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迷夢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不畫這幅畫兒好嗎?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非得要遭這個罪,受這個難,甘願冒着坐牢的風險,來畫這幅畫兒!”紅蓮極其窩心地仰着面孔,胸中時斷時續地泛起可恨、可嘆、可憐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識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擔心受怕的情緒襲上身來,不覺將身子更加溫順地依偎在他的懷中。
“後來我都不曉得是怎樣離開工班的,一個人云山霧罩地跑到你家裏,又一個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區的路上。原來我們的愛情已瀕於危境,我一直縈繞在心的對愛的無限向慕又成了一個縹緲得不可企及的夢!原來你心地高潔、情深意重,為我們的愛已拚死抗爭了好幾天了!小妹說,你為我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躲在閣樓里獨自哭泣。原來伯父母偏聽偏信,生怕半世老臉一朝毀盡,說什麼也不讓你跟我見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日不懂,十六、七歲飽打瞌睡餓心酸的年紀,就迫不得已地馱上了生活的重擔,為一家人的活路來這裏掙工資,把美好的青春歲月消磨在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無憂無慮地坐在明窗淨几的教室里,學習文化知識,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謀生資本的時候。有什麼辦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就樂天知命、得過且過地過一天算一天吧,鍋里沒油、缸里沒米的窮光蛋日子還不是得有人過。後來機緣湊巧,造化弄人,工區搞青工文化學習班,認識了任老師,這才有了點荒誕不經的想法,有了點攀龍附鳳的信念,總覺得與其這樣不名一錢。與草木同腐,倒不如學癩蛤蟆伸長脖子去吞月亮,縱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敗名裂,到頭來也沒什麼損失,我不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山裏養路工。後來我就真的拚死努力了,從初中文化課本開始,向文史經哲的學山攀登;從《芥子園畫譜》開始,往繪畫藝術的瀚海里遨遊。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有頭有臉兒地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里。追趕時代浪潮,享受物質文明,出則燈紅酒綠相簇,入則嬌妻愛子相隨,有什麼辦法,人到彎腰處,不得不屈首,誰叫我只是個山裏的養路工,一堆糞土似的遺棄在社會的最底層。奮發圖強了十幾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還是小山溝里的泥鰍、翻不起大浪。淺水灘里的黃鱔、總也成不了龍。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時運乖蹇,白日飛升不是我所能做的夢。那我退一步總該行吧,俗話還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浪子回頭金不換哩!我就在山裏圖存度命,就在山裏尋找愛情。我這又惹誰礙誰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兒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畝三分地里收穫愛情,這也擋了他的財路,敗了他的噱頭。莫非我頭頂的一塊天遮蔽了他屋裏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腳踩的一塊地擠佔了他家裏面的老墳堆,犯得着這樣殺人不見血的在工區為害作惡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嗎,犯得着這樣缺德得冒煙的在我未婚妻家裏顛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嗎!我不跟他一樣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兒掙幾個活命錢,我不跟他一樣是白披着張人皮靠仰人鼻息過日子,折散了我的姻緣,他就心滿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夢裏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縮,不能就此傻不拉幾的作繭自縛,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脫,不能憨不拉幾的作罷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裏。