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幻境
杜若記得,那是一天荷香風送遠、蓮色雨過清的早晨。江城曉風拂煦,白霧氤氳,曙色為東天黑絲絨似的雲層鍍上了一道金色的邊。杜若早早地來到任燕住在鐵路棚戶區的屋子,那天是星期天,是親朋好友聚會、是成家立業的子女回家與父母團聚的日子。杜若剛剛推開屋門,迎面就傳來小若虛的號啕大哭聲,原來幼兒園佈置了家庭作業,要小朋友在家按照看圖識字,寫滿兩頁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生字,星期一上學默寫出來,寫得好的還要戴大紅花呢。小若虛早起就趴在椅子上,歪歪扭扭地寫完一頁爺爺、奶奶的生字,在第二頁上剛寫出外公、外婆,不意被任燕斜眼瞧見,冷不丁來了一句,“寫好爺爺、奶奶就行了,你外公、外婆早死了,還寫它做啥?”小若虛啪地放下鉛筆,挺胸仰着小臉蛋,猝然沉下來的臉色像一塊紫豬肝,“媽媽騙人,外公、外婆就住在漢口,是媽媽不讓他們來看我!”任燕嗨地一聲斥喝,順手一巴掌打了過去,“小王八蛋,小小年紀就學會犟嘴了,沒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小若虛無故挨打,眼淚噼哩啪啦地就流了下來,邊噘着嘴唇抗議,“媽媽壞蛋,說了假話還打人,我不跟你玩了,氣死你!”
“誰惹若虛不高興了,嘴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大清早的,就高一聲低一聲地嚎破了天、哭幹了淚呀!”杜若話音未落,小若虛一溜煙兒地跑了過來,粉嘟嘟的臉蛋掛着兩顆欲滴未滴的淚水。
“爸爸,媽媽說謊還打人,我有外公、外婆,他們沒死啊!”杜若揮臂抱起若虛,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珠,“若虛說得對。好孩子就要講真話,媽媽不是好孩子,講假話,外公上次說了,隔天見了若虛,還要給若虛講黑貓警長的故事呢!”
“啊,我說我有外公吧,外公也喜歡我,對吧,爸爸?”若虛一聲歡叫。刺溜一下掙下地,抱起杜若買來的一大堆甜點,又趴在椅子上,邊擠眉弄眼地吃,邊喃喃自語地寫起作業來。
“這發的哪門子瘋?腦子被豬啃了,跟孩子說這樣的話!”杜若走到廚下,瞧着任燕忙忙碌碌的身影,由不得綽起拖把,將若虛連人帶椅地搬到屋門口。就滿屋子裏拖起地來。
“你問問他,今天要爺爺、外公,明天要奶奶、外婆,鬧得人心裏亂鬨哄的。我也就杵了他一指頭,就哭天抹淚的,不搞贏就閉不上嘴,這脾氣長大后怎麼得了!”任燕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連忙解開圍裙,將若虛撕開的包裝盒丟在垃圾簍里,也拿起拖把逐着杜若拖起地來。
“還不是你關黑屋子給關的。幼兒園的小朋友,哪個不是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接送呀!我瞧着也眼熱不過,要不今天就去你父母家走動一下,老這樣互不往來也不是個事兒,面子上也不好看呀,況且天下只有不孝的兒女,沒有不賢的父母,過去的事情就不要計較了,現時我們不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點錢的人了,去時姿態放低點,多備點禮物,我就不信,你父母會不接待你,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杜若拖完地,任燕接過拖把,在池子裏洗凈,擰乾,然後拿起毛巾,攆着杜若左躲右避的身軀,非要替他揩去滿額的汗水,“你能陪着去看我父母,我當然求之不得,你認為我不想呀,這不是逼得沒辦法才這樣子的嗎,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正好房子買回來后書畫店開張,我還想請他們幫着照看下店呢,只是我瞧不慣弟媳婦那張小市民的臉,比猴屁股變得還快,嘴皮子能把死蛤蟆說出尿來,那副天不喜地不愛的脾氣比殺你一刀還難受,咱們可先說好,要是受了氣、折了臉面,回頭可不許拿我撒氣呀!”
