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幻孽
“‘三天後,瞎眼婆婆名叫狗娃的兒子心急火燎地從山西趕回來了,剛出鎮口,一眼就望見瞎眼婆婆望眼欲穿地蜷伏在街角,身前還放在一隻沿街乞討的破碗。母子倆一聲哭喊,兩汪眼淚,恨不得把天都咀咒下來半邊。以後狗娃痛斷了肝腸,恨入了心髓,火燒了屁股般的背起瞎眼婆婆趕回家。可憐前門后圈亂鬨哄的,雞在門前空地上啼號,豬在圈后欄子裏嚎叫,堂屋竟然鐵將軍把門鎖上了。狗娃頓然氣不打一塊來,火不打一處冒,揀起石頭砸開鎖,屋子裏更是亂糟糟的,老鼠在桌子上拉屎,貓在柜子裏偷食,狗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院內院外不見一人,小媳婦不見人,奶娃不見人,衣櫃裏幾件小媳婦的衣物也不見蹤影。狗娃瞬間像臉上扎了根刺兒,眼裏揉進了沙子,不覺暴跳如雷地發起怒來。他連吼帶叫地闖到坳下鄰居家中,原來小媳婦將奶娃託付在鄰家照看;他連嚎帶嚷地沖往山間老丈人家裏,原來小媳婦跟這小子私奔了,音信地址也沒有留下一個。狗娃這時就像天塌下來,滿腦一刻也支承不起,地陷下去,滿心一霎也站腳不住,人傻了似的,一下子變得愚妄衝動起來。他不問青紅皂白地召集起親戚家的男男女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聚集起鄰里家的老老少少,一個個拿刀挾棒、其勢洶洶地跑到這家裏來要人。
“‘世上沒有透風的牆,這家人得到消息,好生驚恐慌亂極了,一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小子么麽小賊的不學好,兩口子就老臉無光的不敢抬頭見人,這下禽獸不如地拐騙人家媳婦出逃,就更加沒羞沒臊的連大門也不敢邁了。狗娃呼么喝六地衝到門下。一個個強盜似的見東西就燒,見物什就砸,頃刻之間院子裏火光衝天,破爛狼藉,這夥人又拳打腳踢地威脅老兩口,無法無天地逼迫老兩口去找人。村裡一些瞧熱鬧的人們就看不過眼了,紛紛斥責這種鬼子進村了的行為。這家人住在附近的親戚聞訊也都行步如飛地趕了過來,有的罵罵咧咧地去護着老的,有的摩拳擦掌地守着屋門。狗娃本就是個一條直道走到黑的二百五,腦子裏壓根兒就沒有見可而進、知難而退這根弦。眼見自己帶來的人都被寡不敵眾地圍困在院子裏,對方群情鼎沸的快要淹沒了自己。狗娃全然不顧地昂着頭顱,氣急敗壞地拎起板凳,揮手就朝山一樣攔在身前的一人掄去。那人機警敏捷地避過身子,怒不可遏地大喝一聲,綽起扁擔就向狗娃迎來。兩人全神戒備地狠盯一眼,嘴角都浮着殘忍凶暴的冷笑,屋外虎視眈眈的人們見屋內明火執仗地打起來了,也都躍躍欲試地操起了棍棒。狗娃這時更像是催命鬼附身。亡了魂似的發一聲喊,一板凳又向那人頭上掠來,那人仗着人高馬大,一個縱躍閃向一邊。反手一扁擔掃向狗娃的腰間,兩人你來我往,不可開交地戰在一處,邊上吶喊助威、捉對廝打的聲浪此起彼伏。
