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拾荒街上的傳說
我首先走訪了拾荒街居委會,居委會主任為我們找來了拾荒街的戶籍警察小劉。小劉竭力回憶,還是想不起來轄區內有一個叫馬田的人。拾荒街居委會條件簡陋,到現在連一台電腦都沒有,轄區內住戶的資料排滿了一間大屋子。我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排查了一遍,都沒有發現馬田的資料。小劉小心翼翼地問我:“那個叫馬田的傢伙會不會不在咱們拾荒街?”我沉默了一下,對自己的判斷也生出了幾許疑慮。駱春元死在估衣巷中,難道這僅僅是偶然?我很快便讓自己堅定起來,殘肢殺手做事處心積慮,每一樁血案都做不留痕迹,顯然案發前他做過精心的策劃。駱春元的案子既然跟以往不同,那麼其中一定包含着其它一些原因。我還是堅持殘肢殺手殺害駱春元是在倉促間動的手。那麼馬田即使不在拾荒街中,也必定和拾荒街有某種聯繫。我們繼續在拾荒街中展開排查。拾荒街九曲十八弄,是海城地形最為複雜的城區,但凡是外地人,冒然進入拾荒街,沒有不迷路的。這裏生活着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社會底層人物,治安情況一直不好。走在拾荒街的街道上,你時常會見到光着膀子橫穿馬路的小混混,他們三五成群,行動詭異,你明知他們不會做出什麼好事來,但又一時抓不住他們的把柄。我們現在排查的重點是拾荒街里的老住戶,因為馬田在遊樂場工作已是六年前的事,根據掌握的情況,他家裏還有一個常年卧床不起的爺爺和父親,那麼他至少在海城已經生活了六年。隊裏的其它同志對拾荒街展開地毯式的排查,而我則選擇重點,專門去找那些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了解情況。拾荒街以前的好多住戶有了錢,都在新區買房搬離了這裏,所以,這裏的出租房數量眾多,租房的多為一些來打工或做生意的外地人,流動性很大,很多人住在這裏多年,其實對拾荒街的情況並不了解。地毯式排查毫無結果,我向數十個老人了解情況,他們也都提供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看來我不得不承認判斷失誤,馬田其實並不在拾荒街中。在向拾荒街的老人了解情況時,我意外地聽到了很多關於大頭娃娃的傳說。原來海城大頭娃娃的傳說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說京家老宅是大頭娃娃的家,現在聽到的版本裏,大頭娃娃經常出沒於拾荒街中。“你知道杜老鴇嗎?杜老鴇就是生生給大頭娃娃嚇死的。”我不知道杜老鴇是誰,老鴇這個詞我聽起來覺得特別扎耳。坐在我對面的老頭已經七十八歲,但眼不花耳不聾,穿條大褲衩提個小馬扎,到哪兒往馬紮上一坐便濤濤不絕給你講故事。碰到這樣的人你都不知道該哭還是樂,因為你想了解什麼不用你問,他都會原原本本地給你講出來,但他講起來沒完沒了,你就是想逃都找不到機會。附近的居民都管這老人叫張大古,海城方言裏管講故事叫講古,但凡能稱得上大古的人,必是生在海城長在海城了解海城的海城通。“你連杜老鴇都不知道?”張大古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你回去問問你的爺爺,就說洋橋巷東邊的琴海書寓,他準保第一個跟你提起杜老鴇。”“我爺爺早就不在了,他就是想講也沒法告訴我。”因為事情跟大頭娃娃有關,所以我才有興緻陪這個老人家打發時間,而且,我真想多知道一些跟大頭娃娃有關的情況。“我爺爺歲數算起來跟你差不多,還是你給我說說杜老鴇的事吧。”有人問,張大古來了興緻,他坐在小馬紮上,點上我遞過去的一支煙,再抿一口積滿塵垢的一隻大玻璃杯里的茶,這才四平八穩地開始講古。“洋橋巷東的琴海書寓,咱們老海城人說起來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說海城,就連省城來了什麼達官貴人,也要抽空到琴海書寓里去轉一轉。你要問這琴海書寓究竟是什麼地方,能有如此大的名頭?那我就告訴你,琴海書寓是妓院,而且是海城最大的一家妓院。這回你知道杜老鴇是什麼人了吧,對頭,她就是琴海書寓的老鴇,也叫老媽子。當年逛過窖子的人誰見了杜老鴇都得客客氣氣的,不都指着她給你找倆新鮮姑娘嗎。”張大古邊說邊呵呵笑起來,顯然回憶讓他有了種幸福感。我仔細瞅着面前的老人,實在不能把他跟嫖客這個詞聯繫起來。