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白晝結束,夜,降臨。

莫愛恩唱起歌來,不是從天黑開始唱,而是從羅宵踏出小苑去找羅昊復仇就開始哼着。

那是多久前的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更久更久?

她記不得了。

她伏在榻上,枕着飄有羅宵發香的布枕,大大的眸子雖然張開,卻無神。

她在唱歌,反覆唱着同一支曲兒,原本是那麼朗朗上口的情句,她卻越唱越疏落,東掉一句,西缺一句,忘了字,她改哼調子,忘了調子,她改哼她記得的那幾句,直到最後,那一整條曲兒,從她腦子裏完全消失,彷彿它不曾存在過。

原來,這就是遺忘的滋味,有些苦澀,有些難以入喉,咽下了肚,胃裏翻攪着酸澀,腦海里的東西一件一件被抽離身軀,不想忘的,忘掉了,她好難過,然而難過的情緒也隨之消失。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陪她吃一頓飯。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戰場上回來,只為了……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千里迢迢從……

有一年團圓飯,羅宵……

有一年團圓飯……

有一年……

這段記憶,遺失。

羅宵第一次吻她時,是在馬車裏,那是段顛簸不平的路,她被震到他懷裏,才正想向他道聲歉並快些從他身上挪開,他卻加重箝制在她腰后的手掌力道,不容她逃,俯首貼近她,臉上雖滿布強取豪奪的霸性,但他只是先用他高挺的鼻樑輕蹭她的,將她逗得癢笑,才將炙熱的唇覆在她唇心。

這段記憶,化為烏有。

羅宵第一次與她爭吵,是在婚後的第十六天,為了一個上門求她向羅宵開口救自己兒子的老婦人,她心軟,自然不會推辭,羅宵卻堅持不輕饒對方,羅宵的理由她不明白,也不認為有哪條罪是沉重到非殺人不可,她試圖再求情,羅宵憤怒地一掌拍裂了桌,要她別多管事,然後……她忘了,遺忘的速度太快太快,快過她的回憶。

莫愛恩像整個人被掏空,靜靜的、無聲的,卧在床上。

我會把它忘掉,忘得乾乾淨淨……

羅宵。

羅宵……

沒出聲喚出的名字,咀嚼在唇瓣之間。

羅……

她閉上眼,徹底遺忘。羅宵回到小苑,看見她在榻上熟睡,他靠近她,撫摸她的長發,她沒被驚醒,兀自睡着,面容好安詳,不沾染任何俗世紛擾,教人僅是看着,也會跟着寧靜下來。

她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總是輕易安撫他,將他滿身荊棘給撫得一乾二淨。

就連原先準備去找羅昊再廝殺一場的野心與憤恨,也抵不過她那時幽幽遠望着他的眸光。

他心裏有恨,那是當然。他曾是萬人之上,如今淪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夢裏記起了他與羅昊的恩怨,也記得了他與羅昊的水火不容,醒來之後,胸膛內燃燒的復仇慾望並沒有減少半分。

但是她在他的夢裏哭泣,在他的夢裏為他哭泣,在他的夢裏,為他所犯下的張狂妄為而贖罪。

夢裏,明明感覺到她的悲哀,怎麼會在醒來之後遺忘了那些?

不,他沒有忘,他罵著另一個羅宵時的心情體會,直到現在仍清晰存在。

正因他沒忘,他才會在離開小苑之後,沒立刻殺到王城裏將羅昊打殘打廢,他只是緩緩步下石階,一步伐一步伐走得好慢,耳畔彷彿隨着他邁步而響起她的哭泣,那麼細微、那麼無助、那麼聲嘶力竭,求着他不要去,她的聲音回蕩在風中、在林間,纏住了他的腳步。

他知道他將要去做的事有多傷她的心,所以他遲疑了,停在靜心亭前,再也跨不出半步。他站在原地沉思許久,一方面血液流竄着奔騰叫囂的復仇怒火,一方面又不願讓她難過,她為他流幹了眼淚,那種想哭卻哭不出淚的神情,更教人於心不忍。

兩個念頭在交戰廝殺,誰勝誰負,由他最後仍折返小苑,沉靜坐在床畔凝覷她,就可見分曉。

他長指勾勒着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臉頰,她長睫顫了顫,正緩緩蘇醒過來,破開眼帘,羅宵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喜歡在她的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當她好專註看他時,滿滿的、全心的、不染塵埃的,將他填在眼裏。

她終於如他所願地望向他,然後,她問了——

「你……是誰?」

她迷惑問他。

你,是誰?

