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不定期掉落的番外 2.0
我姓柳,柳菀,字燕華。
據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父親翻過很久的書才定了下來。
而原本要成年行冠禮時才取的字,也在我很小的時候便確定了。
為人父母,對孩子當然充滿希望。
我家五代都是讀書人,也算書香門第,只是人丁並不旺盛,家境也不是那麼如意。直到祖父一代,中了舉,做了幾任地方官,仕途通暢,家裏的境況才好起來。
而父親也不負眾望地奪了個小三元,從那以後,我家日子過得越發滋潤。
祖父走得早,我對祖父的印象只有牌位和畫像。
父親很疼寵我,我喜歡讀書,他就收集書籍;我喜歡習琴,他就聘請教習;我想研究學問,他聘了城裏最好的夫子教我。
但有一點,他不許我半途而廢,管我管得很嚴。
甚至嚴格約束我的交友和出行。
每天忙着讀書撫琴,我也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他的限制,直到十幾歲,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很少有玩伴。
嗯,父親友人的孩子,還有母親的兄弟之子,同齡人大概有這麼七八個罷,還算泛泛之交,平時見面點個頭問聲好,偶爾聚聚研討學問之類。
要說最熟的,能登堂入室不需稟報的,只有隔壁王家的小少爺。
——因為他會翻牆,會鑽狗洞,會胡攪蠻纏,會撒潑打滾……挺有趣的。
也挺可愛。
他從來不懼怕我父親,相反還很放得開,即使偷溜進來被發現,也會嘻嘻笑着跑開去。
父親一看見他,就會沉下臉,對下人重申嚴防死守的命令。
但他總有法子溜進來找我玩。
我想那是因為在他滿月酒上,他就是這麼嘻嘻笑着,尿了我父親一身的緣故。
似乎那便成為他和我父親長期鬥智斗勇的開端。
他父親或者下人有時候找不到他,就會急乎乎四處轉悠,喊“少爺你在哪裏”,或者“豆少爺該回家了”。
嗯,他小名叫小豆子、豆豆、豆兒、阿豆、王小豆什麼的,一直喊到六歲。
不過,我不喊他小名。
因為他嫌小豆子這個名字爛大街了,一點也不獨特,他很不喜歡。
所以我改了口叫他“阿小”,並且保證,沒有一個小名兒會這麼獨特的。
他很滿意,親了我一口,嘴唇軟軟的。
留下一個口水印。
——乳齒還沒完全換好,缺了一枚門牙,說話漏風,漏口水也是常事。
他六歲以後有了大名,叫王謝。
依然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所以我還是喊他阿小。
後來,他聽說我取了字,回家磨着父親也給自己討了個字,喚做重芳。
他就又來倒苦水,說這個名字不夠爺們。
我說這個寓意好,咱倆的名字都是欣欣向榮的意思。
自從我叫他阿小以後,他就很信我。聽過我的解釋,很開心。
朝中的事和外面的事,父親從來都沒有對我講過,也約束着周圍,不跟我說。
當我表示明年要去科考,像父親和祖父一樣入仕,從而為官,從而為民謀利,報效朝廷的時候,我並沒有看清父親的表情。
他只淡淡說,你喜歡就好。
然而我沒有參加第二年的科考。
因為母親不幸亡故了。
為人子的,應持喪三年。
母親也出身於官宦之家,據說當年嫁給父親時,有不少人羨慕父親攀了高枝兒。
母親很疼愛我,只是四歲以後,我更多由父親管教,她便只能在衣服飲食上照顧我了。
孝期之中的我,悲慟過後,發現父親老了。
他眉心的褶皺深了,兩鬢也有星星點點的銀霜,整個人日復一日消瘦。
也日復一日疲憊。
但他還是什麼都不跟我說。
身為人子,不能為父分憂,感覺真是糟透了。
天空灰濛濛的,心頭那些沉甸甸的烏雲,偶爾會因一個人的到來而驅散。
隔壁王家小少爺,這次弄了架梯子爬|牆|頭。
“不高興?我也不高興過。”
“吶,我娘死的也早,我們現在是一樣的!”
“大人的事,大人自己去操心,等我們長大了再說!”
“耽誤一年科考啊?不要緊,我替你考!”