“說哪裏話,我就這麼脆性,我又不是屬開水瓶的,一碰就炸!”杜若耐着性子揩完汗,任燕又拿起梳子,說出門要注意形象,硬是攥着他的胳膊走到梳妝枱前,絲毫不顧他滿臉的不豫之色,生拉硬扯地替他梳起了頭髮,“行啦,別這麼磨磨蹭蹭的,沒事找事兒,你快去換衣服,將那套才買的新衣服換上,將那套鉑金首飾也戴上,都一兩年沒回家了,像只孤燕飄零在外,今日還巢,總得有點新氣象才行!”
“你瘋了,這不年不節的,我還想多壓幾天箱子底,畫店開張的時候再穿呢,再說多少年了,苦日子過慣了,鐵路制服也穿慣了,猛一穿這花里胡哨的衣服,還真顯得彆扭,渾身也不自在!”杜若對着鏡子,被任燕一會兒這個髮型,一會兒那個髮式地擺弄了半天,心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窩了一堆子火,好不容易壓住火氣梳弄完畢,杜若趕忙閃到一邊,極盡掩飾地搖搖頭,臉上一時佈滿了不勝其煩的神色,“我說吧,你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瞧不見別人的良苦用心;不上道的後主,聽不進別人的肺腑之言。人活着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食有魚、出有車、居有屋、勞有得嗎。古人還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之夜行呢。前些年你跟着我受了苦,吃沒吃倒,穿沒穿倒,玩沒玩倒,不趁着現在掙了點錢瀟洒走一回,不趁着荷包暖和了往臉上貼貼金,還這樣摳摳搜搜地過緊日子,買一兩件衣服還要壓箱底,真虧你說得出來!”
“行,就依你的,跟着感覺走,當一回陪襯人,過一把貴婦癮,反正我即便是百鍊鋼,也拗不過你繞指柔!往大了說,是夫唱婦隨,報答你的;往小了說,是悔過自新,欠着你的。看你還好意思把我這兒當賓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把我當稻草人,想哄就哄想丟就丟吧!”任燕一屁股坐在梳妝枱前,拿出珍藏已久的鉑金首飾,雙眼緊盯着鏡子,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的折騰了半天。臨了。又翻箱倒櫃的給若虛找衣服,拿出這件不好,翻出那件不行,硬生生的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
“你快點好不好,邋遢女人似的折騰個沒完沒了,沒時間了,還要上街買禮物!”杜若怨氣頓生,冷着臉孔打開屋門,難以抑止的責備言語連珠炮似的吐了出來,“一點也分不出個輕重。臨上轎了還要去扎耳朵眼兒,你還真認為老人家會七碟子八盤兒的待見你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況且這麼多年沒有行走,去時有個好嘴臉看就燒高香了,千萬不要吃閉門羹,要是剛進門人家飯吃過了,哪才掉底子呢!你快點呀,我跟若虛在巷子口等你。煩死人了,出個門也這麼羅哩八嗦,高不是、低不行的!”
待到一家人風風光光地拎着大包小包的禮品七彎八拐地來到漢口一元路的老宅,已是晚半晌的辰光了。正在弄堂里摘菜的任燕父母在片刻的錯諤之後。喜悅和驚異的神情俱都浮現了出來,一時老臉樂開了花,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任燕的母親三兩步跑過來,眼裏噙着朦朧的淚水。搶身抱起若虛,“哎喲,這不是我小不點兒嗎。好長時間沒見,長這麼高了,我做夢都在想着我的心肝寶貝!”任燕的父親快步迎上前,雙手接過禮品,激動不已的話語帶着哽咽的聲氣,“來就來了,還見外帶這麼多東西,杜師傅,都不是外人,快請屋裏坐!”
