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沙

第一章 風沙

黃沙漫天,孤煙直上。

天剛蒙蒙亮,旭日東升,豫州四下寂靜,偶聞狗吠之聲,大犬開聲嘹亮卻在主人家刻意壓低的訓斥聲下,漸漸嗚咽着矮下鳴吠。

“嘎吱——”

城門大開,約是許久未用,斷斷續續的聲響好像鈍刀割在沉木之上,一下緊接着一下,愈加沉悶。

將過片刻,馬蹄踢踏,極長的一列車隊卻走得靜悄悄的,趕車的人,駕車的馬,全都靜悄悄的。近兩百匹棕紅赤鬃馬打頭,馬上坐人,皆束冠以木簪盤頭,身着深灰?褐,腳踏黑布綿履,是大晉庶民最平常不過的裝束。

馬隊極長,輕騎先行開路,近百架載貨馬車緊隨其後,所載之物皆由青油布覆於其上,又拿牛筋繩扎過三圈力圖捂得密不透風,其後三丈之外,有近十餘輛朱漆榆木馬車魚貫雁行,馬車載人,以青木為轅,促榆木為轍,車身平板之上刻有篆刻陰文的“陸”字,又隔三丈,有青布麻衣的數百餘壯漢殿後。

隊伍浩蕩,從城門之中魚貫而出,靜默嚴肅地沿着豫州的古城牆根向北行進。

時值仲秋,晨光漸盛,待城門大開大合后終歸於平靜,至此蒼茫大地才由東至西、由近及遠地明亮起來。

“這才過豫州…”

馬車顛簸,陸長亭神色有些蔫蔫地,靠在軟枕上,微翹小指將幔帳掀開一條小縫兒,不敢太湊上瞧,只好眯了眼想看得遠一些,可看再遠,沒有人煙終究是沒有人煙,只有荒荒涼涼的滿地沙礫。

陸長亭頹了頹,索性將青螺幔帳一撒手,軟在枕上,沒想再往外瞧。

亂世有什麼好瞧的?

一路從京都建康過來,過兩城三鎮,已無精兵鎮守,殘兵老將之下雖尚無衣衫襤褸的庶民,可大晉分明已顯頹靡不可挽之勢。

靖嘉之變,不過半載之前。

藩王薊州符勵假借朝貢之名,起兵謀逆,哀帝符勉倉皇逃竄至壽陽,后符勵被禁軍所擒,斬首於午門,哀帝符勉重掌端華門,按理說已應風平浪靜,殊不知小小符勵只是一顆激起千層浪的石子兒。

緊跟着,才是軒然大波。

哀帝符勉受驚難平,終暴斃身亡,留下年僅三歲的長子符瞿登位掌寶,天下之大,時值今日,大晉二十三州竟已逾十州發生動亂。

都是小動亂,動搖不了大晉根本。

可好笑得很,伺機而動的幾乎都姓符。

照當今平成陸氏家主,齊國公陸綽的話來說,“不過是一個草包覬覦另一個草包的家財,伸出手來沒偷成,哪知道卻讓另外十幾個草包都曉得了,這些家財原是沒人看顧的可拾之遺。”

既是可拾之遺,自然草包們都躍躍欲試起來。

陸綽與嫡長子陸長英說這話時,陸長亭偷摸藏在幔帳後頭聽着了,當初樂不可支,如今想一想,方覺父親力主陸家由建康遷徙回平成老宅實在妥帖——士族是士族,皇家是皇家,平成陸氏起於東漢,興於前梁,乃后陳皇族,符家是興是衰,又與陸氏何干?

建康的頂級士族已走了謝、陳兩家,陸家也走得早——陸家太夫人,大晉真寧大長公主由陸綽胞弟陸紛護送先行一步,齊國公陸綽攜長房諸人及陸家錢帛賬冊緊隨其後。

馬車一顛,木案上擺置的赤金瑞獸香爐蓋兒跟着“咣當”一抖,裏頭的深青檀香末險些撒了出來,陸長亭趕緊輕顰娥眉捻起裙裾作勢避開,到底是雖心能諒爾,身卻難湊合!

好歹悶了口氣,轉頭問百雀,“出來幾日了?”

“連帶着首尾兩日都囫圇算上,這才出來五日呢。”

陸家的馬車做得寬,長近一丈,分內外廂,內廂佈置精巧,茶案小几俱備,可容三兩人,長亭性嬌,通常都軟在枕墊之上,進內貼身服侍之人,或是陳嫗,或是幾個得用的丫鬟。

百雀個性和軟,一壁跪坐於小几之後燃爐烹茶,一壁繼續婉笑安撫道,“姑娘莫慌,陳嫗不是一早同您算過嗎?從建康到平成,掐頭去尾得在路上耽擱三個來月呢。”

等到了平成,都快隆冬了!

“我頂討厭平成的冬天。”

話沒太大起伏,長亭蔫蔫地靠着,伸手接過百雀雙手呈上的茶盞,茶湯溫熱正好入口,濕漉漉的霧氣罩在小姑娘的面前,話聲被霧氣一盪,好像也變得軟綿綿的,“北邊兒的冬天也太涼了,四周都是冰,雪粒兒不過一晚就能被凍成一大坨,風一吹,松柏上積的軟雪就撲簌簌地向下落…”

長亭說著便哧哧笑起來,“前年和父親去平成祭祖,哥哥佇在樹下頭,正好落了他一頭的雪氣兒!”

十二、三的小姑娘笑不露齒,軟軟窩在青螺雲絲錦繡堆中,容色皙白,大眼黛眉,唇一彎,眼神里便緊跟着似含半池碧波清水,如潭深半里,卻清可見底。

小美人好看,無愁無憂的小美人更好看。

百雀心頭一舒,也跟着笑。

自家姑娘嬌是嬌,卻勝在性情豁達,從阜盛繁榮的京都建康,跋山涉水跟避難似的回老宅,趕路又趕得急,憋悶了五日,如今倒也肯說話了。

退一步說,士族門閥的姑娘哪個養得不嬌?

更何況,姑娘本就受了委屈…

百雀借掂盞斟水的功夫,細聲道,“您也甭怨怪老爺了,夫人急慌了許久,擰起勁兒來,若大長公主與老爺不體諒,反倒徒惹許多閑話…”

長亭默了默,仰起臉來深吸一口氣兒,檀木香安神靜氣,待過了半晌,反倒笑了笑。

閑話?

什麼閑話?

是陸家不許她生小郎君了?還是她陸長亭攔着她奔前程了?

符氏是填房,長亭生母謝文蘊過身得早,陸綽很是神傷了許久,又隔三載,由真寧大長公主做主娶了符家宗室女入陸家,至此近十載,產下一女,行三,名喚陸長寧,便再無音訊。

符氏慣會惡人先告狀,分明是不樂意與先齊國公夫人的娘家謝氏一道走,且直說罷。偏偏要作張作喬,非得引個“密雲師太好容易出關,總得等着去求一道兒女簽才好”的由頭,硬生生地北遷期限拖到了仲秋…

偏偏事涉子嗣,陸綽與真寧大長公主也不好過多置喙。

人與人講求緣法,長亭與符氏修了這十來年的母女緣也沒修成果,反倒兩看生厭,彼此敬而遠之。不過想一想,符氏與陸綽的夫妻姻緣似乎也修得不太好,長亭不懷好意地私心揣測,符氏大約是與統個陸家無緣罷了。

“我又不傻,怨怪父親作甚?”

長亭心寬,又抿了口清茶,蹙起眉頭癟癟嘴道,“這茶葉我不樂意喝,拿下去給陸長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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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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