“‘老太婆眼見滿屋子的人群情洶洶。勢同水火,慌張得奮力掙脫出遮擋她的親友,不顧一切地跑到門前:別打了。都停下來,別打了,大家都親戚道道的,有話好好說!這時眾人都被怒火焚了腦袋,仇恨蒙蔽了心竅,一時半刻那停得下來,滿院響起的都是乒乒乓乓的棍棒交錯聲與劈劈拍拍的刀具撞擊聲。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我兒子本就不是人,犯不上為他傷了身、送了命!老太婆邊哭邊跪在地上,頭磕得滲起一道道血痕,向東求菩薩保佑,保佑滿屋子後輩人人平安、個個吉祥;向西求閻王慈悲,慈悲儘早收了不肖子的性命,免得活在世上害人。就在這時,一截打折了的棍棒平空向她飛來,砰地一聲砸在她後腦勺上,老太婆撲通一下栽倒在地,頓時不省人事地昏了過去。院子裏亂成了一鍋粥的場面霎時間靜默下來了,幾個後輩子侄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胸脯的按胸脯,然面回天乏力,老太婆張嘴吐出一口鮮血,氣若遊絲地說了聲:別難為他,放他們走!就含恨銜冤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狗娃頓如悶雷轟項,一下子陷入惶恐、驚慌的狀態,臉嚇得像一張洇了水的白紙,他連滾帶爬地跪倒在老太婆面前,頭像雞啄米一樣磕個不停。老爺子臉色鐵青地哼了一聲,狠下心腸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眾人立即五花大綁地將他捆了起來。狗娃就這樣魯莽滅裂地將自己送進了牢房,老爺子行將就木地將太婆送上山後,也形銷骨立地出門避禍去了。最可憐的是瞎眼婆婆,成天拄着拐杖抱着不滿半年的奶孩沿村乞討,人們在掬一把同情之淚,施一口可憐之食后,閑言碎語也在四鄉八村廓張開來,誰都切齒痛恨這小子與小媳婦豬狗不如、禽獸不比的無恥行徑。
“‘然而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小子本就是吃個饞嘴、坐個懶腿的二流子,誘拐着小媳婦拋家棄子地滿世界遊逛了一番后,二張鈔票花完了,三天熱乎勁兒過去了,四處藤纏樹、樹纏藤的膩味也消退了。小媳婦叫他下煤礦挖煤,他嫌黑乎乎的瘮得慌;小媳婦叫他上建築工地搬磚,他嫌髒兮兮的累得慌。外面呆不下去了,男歡女愛當不得飯吃,兩人走一路吵一路,飢一餐餓一餐地回到山裏。小媳婦這時面黃肌瘦地早已失去了素來在家裏時節的光鮮,蓬着個頭,膗着個臉,人瘦得像麻稈。這小子也是一頭污垢,一身邋遢,身上的腥臭能熏幾里地。兩人像逃荒似的來到小媳婦坐落在大山裏頭、群峰拱抱的娘家,誰知小媳婦的爹吹鬍子瞪眼睛的把着門不讓進,小媳婦的娘咬牙切齒地開口閉口就是:你個淫蹄子,你個浪蹄子!你將我們家的臉丟盡了,將我們家的門風敗完了,你還有臉進我的家門!你不是心高得要攀月亮上的桂花樹嗎,你咋不在那棵樹上弔死!你不是膽大得要摘龍潭下的酈龍珠嗎,你咋不在那口潭下淹死!你一身輕骨頭沒得四兩重。竟想一口吃出個胖子來!你一身騷皮肉沒得二錢油,竟想一鋤挖出個金元寶來!你浪去呀,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你騷去呀,好女還不嫁二婚男呢!你知不知道,你男人蹲了大牢,你兒子餓得快死了,你婆婆滿鎮裏討飯!你咋不跟着這個二流子繼續浪去呀,他家裏不是遭報應死了娘老子!你讓人戳脊梁骨的日子還在後頭,你被人吐唾沫淹死的一天就在前邊!你有多遠滾多遠。少在我門前丟人現眼,你不要臉,我們一家人還要在這村莊撐門立戶啊!