她竟然滿臉迷惑地問他。

你,是誰?!

「你氣我氣到不想認我嗎?」羅宵以為莫愛恩在鬧脾氣。

「你是誰?」她下意識避開他,他的神情……好嚇人,黑眉擰得好似其中夾住一隻飛蚊,他不想讓飛蚊逃掉,所以不斷用雙眉使勁再使勁、用力再用力,想將飛蚊就此擠壓到肚破腸流。

「愛恩,再開這個玩笑我要生氣了。」

他現在這模樣還不叫生氣嗎?她怯怯地想。

咬咬唇,偷瞟他一眼,又被他的陰驚嚇壞了,她嘴裏囁嚅道:「可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呀……而且我不知道你是誰……」

最後這句話才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他臉色大變,右手探向她,她想逃,但快不過他,她被他從被子裏拉出來,她的尖叫聲細如蚊蚋,也像是無力掙扎的獵物,螓首讓他箝定住,想撇邊都做不到,被迫與他鼻眼相對。

她很害怕,想擠出眼淚來逼退他,雙眼卻好乾澀,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是羅宵。」

「……」她眸光閃了閃,閃過的,是一絲陌生。

「我是羅宵!」他不禁加重擒制在她臉上的大掌,「你在氣我去找羅昊復仇是不?!我沒有去,羅昊還好好待在他的龍座上沒滾下來!因為我知道你會傷心難過,所以我什麼事都沒做,這樣你高興了吧!可以不要跟我嘔氣了嗎?!」

「好痛……好痛!你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她掙不開,臉頰擠得好痛。痛楚是小事,最讓她恐懼的是他的表情,哀兵策略失效,她只能幹號地嚷,「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昊是誰羅宵又是誰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她從鐵掌禁錮中輕易脫出,她不知道怎會如此輕易就掙脫開來,一時之間無暇細思,她拖着被子,將自己裹住,一直匍匐到床角才露出驚恐的眼神覷他,這一覷,她怔住,為羅宵此時鎖眉而跟着揪心。

羅宵站在離她幾步的地方不動,他看着她,眼裏有不敢置信及……手足無措。對,她沒看錯,那是手足無措,突兀地出現在眼前那名如山一般雄偉的男人身上。

她的反應好像刺傷了他……

可、可是她沒騙他,她真的不認識他,她——連她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呀!

他的不言不語及眼神讓她於心不忍,她蠕蠕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說什麼,一方面也害怕羅宵再撲過來捉她,她不敢妄動。

可是,他的模樣好失落……

「嗯……你不要難過啦,我現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情況,為什麼我會在這裏?我又是誰?你、你先別這樣吧……」她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太抖顫。

他動了!

她低叫,反射性拉高被子,將自己蒙頭護住,但等了良久,都沒有其他動靜,她掀開一指寬的被角查看情況,只見羅宵轉過身,自房裏走出去——

「呀……」她差點要開口喚住他。

他的背影,讓她有種想展臂上前將他環抱住的衝動。

她靜靜看着,一股鼻酸衝上來,但她空白的腦中挖不出半點屬於他的記憶。

他,是誰?

為什麼用那種眼神注視她?

他說他是羅宵……

羅宵……這名字念起來,好悲傷,她有些害怕去反覆重喃,每念一回胸口都會刺痛一次。

他叫她愛恩,那是她的名字?

她不禁伸長脖子想住門外瞧,瞧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她是想再見他一眼,想安撫他那難過的神情……

想着想着,她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來,自己是籠罩在溫暖陽光之下。

她下了床,在屋子裏環視片刻,小腦袋探出窗外,外頭環境也很陌生,她沒發覺羅宵的身影,下意識左右尋找。

「醒了?」羅宵沉沉的嗓,震回了她的視線,她嚇了一跳,但沒瞧見人。他終於又出聲,「上面。」

她仰高頭,才看到羅宵仰躺在屋頂。

「你早。」她朝他彎身鞠躬。

「今天還是打算裝做不認識我?」他唇角下垂得很嚴重,看來一夜過去,他的心情仍是惡劣。

「呃……我知道你是羅宵,沒記錯吧?」她問得戰戰兢兢,昨天她坦言說不識得他,讓他看來十分憤怒,所以她小心翼翼婉轉回他,然而這個回答已經夠明白扼要——她只知道他是羅宵,其餘的,空白。

