸前,又不無憂慮地提醒道:「我告訴過妳,娘個性強硬,不久前又大病了一場,可能脾氣不大好,妳要多體諒她。」
「還說我,看看現在皺眉的人是誰?」這次換她為他柔平眉峰。「她是你的親娘,我當然會體諒她。」
他親吻她,低聲說:「妳有一顆慈悲的心,請保持住,也許我會需要它。」
她似乎聽出了他話裏有話,可當他熾熱的嘴再次攫住她的唇時,她的理智宛如陽光下的薄冰迅速融化了。
不久后,他們踏上了碼頭,迎接他們的場面並不像碧籮想的那麼隆重,既無迎新娘的喜慶場面,也沒有花轎喜樂等待,甚至連侍女都沒有一個,唯有一乘素雅小轎和幾個僕人站在眼前。不過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這些僕人個個都昂首挺胸,衣着光鮮,一看就知道來自大戶人家。
「碧籮,這位是墨叔,府上的總管,也是教我做生意的師傅。」董浩對此等迎接場面似乎也有點詫異,神情緊繃地為她介紹站在眾人前、目光犀利的男子。
「大少爺客氣了,能為大少爺效力是此生幸事。」總管面帶笑容地回應,雙目卻打量着碧籮。
碧籮覺得他的笑容十分勉強,目光中帶着讓她無法理解的敵意。
為什麼會這樣?她納悶地想: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為何恨我?
見她在自己不算友善的注視中並不慌張退縮,反而瞪着那雙美麗而疑惑的黑眸看着他,閱歷豐富的墨總管目光微斂,垂下眼謙卑地說:「因老夫人卧病在床,府中喜事從簡,僅奴才前來迎接少爺少夫人,請少夫人上轎。」
他的解釋讓董浩略微放鬆,碧籮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在他示意她上轎時才忙不迭地說:「我不累,我還是跟大家一起走吧。」
「不行,人越圍越多,我可不想讓妳成為展示品。」董浩猿臂一展,將她抱起放進已經敞開帘子的轎內。
他的動作很快,碧籮來不及反對,轎簾就被他放下了。
寬敞的轎內比轎外看到的更為華麗舒適,靠在軟椅上,她掀起窗帘往外看,果真發現不少路人圍在轎子周圍,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她忙放下帘子。
轎子迅速起動。與她過去坐過的滑竿、小轎比,這頂轎子更平穩舒服,可她仍被墨總管的眼神所困擾。她想告訴董浩,卻看不到他,只能從時高時低的說話聲中得知,他正與總管走在轎后,從模糊的聲音里,她聽出他很不高興。
他為何生氣?她擔憂地想,自從離開嶺南,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現在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雖然只隔着一層薄薄的轎簾,她卻覺得他離她很遠。
唉,又不是見不到他了,幹嘛如此心神不寧?她暗自嘲笑自己,再次掀開窗帘一角往外看,繁華的街景和人群吸引了她,她很快忘記了總管陰鷙的眼神、董浩氣惱的語調和自己心中的不安。
京城與良德大不相同,不僅街道寬敞整潔,熱鬧非凡,而且重樓迭宇,店鋪相連,攤販沿街擺開,琳琅滿目的貨物讓人目不暇給。
可惜還沒等她看夠,轎子就轉入一座有高牆相護、飛檐翹翼的院落,心知這就是她今後的「家」,她心中竟生出一種陌生感和焦慮感。
不過,當轎子停下,董浩拉開轎簾對她伸出手時,她的心安穩了,他沒有不高興,他看着她的眼睛仍然充滿快樂,她微笑着將雙手遞給他。
「浩哥哥!」
就在她的指尖剛碰到他時,一聲嬌脆的呼喚中,那隻能消除她不安的手被拉走了。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一個青衫羅裙,長相秀美的年輕女人正拉着董浩往裏急走,她說話的語速極快,她聽不明白。
「墨叔,照顧她!」董浩只匆忙說了一句,就被女人拉走了。
「董浩去哪裏?」她問接替董浩扶她下轎的總管。
總管平靜地說:「大少夫人帶大少爺去見老夫人。」
「大少夫人?!」碧籮懵了。「誰是大少夫人?」