杜若跨進門,瞧弄堂裏面積不大,卻住着兩三戶人家,低矮逼仄的樓道口黑黝黝的,大白天還得亮着白熾燈泡,廚房建在過道的連接處,整個弄堂不通風,屋子裏瀰漫著一股很濃厚的油煙氣味,靠左邊才剛虛掩着的房門此時啪噠一聲關上了,房裏還隱隱約約地傳來小女孩的哭鬧聲。
任燕面色一凜,幾許難堪無奈的神情凝結在臉上。任燕的父母也是神態大變,勢成騎虎的對望一眼,由不得一籌莫展地發起愣來。任燕情急之中打開挎包,拿出一沓錢塞在母親手中,故意衝著房門,高聲說道,“媽,弟弟他們不在家嗎,前幾天聽人說,他倆想跟侄女買台電子琴,錢不湊手,來單位找過我,今兒個把錢帶來了,回頭你給他呀!”
“哎呀,姐姐回來了,前幾天我們還找過你呢,聽說你將對街的房子又買回來了,還要繼續開店,這真是黃鶴樓頭觀江景,喜上加喜呀!”任燕話音未落,左邊關着的房門哐啷一聲打開了,任燕弟弟一家人魚貫走了出來。任燕弟媳更是眉開眼笑,生怕落人後似的加快步伐,三五步搶到任燕母親身邊,伸手接過錢,臉面紅也不紅的就裝在口袋裏,“姐姐真是急人所難,你侄女要買電子琴,見天哭哭啼啼的,你弟弟工人,廠子裏效益不好,我們醫院承包出去了,我三天兩頭下崗,上哪兒去弄這幾千元錢,愁也把人愁死了,為這我倆吵了好幾回嘴,差點連架也打上了,還是姐姐好,聽音兒就把錢送來了,我真是打嘴頭上直到心眼兒里服了你了,若不是一家人,誰會這麼實心實意的關照我們!”然後假惺惺地擠出幾縷笑容,裝模作樣地雙手伸向若虛,“若虛,舅媽帶你去玩好不好呀,跟妹妹一起去中山公園看大象,騎大馬?”
誰知若虛扭頭藏在外婆懷中,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躲進去,語氣決絕得像寒冬臘月的冰雹冷硬砸人,“不,我不去,你是好罵人的老巫婆,你罵我是野種,罵我媽媽偷人!外婆,我不是野種,我媽媽沒偷人,我爸爸對我可好呢,給我買了好多好多吃的,還買了變型金剛,還說要送我上貴族學校、買電子遊戲機呢!”
一家人面色陡變,立陷尷尬的窘境之中,屋子裏瀰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屈辱滋味。任燕的父親面目蒼涼地左手抱着若虛、右手抱着孫女,高一腳、低一腳地快速走出屋;任燕的母親面容悲苦地撩起圍裙,有一搭、沒一搭地揩拭着眼角的淚水;任燕滿面羞窘地愣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捏弄着衣角;任燕的弟媳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躡着腳怯聲怯氣地走到任燕的面前,“姐姐,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小妹一般計較。妹妹是老鴉嘴生膿瘡,說不出個好話來;良心長到脊背上去了,做出的事狗都不舔。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姐姐了,一家人簇着你和和睦睦的過日子。小妹若是再這樣不識好歹,你就打嘴,叫我死後下拔舌地獄,姐姐,對不起呀!”
任燕眼圈一紅,千般感觸萬般苦楚湧上心頭,由不得透骨酸心地唉了一聲,“說哪裏話,你也是直腸子。無心說的過頭話,我怎麼會計較你呢,這麼多年,我沒有回家,爸媽得你照顧,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不說這些糟心話呀,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頓飯,你杜哥專門要我買了兩瓶五粱液。還準備跟你們一醉方休呢!”