坐在牆頭上,他拍着胸脯,笑得開懷。
……差點一頭栽下來。
這是他安慰我的方式。
看到他眉飛色舞自信的模樣,我心情也舒服了許多。
他依然會隔三差五溜到我這兒,美其名曰請教學問,實則偷懶吃東西聊天聽我彈琴,他帶來的書永遠沒有翻到第三頁的時候。
困了就裹裹衣裳,在軟榻睡上一覺。
嗯,只要我彈琴,他一定會困。
我故意的。
睡著了的他真是乖啊。
看着他藕節一樣的胳膊,粉團團的臉蛋兒,小巧的耳垂兒……
筆墨早就準備下,丹青勾勒,畫了好幾張他睡覺的模樣。
連流口水摳腳丫的都有。
孝期結束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阿小走得晚,我要補落下的功課,挑燈夜戰,有些睏倦,直接在書房的軟榻上睡了。
軟榻上還殘留阿小的味道。
這個阿小,在我夢裏,也一樣嘰嘰喳喳,咋咋呼呼。
明明上一刻還在呼呼大睡,等我提筆作畫的時候他就醒了,撲過來搶我毛筆,鬧成一團。
我雖然是個書生,比他高出一個頭,也比他有力氣,一番爭執之後,反而把他撲到畫案上,抓住他的兩隻手推到頭頂,用胯卡住他的腰。
他胸膛一起一伏,仰躺着看我,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我覺得心跳好快,想做點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整個身體都熱起來,沒來由的煩躁。
我被熱醒,立即發現自己下面身體的異常。
很久沒有這麼窘迫的時刻。
我想我完了,這件事太過羞恥,無論發生的時間,還是發生的對象,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可是,我就是喜歡他,又有什麼辦法。
很是惶惶了幾天,最後我決定:等他長大通人|事的時候,再看看怎麼辦。
現在,先這麼默默喜歡吧。
我打起精神,把自己那點小心思藏起來,繼續看他拿小玩意過來獻寶,繼續幫他寫先生交代的題目,繼續給他弄精緻好吃的小點心,繼續陪他聊天……
繼續撫琴哄他睡着,畫一畫他流口水的樣子。
然後晚上把畫像默默燒掉。
軟榻成了我經常休息的地方。
真是甜蜜又痛苦的日子。
原以為,接下來的幾年裏,我的事情就是等。
等守孝期滿,等下一次科考,還有,等他長大。
但是我錯了。
僅僅一個嘈雜吵鬧的晚上,一切突然換了模樣。
從少爺變為官奴婢,從錦衣玉食變為階下之囚,一天一地。
掛着沉重手|銬|腳|鐐,低着頭,一步步走進大牢。
血腥味兒和騷臭味兒,令人作嘔。牢裏的骯髒,平生第一次見到。腐朽的草墊,潮濕的地面,跑來跑去的肥老鼠,黏糊糊散發餿味的湯水,以及……眾多蓬頭垢面的犯人。
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慵慵懶懶,有的哭哭啼啼,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世間黑暗面。
再看看牢裏,除了我家的下人以外,常見和不常見的親人,都是相對淚眼,叫屈喊冤。
我才知道父親犯了重罪,監守自盜,貪贓枉法,釀造冤獄……
他們口中那個罪大惡極的人,是我父親?
言行端方的父親?
——怎麼會!
我們都被分散關押,輪流提審。
同被關進牢房的人走着出去,有一些人被抬回來,另一些人被拖回來,少數人能自己走着回來,還有些人,出去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我也被帶出去過,跪在大堂上,翻來覆去地回答問題,挨打,再回答。
全是我不知道的問題。
很奇怪,雖然板子打在身上,但似乎並不太痛。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有人花了大量銀子,買通衙役,留我一條性命。
自從到了牢裏,我就用指甲在木欄杆上刻痕,標記日期。
我家出事以後,十幾天都沒有人來探視,直到我被提審完,才有陸陸續續的人,在獄卒引領下,往死囚牢那邊去。
那些人幾乎都戴着高高的兜帽,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面貌。
但是他們其中偶爾有一兩個,會在我的牢房前站一站,嘆口氣,匆匆走掉。
我聽得出他們聲音,父親的友人。
而在我牢房前站得最久的人,塞給獄卒銀子之後,得以和我說上幾句話。
他從懷裏掏出油紙包交給我,香味爭着往我鼻孔鑽。
“慢點吃,別噎着。”
“王叔叔,我父親……”
“噓——”他搖頭,“先吃,先吃。”
我低頭吃餅,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燒餅。
“……小豆子挺想你的。”他絮絮地小聲說,“老問我你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性命為先。老柳那邊怕是不能好了,不過他從來都沒牽扯你進去,無論如何,我都儘力想辦法……”
我給他跪下了,這麼多天第一次有人告訴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