“‘小媳婦臉色驟灰,失去了神採的眼裏淚光閃動,心神像被一下子攫住了似的陣陣僵麻,由不得天旋地轉的一陣眩暈,身體在極度的虛弱中癱倒在地,一時間她有種萬念俱灰的寂滅感,又有種在劫難逃的悲涼感。然而不一會兒。她又呼地一下站起身,瘋瘋癲癲地哭着,亡了命般的往山下跑去。這小子像鬼魂一樣也三行鼻涕兩行淚,一路緊追不捨地跟着。原來瞎眼婆婆祖孫成天風裏來。雨里去,飢一頓,飽一頓,奶娃早扛不住了。而有天又不幸淋了雨,夜裏啼哭不止,高燒不退。待到瞎眼婆婆從睡夢裏驚醒過來,一隻腳已踏上鬼門關了,滿嘴只有出氣而無進氣。小媳婦瘋了心般的跑過幾座山頭,屋背後小山坡正趕上奶娃下葬,一張破草席上全無遮蓋地躺着渾身僵硬的奶娃,餓得變了形的臉蛋佈滿了灰褐色的斑點,病得脫了形的唇邊沾滿了腥氣熏天的污漬,小媳婦猶如亂箭攢心似的苦巴巴地站着,機械地轉動着兩顆木訥、失神的眼珠,不,不,我的孩子,不能埋了我的孩子!小媳婦突然大叫一聲,捨生忘死地撲倒在草席旁,撕開衣襟露出兩顆乾癟的**,瘸了的雙腿在泥石上磕磕碰碰的,濺出一路淋漓的鮮血。這小子陰魂不散地跟着跪倒在草席邊,無地自容的愧疚使他一時抬不起頭來。孩子,醒醒,娘餵奶奶,醒醒,啊?小媳婦滿臉愛憐的噙着淚水,慢慢地直起腰來,撫着奶娃冰涼的臉蛋,將**又一次塞在奶娃緊閉着的嘴裏,四下里不着邊兒的叨嘮開來:我兒瘦了,餓了,黃連木刻成的苦命人兒,長尺把長了,還沒吃過一回囫圇奶呢!奶娃直挺挺地躺在小媳婦懷中,稠糊糊的奶水漫無邊際地從嘴裏淌出來,流得下巴頦兒和母親的**上一片潤白,料峭的山風吹過,小媳婦渾然不覺的陣陣顫慄:我兒乖,吃奶奶,夢裏遇見外奶奶,好個白胖的外甥兒,怎麼不跟我寶貝女兒一起來!小媳婦哭一聲,抹一把淚水,昏黃陰森的日間哭聲在山野上回蕩,顯得格外凄愴慘厲極了。四圍人驟覺一團慘霧夾雜着噬人的傷痛劈頭向自己砸來,由不得滿心恐懼地站在那兒瑟瑟發抖,滿臉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厭惡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從眼眶裏滾下來,滴落在恨不得撕碎這對狗男女的劇烈抖動的手掌和恨不能砸碎這對狗男女的青筋暴出的拳頭上。’
“‘讓開,讓開,這家大少回來了,這混蛋投案自首來了!’隨着院外吵吵嚷嚷的響起一陣呵喝聲,人們紛紛讓開一條道,在手電筒的強光照射下,二流子一身夜露地跨進了大門。
“公安霍地站起身,眼疾手快地掏出手銬,啪地一聲將二流子銬了起來。小邪皮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像拖死狗一樣拖到我面前,‘快說,愚兒在哪,有一句假話,小心老子活劈了你!’我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極其輕蔑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翻了天了,竟敢打我家愚兒的主意!’。老村長見狀,趕忙起步擋在他身前,又憐又嫌地大吼一聲,‘還不快點帶我們去找,你這是將頸往王法鍘刀上送,刀口就快要落下一半了,萬一再有個好歹,怎麼對得住你死去的娘老子!’
“公安威嚴可畏地一提手銬,推推掇掇地將他塞在警車裏,車前燈像兩道劈開深邃夜空的利劍,當先往山裡馳去。我和芬兒急忙擠上小邪皮的車,帶上老村長几人,也一路光影爍爍地往山裡趕去。汽車曲曲折折地在大山深處行駛了半個多時辰,天放亮的時候。來到一處山巒磊落、岡陵起伏的崖下。公安像趕狗一樣將拱肩縮背的二流子趕下車,眾人跟在他的身後,走過一條伸向山裏的歧出小路,走出一片藤蔓叢簇、雜草蓬亂的瓜地,一間低矮破爛的瓜棚出現在人們的眼前。小邪皮箭一樣地衝進棚里,人們也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前。不一會兒,小邪皮就抱着淚痕未乾的愚兒走了出去,我一把抱過愚兒,憤恨像濃霧罩上了額頭,又籠住了失去血色的臉。