羅宵不說話,只是深深凝視她,好半晌才挪開眼,神情相當無奈。

「你昨夜不會就一直睡在上頭吧?」

他不回她半個字,頗有「你賭氣不認我,我也賭氣不理你」的任性。

她跟着沉默了一會兒,露出尷尬的表情,「你餓不餓?我、我好餓,這裏有沒有吃的東西?」

這一回,他沒有不動如山,他自屋頂上翻身躍下,瞟她一眼,旋身就走。

「呃……羅、羅宵……」他這意思是……要她跟上去嗎?

她佇着沒敢動,他又回首瞟她,繼續自顧自走進一處小屋,她弄懂了,小跑步追過去。

羅宵將她帶進廚房,裏頭有不少食材,但都尚未烹煮過,她不解地看他,他卻只是將勺子塞到她手中。

「煮呀。」他努努顎,雙臂環胸,將她囚在他與大灶之間。

「我會嗎?」她一臉傻氣反問他。

「不需要演得這麼徹底吧。」他掀唇反譏。

見他一副沒打算伸出援手的模樣,她苦惱蹙着眉,不知從何下手,肚子又隱隱傳來飢腸轆轆聲。

「我不會作菜。」

「你會。」

「我真的不會呀……」

「你會。」羅宵加重語氣。

「我不要吃了!」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認為他是惡意欺負她,丟下勺子,賭氣跑開。

羅宵沒出手攔她,任由她跑回房去,將房門閂上。

他深沉的眸子眨也不眨。

他不相信她失去記憶,因為唯一那瓶葯仍在他手上,是那時她為了取信他而塞給他的葯,他檢查過了,瓶里的葯半滴不少,她不可能不到一日就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她只是在生他的氣,只是在嚇唬他,只是一時的……

羅宵如此堅信着。

然而,這個「一時的」,出乎羅宵預期的久。

當日下午,莫愛恩耐不住餓,悄悄拉開門縫,躡手躡腳貼着牆面往廚房移動腳步,她覺得自己像有一輩子都沒進食過那般的飢餓,潛進廚房,她拿着鍋碗瓢盆發獃,全然不知羅宵正藏身於暗處,黑眸緊咬着她的一舉一動。

莫愛恩連生火都不會,她笨拙地與柴火及濃煙對抗,劇烈猛咳了好久,勉強生起火來,鍋熱了,她敲了顆蛋進去,發出小小懊惱驚呼聲,他聽見她咕噥着「呀,蛋殼……」然後大勺子努力想挖起掉落的蛋殼,壓根忘了蛋發出焦味,而最糟糕的,她沒有放油——