我要去畫畫,畫出光耀千秋、獨創一格的驚世之作,徹底推翻強加在我頭上的不實之詞;我要去求婚,求紅蓮讓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紅蓮的父母讓我做他們的乘龍快婿。不是說我染房裏拉不出白布來,蕎麥粒粒榨不出四兩油,我就要盡我所能,盡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幟,樹一個書香門第的典型;不是說我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懷坦白,以直報怨,把滿腔愛意都傾注在紅蓮身上,在山裏普遍缺衣少食的窘況下,讓紅蓮過最豐衣足食的寫意日子,讓紅蓮的父母也能因為有了紅蓮而過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適生活……”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就一心一意的把這幅畫兒畫好,你不怕坐牢,讓人踩在腳底下,我也不怕丟臉,惹一鼻子灰,看誰還敢隨意往咱身上潑髒水,指着咱的脊梁骨噴糞!”紅蓮氣惱不過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彎轉手臂去取背後的浴巾,整張臉在憤世嫉俗中泛着凝脂一樣的蒼白。
杜若心中一動,起身抱起紅蓮幾步奔到畫架前,快速運筆將紅蓮適才寧折不屈的情態畫在畫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會兒,許久又意猶未足地閃閃眼,不無遺憾地雙雙退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我下定決心去鄉里求鄉長玉成,一個水與月空宜、夜定人初靜的晚上,我帶一幅裱好的花鳥畫,敲開鄉長的屋門。鄉長在片刻的詫異與疑惑之後,神態顯得十分好客,早就聽說咱這窮山溝里出了位畫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呀!蓮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親談談,不入龜門,不生鱉氣,兒女家自由戀愛,只要蓮妹子願意,做父母的樂觀其成,還用得着操那麼多的心嗎?你才剛說輿情不對,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山裡人嘛,古道熱腸,民風敦厚,有兩句閑言碎語不中聽,也是很尋常不過的事。瞧你的畫,聽你的言談,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過,這等捕風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裏擱呢!不過日後可要好好地善待蓮妹子啊,怎麼會呢,與人為善,成人之美嘛!無功不受祿呀,你惠然肯來,就是十足的面子,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真的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什麼時候辦喜事,言語一聲,到時我一定上門恭賀,哪裏,哪裏,沾一點喜氣,討一杯喜酒喝嘛!
“我鼓足勇氣去你姑媽家中求姑媽寬容。我記得你說過,姑媽一世要強,樂善好施,膝下卻無兒無女。你父親小時候是你姑媽帶大的。你起小兒就吃住在你姑媽家中,姑媽與你情同母女,恩同再造。揆情度理,只要姑媽同意,你父親是不會忤逆其意的,那我們的婚姻也就有個**不離十了。那天正是晨露初濕跡、山翠拂人衣的時候,我起了個絕早,帶着託人從江城買回來的一對金手鐲和幾套上等衣料。當我笨口拙舌而又惴惴不安地來到姑媽的屋門。姑媽真是慈祥,一雙被生活的艱難而鏽蝕得失去了神採的眼睛流露出寬和大度的溫情。一張被歲月的風霜而磨蝕得皺紋密佈的臉上顯露着和藹可親的笑容。你來了,到屋裏坐,你說現在怎麼辦,觸上了霉頭。碰上了禍亂,針尖大的窟窿弄成了巴斗大的風,你伯父不同意這門親事,蓮妹子尋死覓活地使性子。你們好生生地談朋友過日子不行,非要畫什麼畫兒,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弄得四鄉八鄰的謠言滿天飛。你伯父一生又受不得半點氣,這下可好,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你是聰明人,響鼓不用重鎚、快馬不用鞭催,啥事兒做得,啥事兒做不得,心裏總得有個定盤星,昧心帳、糊塗帳,豈是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算得來的。蓮妹子是年輕哪,才出的學堂門,不懂禮數,你過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怎麼還這麼不懂事,弄把虱子在頭上抓,弄些閑話給別人說!你想結婚,什麼時候?也只有這樣了,女大不由娘,也只有這樣才堵得住別人的嘴。你伯父跟前我去言說,總不成這大的閨女還忤着她性子來,我貼心貼肉養大的閨女我心痛,不是姑媽說你,你可還得壓點脾氣,賠點小心,在你伯父面前認個錯,道個不是,丟面子失臉子的事沒出一家門,又算得了個什麼哩!哎呀,你這娃兒,送這貴重的東西幹什麼呢,都成一家子人了,還拘這個虛套子、浮禮兒。姑媽還沒老,還能動彈,啥時候姑媽卧床不起了,姑媽就真的只有靠你跟我蓮妹子這個腳下人了!
