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梵音谷(17)
解憂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頻婆樹如一團濃雲,中間鑲着一隻閃閃發光的丹潔紅果。繞樹的四尊華表靜默無聲,不曉得護果的巨蟒何時會破石而出。東華曾提過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時候夜行曾掉進蛇窩,不錯,她最怕走夜路,世間種種珍禽靈獸它尤其怕蛇。可此時她站在這個地方心中卻並不覺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憂懼或有緊要的東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準備,其他什麼也就如浮雲了。
此處距頻婆樹約近百丈,想在百丈內打敗巨蟒再取頻婆果實屬不可能,似他姑父夜華君那般仙法卓然,當年上東海瀛洲取神芝草時還被護草的饕餮吞了個胳膊,走硬搏這條路她沒有這個能耐。
她的辦法是將三萬年修為全竭盡在護身仙障上頭,不拘巨蟒在外頭如何攻擊,她只一心奔往頻婆樹摘取珍果后再竭力衝出蛇陣。這個就很考驗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盡她一生修為的仙障約莫應支撐得過她盜果子這個時間,雖然最後結果是三萬年不易的修為就此散盡,但修為這個東西么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麼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夠快,仙障支撐不過她跑出蛇陣中,結局就會有些難說。不過聽東華說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雖然天罡罩自有靈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會主動在她性命危急之間保她一命,若是真的,這一趟最壞的結局也送不了命,着實也沒有什麼可畏可怖。
夜風習習,鳳九正要捏指訣以鑄起護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順利盜得了頻婆果,但惹得姬蘅不快令東華來迫使她交還予她該怎麼辦,她現在不是很拿捏得住姬蘅會不會做這樣的事,唔,就算這樣,她也不會將果子輕易交出去的,至多不過同東華絕交罷。想到此心中難得地突然萌生一點懦弱,要是東華對自己有對姬蘅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僅要那麼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說說東華就將她想望已久的東西給她多好。但這種事情三百多年前沒有發生過,三百年後自然也只是一種空想。這空想卻略微讓鳳九有一絲惆悵。
她深吸了一口氣,遙望這靜謐卻潛藏了無限危險的夜色,熟練捏出喚出仙障的指訣,再凝目將周身仙力盡數注入仙障之中,隨着仙力的流失,臉色越見青白,周身的仙障卻由最初一襲紅光轉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憂泉旁疾馳而去,一時地動山搖,長嘯聲似鬼哭,四條巨蟒頓然裂石而出,毒牙鋒利口吐長信,齊向金光襲去。金色的光團在巨蟒圍攻下並未閃避,直向水紋粼粼的解憂泉而去,巨蟒紅眼怒睜,仰天長嘶,火焰並雷電自血盆大口中傾數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團上,光團的速度漸漸緩下來卻仍舊未閃躲,依然如故朝着頻婆樹疾奔,頃刻便到樹下走進濃蔭之中。大約怕傷了守護的神樹,巨蟒的攻勢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攪得整個解憂泉池水翻覆,鳳九嘴唇發白地擦了滿頭冷汗,顫抖着摘下樹上的神果,巨蟒惱怒不已,蛇頭直向她撞去,她趕緊更密地貼住頻婆樹才免了被它的獠牙串成一個肉串。這一路硬承住巨蟒的進攻仙障已微現裂紋,幾頭凶獸比她想像中厲害,回去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妨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電火焰雖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傳入的衝力卻也對她的本體妨礙不小,身上雖未有什麼傷勢卻無一處筋骨不痛,原來世間還有這種滋味的苦頭。
被她盜得神果,幾條巨蟒已是怒得發狂,回程這一路的攻勢越發稠密,天上烏雲聚攏雷電一束緊接一束,打在仙障上頭鳳九覺得全身一陣一陣狠利的麻痛,甚至聽得到護體仙障已開始一點一點裂開的聲音。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陣一陣發暈,腳下步伐越見凝滯,金光蛻成紅光再微弱成銀光,眼看離蛇陣邊緣還有十來丈,仙障突然啪一聲裂成碎片,鳳九一驚仰頭,一束閃電正打在她的頭頂,巨蟒的紅眼在閃電后映着兩團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鏟來,她本能閃避,毒牙雖只挨過她衣袖,因攻勢帶起的獵獵罡風卻將她摔出去丈遠,遙遙見另一條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來,她三萬年修為俱耗仙力盡毀,只剩下極微末的一點法力實不能相抗,以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涼正要閉眼,卻見火球撞擊而來離自己丈余又彈開去。她訝了一訝,果然是天罡罩,終究還是勞它救自己一命。
她掙扎着爬起來,目測還有兩三丈即可走出蛇陣,但揣着頻婆果剛邁出去兩步又疾轉回來,天罡罩並未跟着她一同前移。她這才曉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這件法器雖同護身仙障在功用上沒有什麼區隔,卻並不如護身仙障一般能隨身而行。解憂泉旁地動山搖得如此模樣,頃刻便會有人前來探看。她此前也想過盜了頻婆果之後會怎樣,也許東華姬蘅連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盜是她的傑作,但沒有證據也奈何她不得。不過如今,若她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眾人見她困在陣中自然什麼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鳥一族一場爭戰怕是避免不了。