杜若百感交集,心裏像滾沸了一鍋湯似的熱乎乎的,總算是撮合任燕一家人和好如初的心愿達成了,使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地去面對生活的凄風苦雨。再也不用凄然無助地裹在自閉的蟬衣里苦不聊生,今後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喜怒哀樂有家人分享,閑暇時節可以常回家看看,使若虛得以在一個親情世界裏快樂成長。使她得以在天倫之樂中撫平心靈的創傷,畢竟孤兒寡母在現今物慾橫流的社會上活着不易,而得不到親情溫暖的孤兒寡母活在當今則更是難上加難。
杜若一時感慨萬端。對世態炎涼的喟嘆、對人情寒暖的唏噓淤積在喉頭,忍不住悄悄拉上仍在低頭不作一聲的任燕弟弟走出屋外。
“杜哥,對不起,都怪我沒用,管不住媳婦,這樣往人心尖上捅刀子的話語也說得出來!”任燕弟弟老實巴交地縮着脖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着遠處,邊極其惶愧的用鞋跟輕輕地磕着地面。
“不能這麼說,咱們兄弟不是外人,我知道你為人忠厚,性格內向,平時不愛多話,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抽個1塊錢的紅金龍煙,喝個1塊3角5分錢的小黃鶴樓酒,還要看弟媳的臉色。”杜若舒展雙眉,燦然含笑的眼裏洋溢着誠懇真摯的情意,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沓子錢來,“這是一萬塊錢,你拿去用,三朋四友裝裝面子,五親六眷酬應一下,日後多幫襯點你姐,等以後我們山裏的書畫社重新開起來了,你還可以去店裏幫幫忙,畢竟一家人嘛,誰不唯願日子過得好點呢!”
“使不得,使不得,你們的事情我家裏都知道,你能這樣盡心竭力地照顧我姐,我們全家就感你大德了,再這樣不知好歹的用你錢,你叫我臉往哪兒擱!”任燕弟弟蟲蜇了似的連連擺着手,雙腿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來,眼裏竟還激動不安地閃着一層淚花。
“見外了吧,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花是花,你花還不是花!”杜若臉色凝重地將錢硬塞在他的手中,又舉止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輩子要說最感激你姐了,心心念念的只想她過得好,在當今社會裏能受人敬重,得人愛戴,被人尊崇,在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上享受生活的幸福。沒有你姐,我走不上繪畫這條路,更不可能調到城裏,你姐就是我心目中的提燈女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明燈!雖說她在年輕時走了點彎路,為了回城叫人牽着鼻子走,為了過上好日子又被人騙了,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錯而能改,善莫大焉!這些年她苦不可言地一個人帶若虛過,就說明她是個有淚不輕彈的堅強女人;在我遭災遇難的時候,她能把房子賣了替朋友還債,就說明她是個有情有義的賢淑女人!但紅花雖好,也還要綠葉扶持,她再堅強,再賢淑,也還需要周圍人的關心與愛護,總不讓她像一支兩頭燃燒的蠟燭,過早地燃盡自己的生命吧!總不能讓她像一截斷根枯萎的浮萍,被遺失在社會的底層而不管不顧吧!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情感都是在你來我往的交往中產生的。按理說我跟你姐的路,在山裏的時候就走到頭了,但你姐不嫌棄我,在我人不人鬼不鬼時始終把我當人看,有困難首先想到的也是我。以後為我回城,又上上下下地走關係、掏路子,為我在藝術上能更上一個台階,更是省內省外地託人情、求舉薦。我就是一副鐵石心腸,也被你姐一顆火熱的心熔化了,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所以我為你姐做的任何事都是應當的,都是能拿到陽光底下曬一曬的,若虛之所以喊我爸,也是為了他日後成長。所以我跟你姐的關係是清清白白的,我們的交往是天日可鑒的,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而走在一起的。我之所以要跟你講這些,是為了你能重新認識你姐,真正把她當做一家人重新融入到你們的生活中去,使她不再像一隻孤燕似的離群索居,不再像一支殘燭似的自生自滅。我看你住的也不寬敞。一家三口擠在那麼狹小的房間裏,來個客人,會個朋友都不方便,你要願意的話,可叫老人家搬到你姐那兒去。一來彼此有個照應,可以給你姐幫幫忙;二來你住得敞亮點,生活質量也提高不少。過幾天我就要去山裏了,我在山裏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一時半會兒可能回不了城。你好好想想呀。男子漢不要這麼萎萎縮縮的,該抬頭的時候要抬頭,該挺胸的時候要挺胸,我要說得在理。你也願意,就按我說的去做呀!”