“若哥哥,要不咱真如姑媽所說,畫完這幅畫兒,就不搞創作了呀,安安穩穩的當個畫匠,畫工藝美術畫兒,堂堂正正的賺點錢,正正噹噹的過日子,非得去做中國夢,丟人現眼的當什麼畫家,老古話還說: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弄得一家人跟你過日子都提心弔膽的!”紅蓮感觸良深地隨聲附和了一句,帶着一臉的憂鬱站起身,撿起杜若丟在椅背上的外衣給他披在肩上,再次彎轉手臂去扯失落在後背的浴巾,那姿式層次向背各自分明,一時像極了安格兒《泉》的造型,但又比《泉》的造型更惟妙惟肖,形象更栩栩如生,就似滿幅塗上了一層鮮明的情感色彩,瞬時表露出一種出於至誠的關愛情誼,使整個畫面充溢着撼人心魄的非凡氣象……
杜若微微一震,驟覺一縷靈光在腦際閃動,忙凝定心神去捕獲那靈光,然而腦際轉瞬童山濯濯,恍如飛鴻踏雪泥似的沒有一跡爪印,連激起的吉光片羽也跡象全無。杜若倍感頹喪地搖了搖頭,雙目空洞洞地望望畫布上的形像,又望望披着浴巾的紅蓮,不禁心地黯然地繼續講了下去,“於是我就一鼓作氣上你家裏求婚了,當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應時禮品,背着鼓鼓囊囊的時新服飾,走進你家的屋門。小妹天真爛漫地接過背包,帶着些許驚訝與略含靦腆的笑容,說若哥哥,早些天咋不來呀,姐姐有病,躺好幾天了呢,我去地里喊爸媽回來,你可不許像上回那樣,爸媽面都不見,就走人了呀!我滿面羞窘而心神不安地笑笑,幾步跑進你的房間。你病病歪歪地扭頭瞧見,竟病態萬狀地蓬鬆着滿頭的秀髮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枯澀而紅腫的眼眶剎那間噙滿了細密的淚水,你說好呀,貴客臨門呀,你還記得有這條路,記得苦命的紅蓮。我當即就感到五內俱裂,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恍若掉入了無底深淵,一陣比一陣劇烈地頭暈目眩。我一步跨到床邊。將你緊緊地擁抱在胸前,瞧你艷如桃紅李白的雙頰令人哀憐地枯萎了,滿臉堆積着殘敗而憂心忡忡的笑容;瞧你明如春山秋水的雙眸也惹人憐惜地黯淡了,滿目浮泛着枯寂而怏怏不樂的光輝。我說紅蓮,若哥哥低賤、無能,可憐蟲一個,累你跟着受苦了。你疲軟乏力地搖搖頭,淚珠盈眶的眼裏閃爍着堅毅的光芒,你說若哥哥,紅蓮吃苦受罪不怕。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窩心憋氣的事呢,只要咱們問心無愧,有個活法,有個追求,紅蓮一輩子就是掉在井裏打撲騰也心甘情願呢。
“我再也遏止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了,我忽然發覺我一直疑慮在心的對愛的一時的衝動和對藝術的空泛的熱情是對的,我急忙告訴你,我去鄉里拜訪鄉長了,求鄉長從旁撮合。我去姑媽家裏認親了,求姑媽從中玉成。你當時喜不自勝地瞪大了雙眼,久長地凝結在唇邊的幾縷凄苦的笑紋也倏忽不見,你說若哥哥。你為紅蓮費這麼多心,花這麼多錢,紅蓮實在是於心有愧。我深感慚愧地低下頭,臉上**辣的羞愧難當。我說紅蓮,傻老婆啊,內疚於心的應該是我。你如仙女般的在我荒蕪的心田上灑下了愛的甘霖,使我多年來徘徊無依的情感之舟終於有了愛的港灣可以歇泊,是你在我沉迷不醒的人生歧途上點上了指路的明燈,使我去意彷徨的信念之車終於不再逡巡不前,我一輩子愛你,感激你,都嫌不夠,你怎麼還有這等不近情理的想法,還有這等不可理喻的心思呢。你嫵媚而羞澀地笑笑,眼角綴着兩顆細亮的淚滴,以後你突然貼近我耳根,甜絲絲的語音嬌柔得宛如飴人的蜜餞,你說若哥哥,你就要做爸爸了、小寶貝時常在淘氣呢。我頓覺心花怒放,在頃刻間的魂盪神飄之後,滯留在腦海中的愁緒全消,這時我只覺得天地是那麼地廣闊,心胸是那麼地豁朗,我情難自禁的將臉深深地埋在你的胸腹上,想要聆聽我們愛之結晶的胎兒躁動於母腹時的踢蹬聲。你笑吃吃地縮肩躲避,邊忸怩不安地掙動着身子,一時羞得抬不起頭來,以後你又幽幽地一聲嘆息,忽有所觸地抬起惘然若失的淚眼,你說若哥哥,現下該怎麼辦呢,要是我父母真的不同意的話。
