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梵音谷(15)
萌少喝得兩眼通紅,搖搖晃晃地撐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鳥一族出了名的耳朵靈便,方才潔綠同鳳九小燕的一番話似乎盡入萌少之耳,令他頗為感動,大着舌頭道:“果然如此?你們也覺得本少應該不拘族規,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愛么?”輕嘆一聲道:“其實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衝破這個困頓本少的牢籠,但本少剛走出城門就被你們掉下來砸暈了,本少頹然地覺得此是天意,天意認為本少同鳳九殿下無緣,遂斷了此念,”一雙眼睛在滿堂輝光中望着鳳九和小燕閃閃發亮:“但是沒有想到今日你們肯這樣地鼓勵本少,一個以身作例激勵本少要勇於衝破族規的束縛,一個主動懇求幫本少打聽鳳九殿下的出沒行蹤……”
鳳九恨不得給自己和小燕一人一個嘴巴,抽搐着道:“我們突然又覺得需要從長計議,方才考慮得……其實不妥,”轉頭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覺得我們提出的建議太衝動很不妥啊?”
被點名的小燕趕緊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對對,不妥不妥。”滿面懺悔地道:“雖然族中的長老一向不管老子,但違反了族規讓老頭子們傷心,這麼多年來,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過,每當想起老頭子們為老子傷心,老子就心如刀絞。族規,還是不要輕易違反得好,以妨長年累月受良心的譴責!”
潔綠郡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倆。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鳳九嚴肅地補充道:“既然當年鳳九她、咳咳、鳳九殿下她送給你一頭蟋蟀加一個瓦罐,你為什麼非要對着蟋蟀寄託情思,對着瓦罐寄託不也是一樣的么。蟋蟀雖死瓦罐猶在,瓦罐還在,這就說明了天意覺得還不到你放棄一切出去尋找鳳九殿下的時候。”循循善誘地道:“要是天意覺得你應該不顧族規出去找她,就應該收了常勝將軍的同時也毀了你的瓦罐,但天意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因為天意它覺得還不到時候,你說是不是?”
萌少一雙眼越發迷茫,半晌道:“你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但本少聽這個見解有幾分頭暈。”
鳳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為你一直飲酒買醉,壞了靈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腦中清明了自然就曉得我說的這些話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為然,豪飲一天一夜后終於准了侍從圍上來服侍他歇息,被潔綠和因終於可解脫而感激涕零的侍從們眾星拱月地抬去了醉里仙的客房。
待人去樓空整個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兩個打着呵欠的小二時,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小燕嘆服地朝鳳九比起一個大拇指,待要說什麼,鳳九截斷他道:“萌少他為什麼會看上我我也覺得很稀奇,這個事你問我我也說不出什麼。”
小燕的臉上難掩失望。鳳九謹慎向四下掃了一掃,向小燕道:“你有沒有覺得,從我們踏進醉里仙這個門,好像就有兩道視線一直在瞧着我?”
小燕愣了一愣,驚訝狀道:“可不是,那個東西一直停在你肩頭,正在對你笑呢~~~~~”身後正好一股冷風吹過,鳳九毛骨悚然哇得哀嚎一聲直直朝小燕撲過去,小燕拍着她的後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醉里仙二樓外一棵瓊枝樹長勢郁茂,微朦的晨色中滿樹的葉子無風卻動了一動,幽幽閃過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樓里的二人皆沒有注意到。
七日後,萬眾期待的宗學競技賽終於在王城外的一個土山坳中拉開了帷幕,聽說從前梵音谷中四季分明的時候這個山坳中種滿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塢,只是近兩百年來的雪凍將青梅樹毀了大半,於是宮中乾脆將此地清理出來弄得敞闊些專做賽場之用。
鳳九自進了侯場處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隨意用了一個傷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眾同窗對她剛從病榻上爬起來便亟亟前來參賽的勇敢很是欣賞,個個親切地找她說話。空當中鳳九瞄了一眼現場的態勢,賽場上果然立滿了雪樁子,正是當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給她所見,尖銳的雪樁在昏白的日頭下泛出凌厲的銀光,瞧着有些滲人,不過經帝君十日的錘鍊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將這片雪樁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們如看一片浮雲。說起萌少,昨天下午從結界中被東華放出來后她出去打聽了一下,聽說他近日沒有什麼過激的動向,應該是想通了罷?萌少沒有再給她找事讓她感到些許安慰。
