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崔錦走下胡床。

她的閨房不大,佈置得很是簡樸,絲毫沒有女兒家閨房的模樣。衣櫥里只得兩套衣裳,妝匣中首飾頭面也僅有數樣,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物。

不過這些崔錦都不在乎,用來置辦衣裳首飾的錢財都用在了她身前的畫紙上。

崔錦嗜畫。

然,時下紙貴,還未全國普及,家家戶戶中的藏書都是由竹簡製成。能用得上紙的怕也只有世家貴族。為了滿足女兒的愛好,崔元節衣縮食,寧願不喝酒也要買畫紙。

常年累月下來,崔錦畫技進步神速。

崔元欣慰不已。

阿欣走了進來,見到大姑娘坐在書案前,便知她要作畫了。

她不由有些心疼。

崔家窮困,崔元獨身時身邊也沒個僕役,後來林氏嫁來了,才帶了個珍嬤和看門的元叟。再後來崔湛與崔錦出生了,恰逢崔元外出買酒,遇到一老叟賣女,他便用買酒錢換了老叟之女,帶回來侍候崔湛與崔錦,並取名為阿欣。

阿欣在崔家也待了七八年,豈會不知崔家的情況。

一張畫紙能換七八匹布帛還有兩斗米呢。

“娘……大姑娘要畫什麼?”

崔錦說:“隨心所畫。”

阿欣一聽,更心疼了,說:“大姑娘隨心所畫,不如蘸了墨在牆上畫呢。墨跡幹了還擦洗掉。”

崔錦笑道:“無妨,我有分寸的。”

她自是曉得畫紙珍貴,平日裏她也是能不用畫紙便不用,她閨房裏的牆都不知擦洗了多少回,有些墨跡重的,如今還隱隱約約能看到印子。

可今日沒由來的,心底有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在畫紙上揮毫作畫。

阿欣只好道:“奴婢為大姑娘備墨。”

一盞茶的功夫后,崔錦執起畫筆,端坐在書案前。阿欣悄悄地離開,她知道大姑娘作畫時喜靜,並不喜歡周圍有人侍候。

她走去灶房,煮了清茶,走進另外一間廂房。

崔湛抬起頭,溫和地說:“阿欣,這裏不必侍候了,”一頓,瞧見她手中的茶盅,他微微一笑,說:“把茶擱下便好。”

阿欣應了聲,帶上東廂房的門后,輕聲一嘆。

家中的大姑娘和公子一個嗜畫,一個嗜書,兩樣都是不小的開銷。若是沒有這兩樣開銷,家中也能過得很好。阿欣與珍嬤一說,被珍嬤敲了頭。

“傻孩子,這可不是這麼算的。公子嗜書,他日得了功名,便能光宗耀祖。而大姑娘畫得一手好畫,莫說是趙知府家的姑娘,老爺說便是燕陽城的貴女也沒有大姑娘畫的好呢。若是有朝一日被達官貴人瞧上了,那就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年紀小,看得不長遠。老爺讀過書的人懂的多,又豈會做吃虧的事情?好好侍候兩位小主人才是正經事。”

阿欣低低地應了聲。

.

樹上蟬鳴輕響。

阿欣拿着掃帚在樹下趕蟬,唯恐擾到了大姑娘和公子。掃帚揮了又揮,蟬鳥四散,綠油油的葉子嘩啦啦地掉了滿地,阿欣喘着氣,一手擦掉額頭的熱汗。

院子裏靜了下來。

西廂房中此時此刻卻是發出了一道極輕的聲響,是崔錦的畫筆掉落在地的聲音。

崔錦的眼睛睜得有銅鈴般大。

畫墨粘上了裙裾也不曾察覺,她就這般獃獃地看着案上的畫紙,彷彿見到了鬼魅似的,一張小臉慘白如紙。

畫中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中有一顆棗樹,長着翠綠的葉子,而樹下有個姑娘跌坐在地,痛苦地捂着腳踝,身邊躺了一把掃帚,而不遠處有一條灰褐色的小蛇。

讓崔錦吃驚的是,她想畫的明明是一副空山新雨圖,落筆時也是正常的,可當她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畫中山與雨竟變成了另外一番景緻,且……且還是有色彩的。

時下紙貴,筆墨亦是水漲船高,顏料採集也頗為艱難。崔錦時常用胭脂上色,偶然得來一塊銅綠,亦是珍之藏之,捨不得多用。現下自己用淡墨作畫,驀然間變成了彩畫,她愣了又愣。

而更讓她詫異的是,畫中的院子她一推開門窗便能見到,棗樹她也認得,小時候她最愛與大兄在樹下玩耍,嬌聲嬌氣地喊着珍嬤給她摘棗子,而畫中唯一的人也是她識得的,不正是她的侍婢阿欣么?布鞋上還沾了從焦山下來時的泥濘。

崔錦覺得不可思議。

她使勁地擰了下自己的胳膊,疼得眉頭緊皺。

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她咽了口唾沫。

而就在此時,外頭忽然響起一聲尖叫。崔錦疾步走出,只見阿欣一臉驚慌之色,掃帚也倒在一旁,而她捂住了腳踝,位置正好在棗樹之下。

珍嬤上前,仔細一看道:“看來是被蛇咬了。”

珍嬤問:“阿欣,你可有看清是什麼蛇?”