夜深了,江城漸漸地隱沒在一張巨大的黑幕之中,街市上喧囂了一天的鼎沸人聲積漸消退下去。街面上閃爍了一夜的五彩霓虹浸漸熄滅下來,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一盞接着一盞的路燈還在閃亮着微茫的光芒,陣陣夜風帶着沙沙的細響掠過。更顯得街頭巷尾景象蕭森、一片岑寂。
杜若呵欠連天地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將滿屋子綵帶紙屑拾掇乾淨,瞧若虛已蜷伏在沙發上睡意正酣地進入了夢鄉。杜若輕手輕腳地抱起他放在二樓卧室的床上,然後背起有點破舊的帆布包,拿過前兩天任燕替他洗滌好的衣物,下樓打開屋門,輕輕對任燕說聲我走了呀過幾天再來,就要舉步走出屋外。然而任燕突然從後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脊背上,說什麼也不讓他走出屋。
“這何必呢,不是講好了嗎,將你的事兒辦好,我就回山裡一趟!”杜若轉過身,雙手猶猶豫豫地撫着任燕的肩頭,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今天店也開張了,儀禮也舉辦了,你父母過幾天就搬來與你同住,還有什麼放不下來的!我這一晃就快兩年沒回山了,睡里夢裏都在挂念我兒子,還不知道小傢伙長個什麼樣兒呢?”
“別認為我不知道,你今天走出這個門,還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得來呢!”任燕抬起頭,雙眼瞬時流出的淚水濕透了大半個臉頰,語音也斷斷續續的,像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從喉嚨口擠壓出來。
“怎麼會呢,我去去就回來,我又不是榮歸故里,還能呆多長的時間,只有你這麼個痴心女人還把我當回事,生怕我吃了虧上了當,這世上還有誰記掛我呢?你也知道我們書畫店的根在山裏,山裡開不了張,我們這店就開不下去,一棵無根之木長不成參天大樹,一泓無源之水又能流出多遠呢?再說他們都是為我遭過災受過難的人,我現在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他們可還沒脫離苦海呢,這個時候我不伸手幫他們一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呀!你鬆手呀,不要這個樣子,你平時不是挺洒脫的嗎,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杜若喟然長嘆,既想得到她支持又怕她產生誤會的兩難情緒滋長開來,一時心裏像壓了塊尖溜溜的石頭痛楚不堪,語氣不覺也變得很溫柔很親昵起來,邊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
“你這是託詞,是把我當傻瓜才這麼說的,你心裏打的什麼算盤、念的什麼九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嫌我臟,嫌我癩,怕我日後會玷污了你的名聲,才這麼著急着忙的替我築個窩,把我的家人團攏在一起,好叫我日後不再拖累你,好心無掛礙的走你的陽關道,好回山裡過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任燕昂着頭,臉在悲咽難抑中泛着凝脂一樣的蒼白,眉宇間卻漸次轉化為一半哀怨與一半鄙夷的神情。
“你看看,這說的什麼話,這不是有影也打一杆子,沒影也捅一棍子嗎!我氣都沒歇一口的為你辛勞,竟聽不到一句好話;我眼都不眨一下的為你花錢,竟看不到一會好臉。我是個什麼人,你到現在還不清楚,犯得着這麼沒邊兒沒沿兒地編排我。還無事生非地給我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杜若悵然若失,陡覺一股憂鬱煩躁的情緒向自己襲來,由不得在誤會難消的失望中臉上矇著一層白霜。
“你是什麼人,用得着我編排嗎?既下了水,又不想濕腳;既吃了魚,又不想沾腥,世上哪有這好的事兒!婚姻本來就像一雙鞋子,穿久了便會合腳,夫妻在一起過日子本來就是彼此遷就和習慣的結果。城裏咋就容不下你,我咋就拴不住你。你嘴上掛着蜜糖罐,心裏藏着馬蜂針,我對你再好,是欠着你的,把心掏給你吃了,還要說腥氣。是個人都曉得要往前看,莫罩在過去的陰影里走不出來。是個人想的是‘五子’登科(票子、房子、車子、位子、兒子),求的是‘五福’齊備(吃、喝、玩、樂、奢),玩的是‘五味’俱全(錢味、權味、勢味、派味、才味)。你倒好。倒在哪裏,死在哪裏,馱着個恥辱碑馱一生,放着城裏光明大道你不走。放着城裏錦繡前程你不要,屬馬的,跑得比兔子還快,竟要去山裏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山裏鬼都留不住的環境裏耗一輩子。你是榆木腦袋開不了竅,還是秤鉤子心轉不過彎。別認為你是狐狸的尾巴藏得嚴嚴實實,猴嘴裏的棗子嚼得乾乾淨淨。