沿着賽場外圍了一圈翠柏蒼松之類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壓壓一片可見圍觀者眾。宗學十年一度的競技賽對平頭百姓們從沒有什麼禁制,雖往年人氣也不弱,但因賽場敞闊,看台也敞闊,看客們人人皆能落一個座,人坐齊了場面上還能余出數個空位。但唯獨今年人多得直欲將看台壓垮,據說是因東華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雖來梵音谷講學多次,但不過到宗學中轉轉或者看上什麼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課堂擅自擺到那一處去,平頭百姓們從未有機會瞻仰帝君的英容。傳說三天前帝君可能列席的風訊剛傳出去,因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有這等機緣見到許多大神仙亦無緣覲見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時炸開了鍋,族中未有什麼封爵的布衣百姓們紛紛抱着席鋪前來佔位,青梅塢冷清了兩百多年,一夕間熱鬧得彷彿一桶涼水中下足了滾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鳥的女君已然入座,空着台上最尊的那個位置,看得出來應是留給東華。上到女君下到幾個受寵的朝臣皆是一派肅然,將要面見帝君還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論劍,令他們略感緊張和惶恐。
鳳九琢磨,照帝君向來的風格,這樣的大賽會他從不抵着時辰參加,要麼早到要麼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時辰,但究竟是一柱香還是兩柱香,她也拿捏不準。今早臨行時她想過是不是多走兩步去他房中提醒一聲,腳步邁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她這幾天同帝君的關係有些冷淡。
說起來,那一夜帝君為她治傷的夢,她自醉里仙安慰萌少回來后又認真想了一遍,覺得也許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臨走時施的仙法將一切歸回原樣,不一定屋中未留下什麼痕迹就證明自己是在做夢。她心中不知為何有點高興,但並沒有深究這種情緒,只是匆忙間決定,她要好好報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幾個花樣,還要鄭重向他道一聲謝意。她一邊打着瞌睡一邊哼着歌做出來一頓極豐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沒有來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卻仍興緻不減地將早膳親自送進他房中,房中也未覓見他的人影。眼看練劍的時辰已到,她拎着陶鑄劍匆匆奔至後院習劍處,沒想到盛開的杏花樹下瞧見他正握着本書冊發獃。
她湊過去喊了他一聲,他抬頭望向她,眼神如靜立的遠山般平淡。她有些發愣。
按常理來說,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無論如何該柔和一些,或者至少問一句她的傷勢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臉上的笑容,覺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實是在做夢,什麼都沒有發生。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事到如今自己竟然還會做這種夢,難道是一向有情緒的夢都是夢到帝君所以漸漸夢成了習慣?
她說不清是對自己失望還是對別的的什麼東西失望,垂着頭走進雪林中,突然聽到帝君在身後問她:“你那麼想要那顆頻婆果,是為了什麼?”她正在沮喪中,聞言頭也不回地胡謅道:“沒有吃過,想嘗嘗看是什麼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問了個在她而言難以揣摩的問題:“是拿來做頻婆糕么?”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得到頻婆果原本是用來生死人肉白骨,但將頻婆果做成甜糕會不會影響它這個效用還當真沒有研究過,她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道:“可能吧。”接着,帝君問了個更加讓她難以揣摩的問題:“燕池悟最近想吃頻婆糕?”她一頭霧水:“小燕么?”記憶中燕池悟似乎的確喜滋滋地同她提過類似的話,說什麼二人若盜得頻婆果她不妨做個糕一人一半。她一頭霧水地望向東華黑如深潭的眼神,繼續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還是比較喜歡吃吧,他只是不吃綠豆赤豆和姜粉,”又嘟噥着道:“其實也不算如何的挑食。”忽然刮過來一陣冷風,帝君方才隨手放在石桌上的書冊被風掀起來幾頁,沙沙作響,他蹙眉將書壓實,鳳九拿捏不准他對自己的回答滿意不滿意,但他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接下來幾日,帝君似乎越來越心不在焉,時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鳳九不曉得此是為何。許久后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點忘了,帝君當日同小燕換住到疾風院,似乎是為的拿她來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夠,遠沒有達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賴在她這裏……既然如此,掰着指頭一算,四五日不見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罷。但,是他自己考慮不周封印了疾風院姬蘅才不能來探望於他。此時讓他主動撤掉結界,估摸面子上又過不大去,帝君他一定是在糾結地思考着這件事情,所以這幾日才對什麼事都愛理不理。
鳳九恍然大悟的當夜,便向東華提出了解開結界的建議,顧及到帝君一定不願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隱去了姬蘅這個名字,且極盡隱晦地道,將結界撤去乃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時不時前來探望,一則我們安心,一則友人們也安心,實乃兩全之舉。帝君聽了這個建議,當夜在原來的結界外頭又添了一層新的結界,別說一個小燕,十個小燕也難以在上頭再打一個小窟窿。且日後對着她越發深沉,越發心不在焉,越發沒什麼言語。鳳九撓破了頭也沒有想通這是為什麼。但是後來她領悟了帝君的這個行為,帝君這是在和她冷戰。當然帝君為什麼要和她冷戰她還是沒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閑閑浮了幾朵祥雲,是個好天氣。決賽的生員兩人一隊已事先分好組,只等東華帝君列席后賽場一開便殺入雪林之中亂戰。按此次賽制的規矩,先組內兩人對打分出勝負后再同他組的贏家相鬥,一柱香內每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輪抽籤分組再戰,唯剩三人進入最後一輪,終輪中三人兩兩比試再取出一二三名。