“我頓覺心下一陣愴惶,六神無主地抬起頭,用我自已也難以相信的遲疑語氣勸慰起你來,我說不會的,紅蓮,不會的,人總是骨頭摻肉長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兒女,沒有不賢的父母,只要我們仁到義到、情到禮到,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兒女日子過得快樂幸福呢。你柔腸百轉地搖搖頭,臉上罩着一層憂鬱的雲翳,你說若哥哥,要是我父母也像你這樣想就好了,有什麼辦法,一步失足百步錯,誰叫咱們走到了這個地步!我早想好啦,等我病好,咱們再真心實意地求父母親答應,如果我爸再不同意,硬是臉擦鍋灰充黑麵包公,死也不肯轉彎兒,那我就離家出走,隻身一人到你那裏去,只當他這輩子沒生我養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我當時立感心弦一陣悸動,一下子怔住了,滾滾而來的喜悅和愧痛之情匯成了洪水激流從眼眶漫衍而過,我沒想到你柔弱的胸腔跳動的竟是一顆堅貞不屈的心,我沒想到你稚嫩的肩頭竟然承受得了如山般流言蜚語的重壓,我沒想到你對我的愛竟是這樣地情真意切,我沒想到我們的愛情竟然要走如此迂曲的崎嶇不平路,我唯有更進一步地擁貼着你,眼裏泛濫着的感激涕零而又愁腸寸斷的淚水咕嚕嚕地往下落……
“‘——哎喲,姐,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呀,這才幾天沒見,就一副哭哭啼啼的膩人像兒,羞不羞呀?’
“我悚然一驚,趕忙站起身,就見小妹挎着竹籃,一隻腳踏着門檻兒,正誇張而揶揄地羞括着臉頰。你嗔惱地一聲笑罵,扯扯揉皺了的上衣,也一掀被從床上蹭下地。小妹哧地一笑,訕訕地揚着粉紅的笑臉,喲,姐,這下病也好了,這回可該好好地謝謝我這個當紅娘的吧!你落落大方地笑笑,擰一下小妹擠眉弄眼的臉蛋,就你嘴碎。尖嘴薄舌的話多,都快讀中學了,還一天到晚這麼瘋瘋顛顛的!小妹姿態嬌羞地咕嘟着嘴,笑吟吟的目光里掩飾不住地充滿了歡快的神情。你溫和而又哀怨地輕輕一嘆,憂鬱憔悴的臉上掠過几絲迷惘落寞的神色,你說小妹,哥上門認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哥說給你點錢,留作以後做學費。小妹,你可要好好讀書呀,別枉費了哥姐的這一番心意,爭取考個大學,哥就是因為沒讀上書,所以才遭人忌恨,姐也是因為沒讀上書,所以才這般沒出息,連咱爸都有點瞧咱不起!小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睜着兩隻霎時間變得十分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覷我一眼,姐,有你說的這麼殘酷嗎。咱爸是有點老頑固,媽心裏還是向著你呢,咱們家也來民主集中制,少數服從多數。看咱爸還有啥話說!你破顏一笑,帶着一種越來越憂傷的神情走出房間。