夾雜着恍如隔世的恐懼一點點地在吞噬着我的心。眾人一片歡呼,全都歡聲雷動地圍攏了過來。二流子卻像邪魔附體一樣魂飛魄散地奔入棚里,又鬼哭狼嚎地退了出來,呼天搶地的哭聲頃刻間在山野飄散,‘紅兒,你咋這想不開呀,你一撒手走了,撇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啊!你怨我撐不起門面,害得你跟着丟臉。我不是痛改前非地去尋法子嗎?你恨我攢不下家業,害得你跟着受窮,我不是痛下決心地去找路子嗎!我法子也尋到了,路子也找到了。你怎麼就等不得一時三刻呢!拿上錢,我們就遠走高飛,從此再不在山裏露面,誰還會記着我們的是是非非?有了錢。我們也過得安逸,穿金戴銀地在世上露臉,誰還會不把我們當人!如今家也破了。人也亡了,仇也報不了,冤也申不了,我還有什麼由頭去苟且偷生,還有什麼勇氣去報仇雪恨!’人們愕然四顧,不由得順着他磕得皮開肉綻的方位望去,原來小媳婦正衣衫不整地吊在那枝幹虯蟠的老樹上,映照着天際幾顆疏朗的星星,映襯着山野幾株鬼影幢幢的樹木,一時陰森可怖,毛骨悚然。”
“爸爸,那個阿姨好漂亮呀,就是老哭,哭完又笑,還說自己馬上成仙了,到天上去跟她兒子相聚!”若愚很乖巧地聽媽媽說完,瞧爸爸聽得認認真真的,一會兒皺着眉頭,一會兒舒着眉頭,酒也喝得快下小半瓶了,忍不住也鸚鵡學舌地補一句嘴。
“愚兒真勇敢,一個人呆在荒山野嶺里也不怕,這快成小英雄了,比一休小和尚還厲害!”杜若由衷地一笑,伸手親昵地捏下若愚的腦袋,瞧壁柜上座鐘指針快指向八點了,連忙放下酒杯,去廚下盛一碗飯放到紅蓮面前,“菜都涼了,加點熱湯吃吧,要不今晚別回去,你一個人帶愚兒走夜路,我也不放心,我就跟愚兒睡沙發,也好跟愚兒講講故事!”
“行,爸爸,講小蝌蚪找媽媽呀,要不講丁丁戰猴王,還有食猴鷹,啊……,我是賊,我該死!”若愚興高采烈地蹭下桌,邊摹仿食猴鷹被逮住時的情狀,邊從書包里掏出四、五本連環畫,纏磨着杜若在椅子上坐定,抬起屁股就一本正經地坐在他的懷中。
“愚兒明天還要上幼兒園呢,耽誤了幾天,都玩野了!”紅蓮匆匆將碗飯扒下肚,就快手快腳地撿起碗筷來,待到將桌上廚下拾掇得乾乾淨淨,屋內屋外撿拾得順順噹噹,就背起挎包,拿上若愚魔曾模樣的玩具,躬身對聽得津津有味的若愚說,“愚兒,跟爸爸再見,星期天再來聽爸爸講,姑奶奶還在家等着呢!”
“爸爸再見!”若愚嘭地一下掙下地,邊將書都塞在書包里,邊扭頭依依不捨地對杜若說道,“爸爸,講到小蝌蚪到河邊了呀,那兒可危險了,下次來,你再接着講呀!”
“好的,爸爸的書可多了,好聽的故事多得很呢,來,愚兒,爸爸送你們去車站!”杜若俯身抱起若愚,順手從後壁檐取下幾串風乾的野味放在籃子裏。紅蓮轉身鎖上屋門,將敞開的院門掩好,就一手拎着籃子,一手拿着玩具,一家三口趁着月色往候車室走去。
“說到書,我還要問你,你書柜上的那些書呢,怎麼一本也沒有,你個書獃子,離了書,心不像貓抓似的,吃飽了混天黑的日子過得下去?”紅蓮緊走幾步,仰着一臉孔詭奇怪異的神情,疑惑不解地望着杜若。
“還書呢,撿起來放箱子裏了!”杜若自嘲地裂嘴笑笑,惘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說得一點都不錯,我不就是書讀高了,一腳踏到了半天雲里,還真認為是個人物,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的日子指日可待,結果一跤跌了個半死,差點兒連養家活口的飯碗都給砸了,還不痛改前非,悔過自新!我不就是書讀多了。一門心事想着天鵝肉吃,總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結果金屋難期,藍橋無望,煮熟的鴨子也飛了,還不洗心革面,一改故轍,總不能做一輩子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