蛋黏在鍋底,勺子鏟不起來,就算鏟起來了也只是一整片的黑炭。

愚笨的舉動,不是裝出來的,他認識的莫愛恩沒有這麼深的心機,她像一尊晶瑩剔透的水玉娃娃,心裏想着的,臉上往往都藏不住,她更沒有高超的演技將失憶之人演得無懈可擊。

她鏟在盤子裏的蛋破碎得像堆燃燒殆盡的灰燼,她自己也覺得它的味道並不讓她食慾大增,但她真的太餓了,煎完蛋,她切了兩把青菜下鍋——同樣沒放油——勺子攪了攪,起鍋。

「沒加鹽。」他站在遠處,差點想衝出去替她撒把鹽下去。

「還有飯……」她突然想到這最重要的食物,找到米紅,舀了滿滿一瓢的米粒,偏着腦袋,但沒多想就將它們全數倒進鍋里。

「飯不是這樣煮的。」他一點也不認為那瓢米有機會發展成白白胖胖的軟香米飯。

無力嘆口氣,他現身在她背後,接過她手裏的勺子,自水缸里舀了好幾瓢水,再將鍋蓋蓋上。

雖然,他也不善廚藝,但至少他有信心將那瓢米粒煮熟。

「你……」她眼睜睜看他清理掉她辛苦煎的蛋及炒好的青菜。

「這些不能吃。」蛋焦了,菜完全沒熟,吃了肯定鬧胃疼。

「但是我好餓……」

「木櫥里好像有你前幾天做的乳餅。」

「我做的?」她全然沒印象。

羅宵乾脆動手翻找出乳餅,遞到她手上,讓她先止飢,他再繼續與大灶奮戰。

她咬了乳餅一口,眸子圓亮起來,「好好吃哦,這真的是我做的嗎?這要怎麼做?好香哦……」

「我不知道做法。」他向來也只負責吃,不負責管食物是怎麼來的。

她很快便吃完乳餅,吮吮指,肚子沒飽反而更餓,她挨到他身邊,看着他並不怎麼高明地將米粒熬成糊。

純粹的米香,在沸騰的鍋里咕嚕咕嚕起舞着。

「你要吃顆蛋?」

「嗯。」趕快點頭。

羅宵捏碎了一顆蛋,蛋汁滴入米湯里。

「你敲蛋的方式好怪。」

他輕哼。誰在乎這種小事?勺子勤勞攪動,將蛋汁弄勻。

「你也想吃青菜?」

「嗯嗯。」

羅宵洗了青菜,像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地折成一截一截,丟進大鍋里一塊攪和。

鍋里顏色熱鬧起來,讓她的胃也跟着鼓噪。

「你還要什麼?」羅宵問,反正他沒辦法一道道額外料理,就全部丟在一起好了。

「筍子。可不可以還要豆腐?」

他看來不像是好說話的男人,但她提出的要求,他全數接受。

最後端出來的成品,簡單來說就是什錦粥,添了一大堆林林總總的東西,有些熟透了,有些還半生着,但是米熬得很香,湯有些過咸,因為羅宵一大把鹽捉了就放,最後勉強又加了瓢水下去沖淡鹹味。

「能吃嗎?」羅宵生平唯一一次挑戰作菜,滋味如何連他自己都不保證。

莫愛恩老早就吃掉大半碗,直點頭,「味道很好!」

她讓他有信心了。

「筍子有點苦味。」羅宵嘗了自己的手藝,倒有意見。

「筍子要先燙過,才會去除苦味。」

「你說什麼?」

「唔?我說筍子要先……咦?為什麼我知道筍子要燙過?」她比他更驚訝自己無意識下說出的怪話。她明明連怎麼煮食都不知道,又為何會冒出這句?

羅宵並沒有多言,挾塊豆腐到她碗裏,再將她碗裏苦澀澀的筍絲挾出。

莫愛恩明白他的用意,對他的懼意也減去不少。他雖然長得嚇人——是指氣勢,他有一張好容貌,但沒有和善的本錢——對待她卻很細膩。

她與他住在同一處小苑,關係應該很密切吧?

「羅宵,你跟我是什麼關係?」她試着和他從閑聊開始。

「我是你丈夫。」

「咦——」她瞠大眼,嘴裏的粥差點噴出大半,她用袖子捂嘴。

「做什麼如此吃驚?!」她的反應令他不悅,他是她丈夫這件事值得她錯愕嗎?!

「呃……我們是夫妻?」

「嗯。」他淡應。

「真的是夫妻?」她還在確定中。

「對。」

「難怪……」她像了解了什麼,緩緩點頭。

「難怪什麼?」

「難怪你發現我認不得你時,才會一臉想哭的模樣……」

「誰想哭了?!我以為你在跟我賭氣而故意不認我!」他的臉孔又猙獰了起來。

「我——」才剛剛覺得他不可怕,他一吼,她又想縮到桌下去躲……

「我沒有在罵你。」羅宵放軟聲調,企圖扭轉方才的失態。

「……」她吞咽津液,訥訥蚊語,「我沒有故意不認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一醒來,頭好疼,面前的你又一副很火大想傷害我的神情……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呀……我才是那個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的人……」

「先別想這些,吃吧。」他不樂見她皺眉,也清楚此時逼她無濟於事。

失去記憶的感覺他很能理解,沒有人會比她更惘然更惶恐,被她遺忘的感覺當然不好,她的眼眸看着他時帶着探索及一絲絲的害怕,他恨極了這種滋味,恨極了自己竟然被她排拒在記憶之外。

那是被遺棄的失落。

所以從她眼中看見的他,才會是一臉想哭的蠢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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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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