鳳九第一輪的對手是學中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她不是很將他放在心上。一看時辰還早,參賽的其他同窗紛紛祭出長劍來擦拭準備,亦從袖子裏抽出陶鑄劍來裝模作樣地擦一擦。空當中瞧見正對面的看台上,不知從哪裏冒出的糰子正扶着欄杆生怕她看不見地跳着同她招手,糰子身後站着含笑的連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約莫是偷偷跑來瞧熱鬧。糰子似乎還在擔憂地嘟噥什麼,鳳九定睛仔細辯讀,看出來他說的是:“鳳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萬別動了胎氣,要保重身體,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記得退出曉不曉得~~”鳳九手一抖,陶鑄劍差點照着他們那處直釘過去。
辰時末刻,東華帝君終於露面,不同於看台上眾人猜測他老人家會如何威風凜凜地或乘風或騰雲或踩着萬鈞雷霆而來,帝君他極為低調地一路慢悠悠散着步進入賽場,行至百級木階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着木階行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幾個臣下死也沒有想到東華會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在他們的設想中帝君無論乘風還是乘雲都是臨空現世,屆時女君自座上起領着臣下當空跪拜將帝君迎上首座……多麼周全細緻的禮儀。如今帝君還在台下他們卻已端坐枱上,着實大不敬,鳳九眼見女君額頭冒出顆顆冷汗,慌忙中領着眾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鳥的原身從看台後側偷偷飛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趕到看台前面對着登上木階五六級的東華的背影,亡羊補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駕。”東華帝君曾為天地共主,自然當得起所有族內的王在他面前自稱一聲臣下。
四圍看台上眾人目瞪口呆地遙望這一幕,嘈雜賽場一時間靜寂如若無人,唯余東華的腳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上偶爾發出喑啞之聲。未見帝君有什麼停頓,主看台延至侯場處再至四維的看台,眾人靜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駕”之聲響徹四野。帝君仍氣定神閑地攀他的木梯,不緊不慢直到登上頂層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着做什麼,我來遲了些許,比賽什麼時候開始?”眾人由女君領着再一跪一拜後方起身。鳳九隨着眾人起身,抬頭看向東華時,見他垂眼漫不經心將目光滑過她,停了一會兒,又恍若無事地移開去。
她略有恍惚,東華身負着什麼樣的戰名和威名她自然曉得,但她自認識東華起他已退隱避世,平日裏調香燒陶繪畫釣魚,這些興趣都使他顯得親切,她從不曾遙想過他當年身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時是何等威儀。原來這就是六界之君的氣度,她頭一回覺得東華離她有些遙不可及。奈何她現在才有這個領悟,若是當年小小年紀已看出此道來,指不定在追着東華跑的這條路上已早早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頭,她小的時候着實勇氣可嘉。不過話說回來,帝君這樣的人,能陷入一段情愛上一個女子也着實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從方才起便一直尾隨着東華一身白衣的姬蘅。還為了這個女子不惜花費許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響動若雷鳴,由女君欽點主持大局的祭韓夫子自雪林旁一個臨時搭起的高台無限風光地現身,代女君致了一篇詞,將比賽的規矩宣讀一遍,並着兩個童子點起一柱計時的高香,算是拉開了決賽大幕。
又一陣喧天的擂鼓聲中,侯場處眾生員持着利劍踩着鼓點齊殺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時喊殺聲起劍花紛擾,時刻皆有倒霉蛋自雪樁頂墜入雪林中,鳳九三招兩式已將對手挑下樁去,蹲在一旁看熱鬧,今次雖承女君英明已着夫子將決賽的生員篩過一遍,可人還是太多,第一輪許多都是活生生被擠下雪樁子,實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柱香燃盡場上只剩三分之一的生員,夫子點了點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陣擂鼓聲宣告進入第二輪,鳳九因第一輪後半場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熱鬧,除了站起來腿有點麻着實休息得很夠,精神頭便十足,三招兩式中又將抽籤抽得的對手挑下樁。因此輪人少,不似方才雜亂,大家都打得比較精緻,也方便看台上看客們圍觀,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時不時有喝彩之聲傳來。
比翼鳥一族因壽短而長得顯老,如今與鳳九拼殺的這幫同窗個個不過百歲左右,就算剛把乳牙長全便開始學劍劍齡也不過百年,與她習劍兩萬餘年相比豈可同日而語。東華說得不錯,只要她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頻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輪雖不以燃香來計算賽時,兩個小童還是點了柱香來估算打到還剩三人需用的時辰,以方便下屆或下下屆若仍要比劍好有個計較。但令眾人目瞪口呆的是,香還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橫七豎八下餃子也似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圓內阡陌縱橫如棵棵玉筍的雪樁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