“那畫兒也不畫了。畫譜之類的也一併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紅蓮似笑非笑地仰着面孔,波譎雲詭的眼裏閃射着揶揄譏誚的光芒。
“還畫那勞什子幹啥?辛辛苦苦地畫了小半輩子,上不能在社會上掙點身價地位,下不能給家庭掙點票子。還把人畫迂了,畫傻了,沒有那麼大的腳,卻偏要去穿那麼大的鞋;沒有吃到三兩煎豆腐。卻偏要稱自己是什麼老齋公。本就是山裡養路工,有吃有穿有錢用就行了,成名成家不是我能做的夢。這回丟的臉還不大呀,半夜裏出門都恨不得要蒙上眼睛,還有心思去畫畫兒!你知道我現在一個月拿多少工資嗎,二千多塊,比城裏正經八百的畫家拿得多,一點也不比那些得過大獎、畫過巨作的名畫家差!再說人的命,天註定,拿一輩子的平安去換取一時的飛黃騰達,也實在是得不償失了!”杜若恍如茅塞頓開地舒展着眉頭,臉上漾起一片迷途知返的得色,連一直浸沉在哀傷中的心情也好像舒緩了起來。
“你站住,愚兒下來走,你回去喝你的酒去!”誰知紅蓮一步攔在身前,臉上罩着一層愛恨交織的寒霜,“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種好逸惡勞的德行!一點點的挫折就把你打擊得連志氣也沒有了,一點點的坎坷就把你消磨得連銳氣也沒有了!成天渾渾噩噩地活着,就得人敬重了,整天庸庸碌碌地混日子,就受人尊崇了?冤枉為你守了這麼多年的活寡,哪個不知我蓮妹子一點痴心不死,是望你有點恆心,遭得起人嫉,糞堆上能長出一根靈芝草來;哪個不曉我蓮妹子一股傻氣不滅,是守着你有點毅力,經得住天磨,枯樹叢中能飛出一隻金翅鳥來!我遭人冷眼圖你啥,就圖你為成就未來這一門兒痴心;我受人冤屈喜歡你啥,就喜歡你為改變命運這一股子傻勁!枉費當你是我們活着的精神支柱,空自當你是我們坦然面對人生的力量源泉!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是因為我們還有一點希望;我們家不像家、戶不像戶的守着,是因為我們還有一絲妄想!這下可好,雞也飛了,蛋也打了,我們吃苦受罪,是自取其咎,是往髒水坑裏爬;這下可行,依廟廟倒,依神神跑,我們遭災罹難,是自甘墮落,是往狗屎堆上跳!這真是鼠腹蝸腸之輩,成不了棟樑之材;雞鳴狗盜之徒,做不了正大光明之事!朝圖一飽、夜圖一覺的日子誰不會過,這山裡任何一個男人都比你明白世事,嫁誰不是嫁,還非得守着你這個倒霉蛋;吃個暢快,玩個痛快的樂子誰不會享,這山裡隨便一個男人也比你懂得人情,跟誰不是跟,還非得望着你這個窩囊廢!真虧你說得出口,畫兒畫了一半不畫了,路走了一半不走了!自己一輩子就此毀了不說,以前所有的努力不成了瞎胡鬧,以前所有的用心不成了窮折騰!憑空授人家以前醜化、歧視、誹謗你的口實;憑白授人家以前詆毀、打擊、諂害你的話柄!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越要堅定信心,把所有的非議、責難、造謠中傷踩在腳下;越是在這種關頭,越是要堅韌鬥志,把所有的悲觀、絕望、黯然神傷藏在心裏!老古話還說:蹲得下,才能跳得高,屈得彎,才能伸得直呢!你倒好,見識短淺得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氣量狹小得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竟然一蹶不振的只想做個巡巡道、打打牌、喝喝酒的山裏養路工!你真要不畫畫兒也行,那愚兒就不能放在你身邊,我可不想老子在山裏做一輩子烏龜馱一輩子碑,兒子又得做烏龜龜縮在山裏,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杜若一下子怔住了,臉在羞辱窘迫中泛着豬肝一樣的顏色,嘴唇抖抖索索的說不出話來,“我……我接着畫還不行嗎?犯……犯得着這麼撕皮破臉地折辱人嗎!不過恐怕畫不出個什麼名堂。投再多的精力也是白費,走這條路就像走往窮途末路一樣,既辱名又喪身,既沒前途也沒錢途,社會風氣又不好,難得成為名家大腕!”
