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降嬰兒
“……閣下得重新學着站起來,第二次……”
“我試過!你這個庸醫!沒有用!我站不起來!我的腿壞掉了,完全壞掉了!根本站不起來!你們把我抬到這兒來,就是讓我丟人現眼!讓別人看我笑話是不是!你們嫌我腿壞了,想找借口整死我好分我家產是不是!”聲音很年輕,急怒暴躁。
緊接着“啪啦”一聲,茶碗從窗內飛出,碎一地。
“大夫……”“大夫!”“大夫?”三個做哥哥的求助目光齊齊投向王謝。
王謝不急,這樣的事兒他見得多了,一揮手:“你們先出去。”
“不用!”輪椅上的青年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你們不就是說我裝病么!我給你們看,給你們看!”他哆嗦着用手拽住大腿,把腳一隻只搬到地上,猛地一撐扶手直立起來——晃了晃,眨眼功夫就向前摔倒。
所幸客廳早就收拾出來,桌椅移到一邊,還打了一張小榻,露出大塊空地,鋪着柔軟厚實的氈毯,不至於摔傷。
“小么兒!”三個哥哥措手不及,趕緊過去扶。
青年伏在地上,胡亂揮動手臂:“離我遠點!我、我走給你們看!你們滿意了!滿意了吧!”他哪是走,拖着腰胯往前爬,衣衫凌亂,兩條腿歪歪斜斜,胡亂疊在一起。
他手臂顫抖抖,勉力支持上半身,埋頭爬着,直到——一頭撞上陌生的青鞋藍衣。
被他撞上那人往後退了好幾步,行動之間腿腳不明顯的不利落。
“你瞎啦!就不會看着點兒人嗎!又是來看我笑話的是不是!”他雙手支地,罵,“一個死瘸子過來擋道,在我這兒有什麼好顯擺的!”
王謝立刻沉了臉色。
要說王大夫給人看診的時候,那叫一個專橫無禮,便是從來不耐煩旁人打擾。
——而燕華,絕對不在“旁人”之列。
他看見燕華抱着一團湖綠色……被子?急匆匆走進來,剛想去迎,結果病人先一頭撞了過去。
病人會發脾氣他可以理解,畢竟生病的人,尤其如今到他這兒來的,都是帶着疑難雜症,拖延三五載甚至十幾年的老病號,久病之人受身體拖累,情緒不好是一定的。
理解歸理解,不等於全都接受,尤其是病人訓斥到燕華的頭上來,王謝哪裏會不往心裏去!他主要是擔心自家燕華,燕華好容易往前邁出幾步,有了些自信,忽然被這麼一說,戳中痛處,是不是又得暗自難過?
帶着擔心地望過去,還好,燕華面上沒有顯現出很受傷的表情,晚上自己一定要好好安慰。
王謝正要說話,就見燕華慢慢蹲下來,面朝著對方的位置,語氣平靜承認:“這位爺,您話說得沒錯,我確實曾經是瞎子,現在眼睛也還看不清楚。”
“呃……”病人見他二目一片茫然,一下子語塞。
“三個月以來,我家少爺把我這個兩眼一抹黑的瞎子,治好一大半,讓我能夠看到模糊的東西了。至於被人看笑話,”燕華說著,露出雙手,聽到對方因驚訝而淺淺吸氣,繼續道,“這雙手毀成這樣,旁人見了多是厭惡,我都不敢去扶您一把。可是,雖然很狼狽,旁人不喜,我也只有這一雙手,用這手過了好些年,日子總歸要過。況且我家少爺正在為我安排治療,要把骨頭重新敲碎重接,我想,您的情況比我要好上太多,這樣遷怒,未免看輕了自己。縱使眼前可能會更加不便乃至狼狽不堪,與以後的日子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話里話外既贊了王謝醫術,又安撫了對方情緒。
病人皺着眉,神色掙扎變幻幾次,終於小聲嘟囔:“算了。”
旁邊他的哥哥們趕忙七手八腳把他重新扶進輪椅。
“燕華,什麼事?”王謝臉色由陰轉晴,頗為自豪,他不敢小瞧燕華,可是仍然低估了自家愛人,果然燕華也不容人小瞧,看看,一旦給他發揮的空間,他能做得很好!晚上自己一定要好好感謝。
——無論是“好好安慰”還是“好好感謝”,王大少都打算借題發揮,今晚在燕華身上討些甜頭了。
就好像他必須要尋個理由才能討到甜頭似的——若讓燕華知道,定然會無奈寬容一笑,主動給他些“好處”。
此時燕華可沒空七想八想,小心走到王謝跟前:“少爺,剛剛在後園,有人給我這個——”說著話,將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張頭髮稀疏的小臉,青青黃黃的,頰上有幾道陳舊疤痕,緊閉着眼睛,眼窩不正常地深深凹陷,唇色青紫,呼吸微弱。
一個氣若遊絲的小孩兒!