但是你別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有形,地有影。你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個黃臉婆,一門心思地指望她回心轉意,這道德嗎,這仁義嗎!把別人的老婆當觀世音供着,把別人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這是人做的事嗎,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賺一點錢就要給她寄回去,得一點樂就要給她寫封信,你心裏還有我嗎,把我當做是個人!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不是你常掛在口中的孔孟之道嗎;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不是你常說在嘴裏的封建唾餘嗎,怎麼事到臨頭全都忘了!我是命薄薄於春冰,身賤賤於秋葉,嘴說得流鮮血,你也聽不進去;我們是路異異於雲泥,清濁同於涇渭,話說得八面光,也是白費口舌!”任燕眼裏漾着淚花,臉上垂着淚珠,強忍着滿腹的辛酸與屈辱哭訴起來,沉抑的聲調在寂靜的夜裏溢散,一時顯得分外凄涼。
“這越說越遠了,一泡屎全扣在了我頭上,我跟你總說不上氣,也想不到一塊兒,你總是往自己臉上搽粉,往別人臉上抹黑,以小肚雞腸度人之腹。你這樣講話對得起誰,與白眼狼何異,天良不都喪盡了嗎!”杜若倍感冤屈地瞪大着眼,臉上糾集多時的不被信任與不被理解的神情盡去,思緒中恍若某種冷酷無比的東西攪亂了腦際,不由得深惡痛絕地緊擰着眉頭,話鋒犀利地數落開來,“你這是知恩不報、昧己瞞心,拜金主義骯髒了你的思想。紅蓮對你有恩,在你那樣困難的情況下,像乞丐一樣被人趕出了家門,是紅蓮不念舊惡,出手幾十萬,幫你在城裏建房子,好使你有個窩。小邪皮尊你是老師,鞍前馬後的為你做了哪么多事,到處求門路、找關係幫你做生意,現在人不知天南地北,身不知東食西宿,婚事也吹了,至今還在單身,你連問都不問一聲。再就是你罔顧事實、顛倒是非,個人主義齷齪了你的靈魂。紅蓮是違心嫁人的,是為了保護我兒子才跟別人結的婚,你口口聲聲地說她是別人的老婆,是呀,我承認,她在法律上是別人的老婆,但我說過要拆散她的婚姻嗎,說過要跟她破鏡重圓嗎?你這不是在睜着眼睛說瞎話,令人不恥地把我說成跟你是一丘之貉。還有就是你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滿腦子的享樂主義殘餘。我領你的情、感你的恩,把你房子買回來了,金屋藏嬌地供着,屋裏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富麗堂皇地擺着,父母兄弟的隔閡也抹平了,你連感激的話都不說一句,一個好臉色都不給我,我是你什麼人,前夫?可憐,我們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天底下也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做得出這樣的事。我要回山裡看兒子,這不是人之常情嗎,你就橫三豎四地阻攔,嘴損不饒人,什麼話最傷人撿什麼話說,什麼事最丟人弄什麼事做。我是說過這一輩子要與你不棄不離。使你快快樂樂地過下半輩子,但我總有人生自由吧,總不能背棄做人準則吧,當牛還得換一把草吃,做馬還得撒一會歡呢!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瞧着他們在山裏受罪,我有能力卻不去幫一把;瞧着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卻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哪我還是人嗎。我還有臉在這個世上混,哪不也成了披着一張人皮的獸生?一飯之恩,當千金來報;一滴之情,當終生銘之。沒有紅蓮在我聲名狼藉時對我百般扶助,我人生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場景;沒有紅蓮在我窮困潦倒時對我援之以手,我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站在這裏。再說我在城裏獃著幹啥,上班瞻前顧後、動輒得咎;下班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畫畫兒畫不上氣,讀書讀不上氣,連老李頭都說我的事業在山裏!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畫畫兒能畫出點名堂;我大半生遭罪罹難又得到了什麼,還不是想着日後能出人頭地!你不消弄鬼妝么得,動不動擺出一副小媳婦相兒,今天說破天我也得走。用得着披鎧甲、戴面具的演戲,還沒落到放個屁都有人管的地步!”