“要說琴海書寓生意為什麼興隆,你們年輕人只要到現在那些什麼賓館桑拿還有街邊髮廊轉轉就清楚了,甭管什麼年代,這男人都離不了女人,以前開妓院那是明着來,現在不讓搞了,都轉入地下了。”我不想聽老頭髮感慨,便催着他趕快說下文。“那杜老鴇開妓院時可是風光無限,可自打新中國建立,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妓院關門不說,自己還被政府給下了大牢。後來從牢裏出來,她隨隨便便就嫁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那老光棍以前也是琴海書寓的常客,家裏原本還有不少銀子,那些年都給他逛窖子敗得差不多了。杜老鴇嫁給他,倆人都在一家街道辦的皮鞋廠里當工人,你說這倆人以前錦衣玉食那日子過慣了,當工人還真不是他們的強項。這倆人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沒多久就被廠里開除了。可你說怪不怪,這倆人沒了收入,可小日子過得還是比一般人強,三天兩頭小魚小肉的吃着,既不張揚,又飽了口福。於是,便有人傳說杜老鴇被政府鎮壓之前,偷偷埋了一箱金銀珠寶。”我皺着眉頭提醒張大古:“大頭娃娃!您老給我掐後半截講成嗎?”張大古不慌不忙:“有點耐心年輕人,大頭娃娃就要出場了。話說杜老鴇有天半夜出門小解,從茅廁里出來覺得有人跟着她。杜老鴇那是大風大浪闖過來的人,遇事並不慌張。再說,就算真的遇上了壞人,她一個半老老媽子,既不擔心劫色,又沒什麼財可以讓人搶,所以,根本就沒當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遇上的卻是海城傳說中的大頭娃娃。”“這些事您老是怎麼知道的,不會是杜老鴇自已告訴你的吧。”“你還別說,千真萬確我是從杜老鴇嘴裏聽來的。”張大古一本正經地道,“聽說過這事的不僅我一個人,那會兒杜老鴇逢人便說她遇到了大頭娃娃,一時間搞得咱們拾荒街人心惶惶。後來,街西推水車的老賈,南院縫襪子的劉媽,開香草鋪的岳老闆,都被大頭娃娃嚇得不輕,劉媽當時那屎尿就拉褲子裏了。你說咱這拾荒街要不是大頭娃娃的家,為什麼它就老在咱們拾荒街里晃悠。按說這海城地界也不小,別的地方怎麼就沒聽人說見過大頭娃娃?”我對張大古的話半信半疑,這些都是無從考證的事,張大古盡可以說得天花亂墜。看我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張大古不樂意了:“年輕人,你還別不信我的話,那杜老鴇後來你知道是怎麼死的嗎?文革那會兒,鬧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們押着她去遊街,走半道上,杜老鴇忽然大叫兩聲大頭娃娃,就一頭栽倒在地,轉眼間就沒了氣息。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你可以再去打聽打聽,大家都說,杜老鴇是給大頭娃娃生生給嚇死的。”“遊街時街上應該有很多人,如果杜老鴇真讓大頭娃娃給嚇死的,那為什麼別人看不到大頭娃娃,只有杜老鴇一人看到?”“這你就外行了,大頭娃娃可不是一般的人,相傳見到他的人非死即傷。那杜老鴇晚上上茅廁那次之後又見過大頭娃娃兩回,一次嚇得比一次重,到遊街那會兒,她的精神已經不行了,沒事的時候跟一般人沒什麼區別,犯起病來瘋瘋顛顛的十足一個瘋婆子。她發病的時候滿街瘋跑,嘴裏還叨嘮一首大頭娃娃的童謠。”“大頭娃娃的童謠?”我怔一怔,“那童謠怎麼說?”張大古露出不屑的目光:“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在我們年輕那會兒,這首童謠可是家喻戶曉,誰都能張口就來。”“您就直說那童謠是怎麼樣的吧。”我心裏已經很不耐煩了,但還得哄着這老頭。張大古再搖搖頭,開始說那童謠:“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我張口結舌,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時候我腦子裏飛快地跳出一個人來,他就是京舒的三叔京柏年。京柏年的癥狀跟張大古說的杜老鴇簡直一模一樣。這樣說,張大古的話很可能是真的。但京家老宅與拾荒街隔着半個城市,京柏年與杜老鴇也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他們,卻都被大頭娃娃嚇出精神病來。