“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我在廚下燒水,聽到外面有響動,還有陌生腳步聲。出來剛想詢問,不知是誰便將一團軟綿塞到我懷裏。隨即腳步聲便消失,我高聲問了幾句,沒人應答。”燕華猶疑道,“當我扯下布帶,眼前已經沒有人了,再看懷裏,裹着被子,感覺是個活物。”他着實嚇了一跳,拿手去摸,碰到臉才知道,竟然是個睡着的小孩兒。
燕華沒抱過小兒,登時有點手足無措,所幸只慌亂了一會兒便定下心來,想明白了,對方之前重重的腳步聲應該是故意引自己出來,好把孩子給自己。他小心翼翼抱住了襁褓,過來找王謝商量。若不是因為出了這事,他也不會在王謝給人診治的時候匆匆進來,更不會失了平常的謹慎撞到人。
“他病着呢。”王謝稍微把了下脈,又翻開孩子眼皮打算看眼底——心裏驀地一沉,這孩子脈象微弱,患有不足之症還好辦,體內帶有殘毒就奇怪了,而且要命的是,他沒有眼睛!
尤其,這不是天生殘疾,仔細看,空蕩蕩的眼窩邊緣有微小傷痕,這傷……誰那麼殘忍,竟生生挖去嬰兒的雙眼!
仔細看去,眼窩裏面還幾縷黑紫,似乎在散發沉腐死氣。
在打開襁褓后,發現這是個男孩兒,胸腹僵硬,四肢細如麻桿,指甲青紫,生長不全……脖頸上,貼身掛着銀燦燦的長命鎖鑰。
王謝再聰明也想不到是怎麼回事,救人要緊,先向這群兄弟告了聲罪,轉過頭仔細切脈,打算用點葯,把這孩子命吊住再說。
老中醫往往有“善牌”一說。尋醫問葯也講先來後到挂號,上門的病人拿號牌排隊,無論多早起來,拿到的第一塊號牌只能是“伍號”,前四塊牌子是預留的,喚作“善牌”,在老中醫的抽斗里,留給四種人:一號給危急重症者,二號給老人,三號給孕婦,四號便留給嬰兒。
尤其這個小嬰兒還是氣息奄奄彷彿馬上就要進鬼門關。
一旁的那幾位兄弟也明白情勢輕重,一旁安慰么弟不提。王謝三指按着小兒脖頸——脈為血府,病重小兒氣血兩虛,血脈纖弱,他不敢單切寸口——又拿金針在火上烤了,刺破小兒中指,看指尖晃晃的,好久方沁出一點兒幾乎見風凝固的暗血,自己拿手捻了,放在鼻端嗅嗅,伸舌輕舐。
——先天不足,尚是小事,餘毒未清,確是棘手。王謝片時有了打算,提筆開方。燕華抱着小兒,只覺小兒連掙動哭泣的動靜都無,心裏不禁忐忑,憑空多出個孩子,還不知哪家什麼來歷,治不好怎麼辦,治好了怎麼辦,是福是禍……
“給我抱吧,我去抓藥,燕華幫煎一下可好?”王謝接過小兒,頗為嫻熟地抱在懷裏,“放心,沒事。”順手拍拍燕華的手臂安撫。
等王謝將藥包交給燕華,自己從藥房轉回客廳,那名下肢癱軟的青年已經平靜下來,診脈查體之類便都好辦了。王謝開過了葯,無非是內服與葯浴,又施為金針,同時問問這家專門伺候的小廝,平日都給病人做些什麼按摩,給出肯定結果:配合針石,將來病人可以倚杖行走,只是平素疏於練習,得多花些時間。
至於練習……王謝想了想,叫過病人大哥走到一旁,低聲問:“病人是否已經成家?子嗣如何?”
對方一愣:“成婚三年,生病前妻子有孕,生了一個女兒,剛過一周歲生日。”
“他可喜愛孩童?”
“挺喜歡,只是最近脾氣漸漸不好,弟妹怕嚇着女兒,不敢帶到跟前。”
“一歲的小孩子,正在學走路吧?”
“差不多。”他家大哥有些奇怪,王大夫不問病人,問起病人的女兒來,這是要做什麼?
“多將他和女兒放在一起,再加一個可靠婆子教女兒走路,其他人一律不要在場,隱在暗處看着。”王謝道,“他平日卧房多放些桌椅,邊角包上軟布氈墊之類。你們就當他第二次學步。”
“這樣,能行?”
“別小瞧了孩子和父親。”
送走這家,王謝給另兩家複診的病人重新增減了藥物,同時扎過針灸。趁着針灸的間歇,給嬰兒從頭到腳及貼身衣物又仔細檢查一番。
這一查還真查出點什麼,只有拇指大小的長命鎖鐫着精緻的壽桃落蝙蝠,金魚戲蓮花,寓意“福壽余年”,邊緣有道髮絲般縫隙,王謝加了些力道掰開,裏面空的,卻是內壁上鐫着三個蠅頭小字:乙卯,安。
今年是丁巳年,如此瘦弱,真看不出這孩子應該兩歲了。不過連個具體生辰都沒有,一個“安”字是姓“安”還是叫“安”?亦或是只祈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