“爸爸,你別走!我要跟你睡,明天老師還要你開家長會呢!”樓上若虛忽然赤腳出現在樓梯口。邊淚流滿面地張大嘴巴哭,邊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杜若吃了一驚,眼見若虛渾然未覺地只顧哭鼻子抹眼淚。再走半步就要跌下樓梯。杜若大驚失色,在任燕恐慌萬狀的尖叫聲中飛身衝上樓,抱起哭哭啼啼的若虛,就半是安慰半是呵哄的在樓道踱起步來。任燕也驚心掉膽地跑上樓,瞧着若虛似睡非睡地眯着淚眼,臉蛋上還垂着幾顆欲墜未墜的淚珠,一顆懸着的心這才放下地,不覺撫胸長舒一口氣。
“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他上幼兒園,早起醒來若不見我,只怕又要鬧翻天!”杜若嘴裏呵呵連聲地哄着若虛,瞧任燕臉上變了型似的擠滿了驚魂稍定的神情,才剛母老虎似的朝自己撒潑的無賴勁兒也不見了,由不得心生憐惜地幽幽一嘆,被驅散多時的溫柔心情又回到了心田。
“這可怎麼辦呀,若虛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越來越離不開你,我們又沒個緣份,見天吵得不可開交,我真是累了,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要不索性給他說明白,也好絕了他的念想,否則老纏磨着你,幾時是個頭?”任燕垂頭喪氣地站在門邊,整個人像被嚙心的哀怨與噬人的惆悵所淹沒,眉宇間聚集着一層欲與不得、欲罷不能的憾色。
“這不行,他還少,受不了這個打擊!”杜若倒抽一口涼氣,收懾住滿心的懊惱與嫌怨的情緒,開導勸慰的話語由衷說出,“說來他還是幸福的,雖說生在單親家庭,欠缺點父愛,但早期教育一點也不耽擱,吃的、用的、玩的一點都不差,我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山旮旯里玩泥巴呢,與他比,不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要不我跟你去山裏,好好地求求紅蓮,把利害講明白,把兒子接回來,在城裏上幼兒園,我絕對像親媽一樣照顧得熨熨貼貼的,不讓你操半點心、着半點急,在若虛是個伴兒,在我也死心塌地,”任燕心胸為之一爽,有所轉圜的希望佔據了她的腦海,滿腹蟄伏着的憂傷與絕望之情紛紛消散,一直折磨着她的情感上的裂痕也彌合了,不禁滿懷熱望地仰着臉,情態惓惓地盯着他的眼睛,“雖說現在我能天天見到你,但我感覺你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好心好意地勸說你,就被你劈頭蓋臉的這主義那主義地作賤一番,我是哪樣不曉得世事的人嗎!我只是想讓你做事留有餘地,別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就被你耳提面命的這道理那道理地數說一場,我是哪樣不懂得人情的人嗎!我是女人,要男人疼愛,要居家過日子,而我就是攏不住你的心!”
“好啦,別說啦!天快亮了,你拿床被子,我跟若虛在沙發上睡睡,你也快點睡,有什麼話,等我從山裏回來再說!”杜若不勝其煩地側過身,擁着若虛在沙發上躺下,邊睡意難耐地張口打了個呵欠。
“山裡,山裡,等你從山裏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左勸右勸就是勸不過你,好說歹說就是說不動你,有本事,回來后就別進這個家門!”任燕氣憤不過地啪地一下摔過棉被,又嘭地一聲關上房門,丟下杜若身心交疲地蜷縮在沙發上,映照着窗外黑魆魆的天幕上幾許微明的曙色,屋內顯出一地支離破碎的光影,一時顯得格外幽暗、難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