無論如何,她要衝出這個法陣。不過十來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夠明,腦子足夠清醒,拼盡最後一口氣她不信自己沖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為自己打氣,眼睫已被冷汗打濕,卻十分冷靜地觀察四條巨蟒每一刻的動向。巨蟒對着紋風不動堅若磐石的天罡罩輪番撞擊進攻一陣也打得有些累,找了個空擋呼呼喘氣,鳳九抓住這個時機驀地踏出天罡罩疾電一般朝蛇陣邊緣狂奔,眼看還有兩三步,腳下卻突然一空,頭頂巨蟒一陣凄厲長嘶,她最後一眼瞧見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間平息,血紅的眼中湧上淚水,她從未見過蛇之淚,一時有些愣怔,虛空中傳來極冷極低且帶着哽咽的呼聲,“阿蘭若殿下”,她聽出來那是正中的巨蟒在說話,阿蘭若的事她聽過一些,卻來不及細想,因隨着這聲呼喚,冰冷的虛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體,她感到全身的鈍痛漸巨,到最後簡直要撕裂她一般,從踏入蛇陣之始疼痛就沒有稍離她片刻,她一直一聲未吭,此時卻終於像是忍受不住地哀鳴起來,在此生從未吃過的苦頭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太晨宮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個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從梵音谷回來后就不大對勁,當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貫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隨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規律,但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書冊發獃半日不翻一頁,例如泡茶忘記將水煮沸竟用涼水發茶芽,又例如用膳時將筷子拿倒,整一頓飯吃下來都還未知未覺。中間帝君還問過他一個問題,假如要把一個人幹掉,但又要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這個人憑空消失,他有沒有什麼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輩子嚴謹正直的仙使,於此自然提供不出什麼可參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樣似乎有些失望。他覺得帝君近來有些魂不守舍。
連宋君在帝君回宮的第二日下午前來太晨宮找帝君,連宋君常來太晨宮串門這個本沒有什麼稀奇,但一向弔兒郎當的連宋君臉上竟會出現那麼肅穆的表情重霖感覺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上次似乎還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她脫凡上天的時候。帝君帶回來那頭重傷的靈狐今午才被兩個小童從葯君府上抬回來,葯君妙手回春下這頭狐已沒有什麼大礙,瞧着救它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欽慕,這是頭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實帝君從來就不是什麼大慈大悲救死扶傷的個性,此次救這麼一頭靈狐回來重霖也感到有些吃驚,但瞧着靈狐火紅的毛皮,驀然令他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宮中曾養過的那頭活潑好動的小狐狸。帝君大約也是思及舊事,才發了一趟善心。當年的那頭小狐狸雖不能化形,從皮毛看上去也不大出眾,但比許多能化形的仙禽仙獸都更加靈性,十分討帝君的歡心,這麼多年他瞧帝君對這頭靈狐比對其他什麼都更為上心,卻不知為何會走失,大約也是它同帝君的緣分淺。
重霖遠目神遊一陣嘆了口氣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務,驀然見方才已遠去的連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着扇子道:“對了,東華他此時是在院中還是正殿還是寢殿?我懶得走冤枉路。”
托對帝君動向無一時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連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沒多走地闖進帝君寢殿,彼時,帝君正在擺一盤棋。但棋盤中壓根沒放幾粒棋子,他手中拎着粒黑子也是半天沒擺下去,仔細瞧並不像在思考棋譜,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風旁搭了個小窩,一頭紅狐怯生生地探出腦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怯怯地瞧着帝君。
連宋此來是有要事,逕到東華的跟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連宋神色凝重地搬了一條看上去最為舒適的凳子坐,開門見山道:“比翼鳥那一族的頻婆果,今年有個於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這個你有否聽說?”
東華將黑子重放入棋簍,又拎起一枚白子道,心不在焉地道:“聽說過,怎麼了?”
連宋蹙眉道:“聽說鳳九曾因報恩之故嫁過一個凡夫,這個凡夫死後她才回的青丘,雖然司命倒是說她同那個凡夫沒有什麼,不過合著頻婆果這樁事我感覺挺奇怪,今早便傳司命到元極宮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這個人酒量淺,幾盅酒下肚那個凡人的事我雖然沒有探問出多少來,倒是無意中問出了另一樁事,”抬眼道:“這樁事,還同你有關係。”
白子落下棋盤,東華道:“小白的事同我有關係很正常。”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連宋欲言又止地道:“據司命說鳳九她當年,為了救人曾將自己的毛皮出賣過給玄之魔君聶初寅,聶初寅佔了她的毛皮后,另借了她一身紅色的靈狐皮暫頂着,”看向東華道:“這樁事正好發生在三百零五年前。”
東華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從棋盤上收回來,道:“你說,我走失的那頭狐狸是小白?”
連宋倒了杯茶潤口,繼續道:“聽說她因為小的時候被你救過一命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宮採辦宮女時央司命將她弄進了你宮中做婢女,不曉得你為什麼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後來你被困在十惡蓮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靈狐跟在你身邊,聽說是想要打動你,但後來你要同姬蘅大婚,”說到這裏瞧了眼似乎很震驚的東華,琢磨着道:“是不是有這麼一個事,你同姬蘅大婚前她不小心傷了姬蘅,然後你讓重霖將她關了又許久沒有理她?”看東華蹙眉點頭,才道:“聽說後來重霖看她實在可憐將她放了出來,但姬蘅養的那頭雪獅卻差點將她弄死,幸好後來被司命救了,據司命酒後真言那一次她傷得實在重,在他府中足足養了三天才養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沒有找過她讓她挺難過挺灰心的,所以後來傷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着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地找也再沒有找到過她,我當初就覺得奇怪,一頭靈狐而已,即便突然走失也不至於走失得這樣徹底。”又道:“我琢磨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來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們的關係倒像是越趨於好,不過鳳九她對你可能還有些不能解的心結。”
帝君的情緒一向不大外露,此時卻破天荒地將手指揉上了太陽穴。連宋看他這個模樣也有些稀奇,道:“你怎麼了?”
東華的聲音有一絲不同於往日,道:“你說得不錯,她大約還記恨我,我在想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