那麼,是海城有兩個大頭娃娃,還是那大頭娃娃有兩個家?更重要的一點,海城關於大頭娃娃的傳說,莫非是真的?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自己駕車一直在城市東南方向新修的迎賓大道上行駛。我並不想到什麼地方去,只想一個人找個地方靜靜地想些事情。我有種不詳的預感,如果大頭娃娃真的存在,那麼,很多已經定性的事情都要重新推倒重新定義。今年夏天,京家老宅發生了很多怪事,其中最蹊蹺的就是京柏年的精神分裂與福伯的離奇死亡,當然還有京舒接碰到了四個已經死去多年的朋友,而京舒后一次見到大偉青皮與小舞那次,最後是大頭娃娃掠走了小舞。福伯已經死去,他沒有辦法向人講述他死亡的原因,但是,既然每件事都少不了大頭娃娃,那麼他的死也應該不會例外吧。小舞在現實里失蹤已有五年,沒有人知道她失蹤的原因,如果按照京舒后一次見到的,她被大頭娃娃擄走,那麼,肥馬、大偉和青皮的死是否也跟大頭娃娃有關?沒有人知道肥馬離開京家老宅後為什麼會出車禍,同樣,沒有人知道已經逃到樓上的大偉為什麼會從樓上摔下來。青皮的死現在想想更離奇,他根本不會醉酒之後還一個人下海游泳,就算他真的是在海中淹死的,死後他的屍體為什麼又會躺在原來的地方?這一切疑問當初就該被提出來,但因為找不到他殺的痕迹,所以,就把它們當成意外死亡結了案。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前段日子懷疑這一切都跟那個牽駱駝的少年馬田有關,現在看,或許這其中還要加入一個大頭娃娃。車子行駛在空曠的迎賓大道上,路面被高懸的路燈照得如同白晝,而在路兩邊不遠的曠野里,卻是無邊的黑暗。我忽然感到了些恐懼,我想,如果大頭娃娃此刻突然出現在我的車前,我是否能夠坦然面對它。此刻才八點多鐘,我想我該回家了,或者到冬兒家裏去,暫時把困繞我的這些問題拋開。冬兒實在是個很單純的女孩,跟她在一起,我能發覺我也變得簡單了。想到冬兒,我心裏生出些溫馨的感覺,便立刻打了個電話給她,我告訴她,我很累了,我想到她那裏去休息一會兒。車子掉頭往回開,因為路上車不多,我便一邊開車,一邊把手機夾在耳朵上跟冬兒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車子駛到前面一個岔道口的時候,一個橫穿馬路的人從車前一閃而過,我慌忙剎車,前面的人也在車前失去了影子。我心中一緊,顧不上跟冬兒說話,丟了電話趕緊下車察看。我看到一個身子單薄的人正從路面上爬起來,但剛才那一下顯然並沒有讓他受傷,這讓我心下稍定。我想上前問一下那人怎麼樣了,但他站起來後頭也不抬,甚至連車子都不看一眼,便慢慢吞吞地向著岔道一側下去了。我心中奇怪,便對那人的背影多看了兩眼,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前面的人似曾相識。我仔細想一下,立刻心中一緊,緊跑兩步,追到那人身後。“等一等!”我大聲叫。那人停住,但仍不回頭,只是用低低的聲音道:“我並沒有受傷,你只管開你的車去吧。”“但是我還有事要問你,我是警察!”那人的背影顫動了一下,僅僅一下,便恢復了正常。但我緊繃的神經綳得更緊了些,那一刻,我竭力摒住呼吸,不讓自己顯露激動的心情。我手心腳心裏滿是汗水,彷彿此刻面對的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那人緩緩回過身來。我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面色白皙的青年,但原本清秀的臉上卻沾了許多污漬。雖然事隔六年,但是,這瞬間,我還是一眼認出這青年正是當年坐在街道上哭泣的少年。那時,他牽着一頭駱駝在街道上走,京舒的車載着肥馬、大偉、青皮、小舞和我撞斷了駱駝的腿,駱駝的血不停地流淌出來,街道上變得殷紅一片。那少年便坐在離血不遠的地方唔唔地哭,那模樣,既傷心又害怕。現在,我從面前的人身上已經看不出絲毫當年那個少年的傷心與害怕了,他的眼睛很深,在望人時目光先是淡淡地一瞥,然後拐個彎兒再落到人身上,被他看的人心裏會隱隱有些發毛。他就是我這些天來苦苦尋找的牽駱駝的少年馬田。馬田原來並不住在海城的城區,怪不得我找了這麼些天一無所獲。但功夫不負有心人,老天讓我在這裏遇見了他,那麼,他便再也無所遁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