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樣子(三)
從阿慶家出來,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準備到碧潭花園去過一夜,可是上了馮客的車,我卻對他說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說出口,我的心就一陣撕裂的痛。那裏已經沒有我的住所,我去幹什麼?下了車,跟馮客和麥子道別,我忽然覺得很不適,摸摸額頭,又是滾燙的,吃飯的時候就咳個不停,現在更咳得接不上氣,難不成我真要死在長沙?
在這寒冷的冬夜,風雨交加,小區內行人稀少,我頭重腳輕地朝湖邊走去,步履艱難,心裏的念頭卻是那麼強烈。到了湖邊,被我賣掉的莫愁居並沒有燈光,可能是主人趁着黃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邊的近水樓台倒是亮着燈,祁樹禮從美國回來了?不可能吧。但我無暇理會,徑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彷彿連空氣都變得悲傷,就在眼前了,湖還是那個湖,湖邊那棟黑漆漆的房子,卻鬼屋一樣的,在這風雨交加的晚上顯得格外陰冷凄涼。
再也沒有了溫暖的燈光。
再也沒有了動人的琴聲。
再也沒有了隔岸深情的對望。
我用他走前留給我的鑰匙打開門,一股近似墳墓的潮氣和霉味迎面撲來,我摸索着開了燈,剎時亮如白晝,房間內一切如舊,客廳長長的桌台上依然擺着蠟燭、紅酒和餐具,不過早已看不清原來的面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塵土,那些原本艷麗芬芳的鮮花和桌中央那個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爛怠盡,只剩黑黑的一堆污物。至於地毯和牆上的掛鐘、名畫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還有沙發和牆角的那架鋼琴更是被厚厚的塵埃覆蓋。我走到鋼琴邊,揭開琴蓋,琴鍵倒還顯出白色,隨便按了一下,“嘣”的一聲悶響響徹房間,彷彿一記重鎚,擊得我五臟俱碎,淚如雨下——這鋼琴啊,如同他的人,原本從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完美無缺,高貴而傲然絕立。在這世界上,我就是他這架鋼琴唯一高山流水的知音,我曾那麼近距離地感受過他的矜持和高貴,悲傷和愉悅,壓抑和絕望,可是現在,一切都遠去了,這架鋼琴沒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絕世的音樂,如同我們可憐的愛情,沒了賴以生存的土壤,只能在乾涸的沙漠裏焦灼痛苦地幻想愛的奇迹和希望。
愛,是多麼沉重的負擔啊!從一開始我們的愛就被世俗所不容,我們都想為對方好,以為彼此奉獻恪守忠誠就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愛,可是結果呢,命運陰差陽錯,人生處處佈滿陷阱,我們的生活反因彼此的任性和固執浸滿了不忠和傷害……所以想起來,好象我和他最初的相識,還沒開始就已經定下了結果,茫茫人海,物慾橫流,一切的努力彷彿只是為了更徹底的鑽進命運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這圈套。他也逃不出。繞了一大圈,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我,守在我身邊也不會是他……
我搬來張凳子坐到鋼琴邊,忽然很想演奏,彈的還是那首《昨日重現》。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現的,愛卻可以依附着思念繼續蔓延,如果他在異國能感應到我的琴聲,會原諒我嗎?因為我是如此思念着他,我們的愛已經伴隨着音樂在彼此的心間蔓延,蔓延。我又咳嗽起來,手也是僵的,彈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彈了幾遍都沒彈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
突然,我感覺客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沒有停下的念頭,卻不敢回頭,咳嗽着繼續演奏。
“考兒,是你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誰了。
“考兒,考兒……”他輕聲喚着我的名字,一雙大手放在了我的肩頭,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發抖,“真的是你嗎?考兒,回過頭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願,我回過了頭——祁樹禮巨人般站在我面前,理着平頭,目光焦灼,神情還是那麼的威嚴,而我瘦骨嶙峋的樣子可能也嚇到了他,讓他幾乎倒退一步。“考兒,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他伸出手觸摸我的臉,我躲開了,他顯得異常激動,“老天,這是誰的罪過?考兒,我的考兒……”
“不要看我的樣子,我現在過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轉過臉,繼續彈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視線模糊,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
祁樹禮趕緊拍我的背部,很着急:“你病了,天這麼冷,怎麼上這來?”
“不要你管!”我甩開他的手。
“考兒!”他叫起來,不由分說就拽起我,“你起來,咳得這麼厲害,我送你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