墨總管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一等她站穩,即召來一個侍女。「妳照顧少夫人進去。」而他自己則忙着指揮下人把她和董浩的行李搬到後院。
少夫人?他是如此稱呼自己的,而那個女人……
看着冷漠的總管離去,碧籮抓住向她走來的婢女。「誰是大少夫人?」
「就是叫走大少爺的那個……」她的手指冰涼,那婢女驚慌地想掙脫她的手。
可她無意放開亟欲逃開的婢女,急切地問:「董浩?董浩有夫人?」
「哎喲,好痛,放開我……」婢女哀求。
「那就告訴我實話!」她更用力地抓住她,彷佛只有這樣才能填補內心驟然出現的空洞。
「碧籮!」
董浩的聲音傳來,她放開婢女,轉向他。「那個女人是誰?」
「娘病了,我們先去見娘……」
心裏被疑惑填滿,她沒注意到他眼底的陰影,厲聲道:「告訴我,她是誰?」
「她叫柳青兒,以後我會仔細告訴妳,娘病了,快跟我進去。」董浩拉着她想走,但被她用力甩開,並往後退開。
「柳青兒?她是你的夫人嗎?」她看着他的眼睛,渴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碧籮……」她的臉色好蒼白,和不久前在船上的光彩照人相比,形同二人。
「說實話!」他的猶豫像一把刀刺入她的心臟。
「名義上是。」他黯然答道,目光中那抹愧疚感更加撕裂了她的心。
他有夫人?他早有夫人!
看着那雙總是自信而風趣,此刻卻佈滿陰霾的眼睛,她覺得天地塌陷,而她正置身於無處可逃的絕境中。過去那些快樂而幸福的日子,充滿了譏諷意味的出現在她腦海中,他欺騙了她,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得到的是他不真實的愛。
「浩哥哥,娘暈過去了!墨叔,快去請郎中!」
年輕女子宛若一道青煙飄過碧籮眼前,令她兩眼發黑,而身邊所有的人頓時忙碌起來,董浩再次被拖離她的身邊。
「妳先去休息,我馬上去找妳。」這是他匆匆留下的話,而那對她毫無意義。
董浩,她的大笨熊,她以為只屬於她的夫君居然家裏早有嬌妻,那她算什麼?
無視身邊紛亂的腳步,她轉身,往身後的大門走去。
高聳的大門外即是車水馬龍的大街,她聽到身後有人喊叫,知道是婢女和守門的僕人想阻止她,但她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往遠處豎著船桅的碼頭跑。
她要離開這裏,回家去!這裏的人不喜歡她,她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
她心情混亂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越過一條條街道,對身邊繁榮的市集再也沒了興趣。她胸口發痛,眼睛發澀,雙腿似有千斤重,但她仍用力往前跑,她要找船,要回家,回到屬於她的地方!
「別讓他跑掉!」
「扭斷他的手,看他還敢不敢用飛鏢反抗!」
通往碼頭的小徑上,一群年輕人在打架,惹得過往行人紛紛躲避。
看到幾個街頭混混正將一個瘦小男孩壓在地上毆打時,碧籮心煩地大吼:「走開,別擋路!」
沒人理睬,只有地上男孩發出的抗議聲,這可惹惱了氣頭上的她。
可惡,京城竟如此……如此狗屎!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孩子,就像堂堂董家大少爺欺負她這種無知女孩一樣,簡直是可惡!可恥!可恨!
她忿然想着,抄起路邊的木棒,一聲不吭地往那些男人劈頭就打去。
「啊唷,該死的,哪裏來的潑辣貨?」
「老天爺,這個女人瘋了!」
都說不怕要命的,就怕不要命的,那幾個混混被她一番毫無理性的狂沖猛打嚇傻了,一個個驚叫着逃離她的進攻,可殺紅了眼的她豈肯放過他們?
「站住!姑奶奶還沒玩夠,你們敢跑?」她怒喝一聲追了過去,那個先前處於下風的男孩也立刻跟着她殺了過去。
可是,一馬當先的碧籮忽然落入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中,她大聲抗議,用力地反擊,卻仍被那股力量捲起,帶離了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