“成不成為名家大腕有什麼關係,有所作為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自古行百里者半九十,缺的就是堅韌和毅力!”紅蓮面色稍霽地退轉身子,積鬱在靈魂深處的憂憤與怨恨之情也悄悄退逝。不覺步態輕盈地往車站走去,“退一萬步說,即使不成功,做一輩子的冬烘先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從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只要你努力了,奮鬥了,在家裏建立了一個刻苦學習的氛圍。樹立了一個艱苦創業的榜樣,對愚兒就能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為他的人生就能指出一個更高的目標,因而也是做了向上的台階。無所謂划得來與划不來的!”
“這麼說,我就接着再畫下去唄,反正我又拗不過你,真的要放棄畫了這麼多年的畫畫兒。我也捨不得!”杜若心中一寬,眉宇上被紅蓮罵得狗血淋頭的幾許怨尤悄然退去,由不得也步伐輕鬆地跟着邁起了步子。“要不我先畫段時間工藝美術畫吧,放下包袱,換下腦子。最近我去了趟蘇州,參觀了幾家蘇綉綉品廠,我發現蘇綉除了傳統的針法多樣,用線繁複,表現方式也脫離了原始的巢臼,無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有了質的飛躍,題材也從單一的孔雀、金魚等具體物象,轉化為描繪寓意吉祥富貴、福祿綿延的自然形象上。像以工筆寫意畫法畫出的《九如九魚圖》,就是利用九有久之意、魚有如之諧音的一幅祈福弘願畫兒;像以青綠山水畫法畫出的《國色天香圖》,其雍容華貴的姿態象徵福祿永駐,花瓣盛開的造型寓示佛手招財;而融會了天、地、山、水、松、鶴等要素,寓意聚財納福,象徵富貴長壽的千年蘇綉《聚寶盆》,更是被國家領導人作為國寶,拿到國際上饋贈給國際友人。你想想,如今歲當盛世,人逢華年,國家繁榮富強,人民安居樂業,城裏到處建的是高樓大廈,鄉下到處建的是樓房別墅,家家戶戶都需要品味高雅的居家文化,而以一幅福祿壽喜的綉品作為中堂懸挂在客廳上,豈不更顯得吉祥如意、財氣滿堂。這該是一個多大的市場,努把力,用點心,我們也可以從中分一杯羹。”
“這當然好呀,我還認為說了半天,是春風射驢耳朵呢,我多時就要跟你說說店裏的生意,瞧你一副丟了魂的灰溜溜模樣,我才懶得跟你說!”紅蓮回眸一笑,四顆關切而蘊含別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兩人心中都微微一盪,“當初在深圳時,我就說過要轉型,後來陰錯陽差,百事不順,誰還有心思做綉品。這回店開起來后,我們走的還是傳統蜀繡的路子,但銷量不大。芬兒將你的《好好山水圖》及《巴山夜月圖》綉上以後,生意好得不得了,小邪皮幾次要找你出圖樣,是我攔着,他才沒來找你。店還是以你的名稱開的,我只是名義上的老闆,小邪皮與芬兒按股權分紅,所以你還是要分點心關照下店裏的生意。你好好地醞釀醞釀,就按你說的畫幾幅祈福納財的中堂圖樣兒來,畫好了,我就叫小邪皮來取。所以說,只要你用心做事,我們店還是有錢途的,將來有一天,你畫的畫兒也能在國際上得大獎,在全世界展出,我和愚兒還等着給你戴大紅花呢,是不是呀,愚兒?不過得先去東莞將晨晨找回來,不想去鄉下教書就算了,世界大得很呢,哪裏找不到一碗飯吃!”
通勤車在站台停留了一陣子,載上小站四近跑通勤的人們,就吭哧吭哧地鑽入了大山深處。杜若神采飛揚地站在站台上,心裏像被甘泉滋潤了一般,由不得美滋滋地長舒一口氣。是應該去一趟東莞了,自從晨晨走後,他就像靈魂被牽走一樣,日日牽扯,夜夜思念,原來今生姻緣早已前定,東勞西燕皆不由人;是應該揚起信念的風帆,再度向理想的彼岸搏擊,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何必在乎侵蝕毅力的海潮,頹廢鬥志的風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誰能說無限風光不在艱難險阻的前頭,誰能說無窮幸福不在艱苦創業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