阿欣臉色蒼白地道:“沒看清,方才我正想歇一口氣,之後腳踝就忽然疼起來了。我心裏慌,也沒有注意是什麼蛇。”

珍嬤說:“這下糟糕了,這傷口看起來像是為毒蛇所咬,若是不知是什麼蛇,又怎能對症下藥?”

阿欣急了,淚珠子滾落。

“阿嬤阿嬤,我會死么?”

珍嬤道:“我去稟明夫人,再讓元叟找個巫醫回來。你莫要慌,老爺與夫人都不是見死不救的人。”

阿欣此時方鎮定下來。

一道清麗的聲音響起,“阿嬤止步,莫要擾了阿娘歇息。”崔錦走上前,低頭瞅了瞅,眸色微深,只聽她道:“咬傷阿欣的並非毒蛇,只是尋常小蛇,無毒,我房裏還有些之前阿爹被蛇咬后留下來的草藥,磨碎了在傷口處敷個一兩日便好。”

珍嬤有些驚訝。

“大姑娘方才見到了?”

崔錦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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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被逐出崔府時,亦帶走了自己的家當,崔元嗜書,家當中錢財甚少,卻有兩車的竹簡。與林氏成親后,這兩車的竹簡便安置在書房裏,崔錦與崔湛都可以隨時出入。

而這兩日,只要天一亮,有光了,崔錦便鑽進書房,比崔湛還要用功。

平日裏崔元寵着崔錦,林氏對於崔錦這般行為早已習以為常,輕聲囑咐了幾句身子為重后,便任由崔錦自個兒在書房裏折騰。

兩日一過,阿欣的傷口也痊癒了,雖還有點印子,但早已不疼了。她欣喜若狂,對崔錦道:“幸虧大姑娘看到了,不然奴婢定要提心弔膽個好幾日了。”

崔錦沒有吭聲。

她盯着阿欣的腳踝,似是陷入了沉思。

阿欣沒有注意,歡喜地道:“明日奴婢去找鍾巫醫要些雄黃,一到夏季蛇蟲就變多了。得好好在屋宅四周撒雄黃,尤其是大姑娘和夫人的廂房前,不然睡到半夜裏忽然見到蛇,沒病都要被嚇出病來了。”

阿欣又說:“大姑娘,為什麼世間會有蛇蟲這般可怕的東西呢?倘若沒有的話,那該多好呀。這樣行走于山林間也無需怕被咬了。”

崔錦這時終於開口了。

“阿欣,我乏了,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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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崔錦又畫了一幅畫,是隔壁小孩落水的畫像。畫中日頭如盤盂,顯然是正午時分。崔錦遣了元叟在池塘邊候着,到了午時果真有一小童落水。

元叟回來時,直呼大姑娘神乎。

至此,崔錦確認了一事。

阿欣離開后,帶上了房門。

崔錦在書案上緩緩地鋪開了竹簡,這是她在阿爹的書房裏尋到了一卷竹簡。

竹簡中記載了一個極其短小的故事,在一個遙遠的山村裡,有個姑娘姓方,家中排行十九,喚作方十九娘,本是一尋常姑娘,而某一日忽然開啟了神智,雙目所及竟有千里之遠。村人都以為十九娘得了鬼神庇佑,方得此絕技,皆羨慕不已。

崔錦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緩緩地捲起竹簡。

她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

倘若當真是鬼神庇佑,賜此絕技,她便安心受之。

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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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林氏有些着急了。

前些時日老爺派了人回來,說是不日便歸,最遲五日。然,五日已過,六日也過了,七日還剩一半了,老爺還是未歸。

林氏開始坐立不安。

她讓元叟去打聽打聽,元叟回來時搖搖頭,什麼都沒打聽出來。

崔湛說道:“阿娘放心,興許阿爹是半路遇上知己好友了,所以才會耽擱了。”話是這麼說,崔湛心中始終沒有底。即便是遇上知己好友,阿爹也該會捎一封信回來才對的。

而這段時日雖有雨,但最多下個半日便也停了,周圍也沒有山泥傾瀉的消息傳來,斷不會是因為惡劣的天氣才阻礙了歸家的行程。

思及此,崔湛看了看林氏擔憂的神色,說:“阿娘且放心,兒這便啟程去青城,向阿爹的詩友打聽一番。”

林氏道:“好,你帶上元叟。”

崔湛說:“萬萬不可,兒去青城后,家中無男丁。倘若遇上了無賴子,元叟還能應對一二。還請阿娘放心。”

見林氏仍是愁緒未散,崔湛又說:“待兒經過周家莊時,向周叔借一兩護衛結伴而行。”

聽到此話林氏總算放心了,輕輕地點了點頭。

當日,林氏與崔錦便為崔湛送行。

崔錦勸慰林氏。

“阿娘莫要擔心,大兄定會與阿爹平安回來的。興許這一回是阿爹路上有急事耽擱了。”她扶着阿娘回了屋裏,吩咐珍嬤好生照顧阿娘后,旋即轉身回了西廂房。

她提筆作畫。

不到兩刻鐘,畫中的淡墨盡散,逐漸展現出柔和的色彩。

山洞中有一蒙面的黑衣人,手執利器,正對被逼到邊角的青衫公子發出猙獰的眼神,利刃上寒光森森,倒映出青山公子恐懼的眼神。

畫筆掉落在地。

崔錦的臉色瞬間變白。

是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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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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