“這時我瞧見屋外由紛披的枝葉和穹隆的屋頂所形成地參差不齊的暗影里,你父母從地里回來了。我忙撇下你們。壓制住心胸油然泛起的幾許緊張和畏怯之情,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門口。你父母態度冰冷,都冷冰冰的偏轉着頭顱佯裝視而不見。我想接過你父親肩上的糞桶,硬着頭皮喊爸,你父親板著臉,一聲不吭地從我面前走過,陰森森的臉色猶如地上陰暗的光暈;我想接過你母親肩上的糞箕,凝着笑臉叫媽,你母親心不在焉地一聲答應,急勿勿地擦肩而過,和藹的臉上如同門前搖曳的光影,頓添一層神秘莫測的慍色。以後我帶着心裏如黑幕罩頂的一片凄涼,像個困獸似的步伐踉蹌地回到屋裏,你父親鐵青着臉端坐在上屋八仙桌旁的條凳上,你母親壓低嗓音似是嘴裏嘀咕着什麼,邊撩起衣袖揩拭着眼角,邊慌裏慌張地往廚下走去,你心事重重地斜倚在牆角的椅子上,似嗔似怨地瞟我一眼,邊倔犟地咬着牙關,小妹手忙腳亂地找茶杯,紅得發燙的面頰上不時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幾許寬慰的笑容。我踉踉蹌蹌地走到你父親面前,我想扯起最謙恭的笑容用最低聲下氣的口吻喊爸,然而一片可怕的陰霾佔據了我的頭腦,我想賠着最虔誠的小心用最鄭重其事的語氣道個不是,然而一陣駭人的恐懼掠過我的心頭。我只覺得臉在變形,心在收縮,雙腿在劇烈抖動,竟傻裏傻氣的從口袋裏掏出紙煙,雙手畢恭畢敬地送到你父親面前。你父親冷冷地哼了一聲,臉唰地陰沉下來,在極度的厭惡感上更增添了一層鄙夷的神色,他揮手將紙煙打去,帶着一種疾惡如仇的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尖,瞧你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顛不顛的,我蓮妹子是瞎了眼,瘋了心,她父母眼還沒瞎沙,還有口氣在沙,你趕快拿上你的東西給我滾出門去,我們窮門小戶的,供不起你這麼個大神,往後離我們家遠點,別蒼蠅逐臭似的死纏着我家蓮妹子不放,我乾脆打開窗戶說亮話,不消動什麼歪腦筋得,我蓮妹子就是蠢得沒人要,嫁聾子、瞎子、駝子,也決不上你這人面獸心的狗東西的家門!
“我頓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臉在被人唾棄的憤憤不平中泛着死灰一樣的慘白。你撕心裂肺般地一聲尖叫,遽然驚惶失措地從椅子上滑下來,小妹失聲喊姐,如飛般跑過去,你面無人色地搖搖頭,就側身倒塌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極力抑制着心胸難以忍受的狂怒和絕望,控制着渾身如篩糠般難耐的顫慄。你母親在廚下高喊一聲我苦命的兒啊!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飛奔出來。瞧你父親僵直地繃著冷若冰霜的臉頰,內心的仇恨與怨毒之情完全凝固在臉上,瞧你娘兒仨孤苦無依而又言辭悲切地哭成一團,瞧你上屋檐下馨香供奉的在幽暗燭光中香煙繚繞地祖宗的牌位,我驟覺一種發自心田的心力交瘁感使我眼皮發澀,腦殼發木,不禁‘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通通通’連磕三個響頭,我說紅蓮列祖列宗在上,杜若給祖上磕頭了,杜若娶紅蓮為妻,望祖上寬容福佑,杜若定牢記祖上的恩情,今生今世定不負紅蓮,杜若在祖上的靈前銘誓。往後杜若就是窮途潦倒,日無三餐,夜無一榻,也要使紅蓮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望祖上垂憐明鑒!這時你哭聲戛然而止,在片刻的驚遽猶豫之後,奮力掙脫你母親的勸阻,也慌手慌腳地跪倒在我身邊,你說爸,請看在您養育女兒二十多年的情份上。就寬怨了女兒吧!小妹也說爸,您這是封建思想,我姐情願,您要是再不同意,就違反了婚姻法啵!你母親抹一把眼淚,顫巍巍地走到你面前,蓮兒,你們倆都起來,媽看到了。你們頭也磕了,跪也下了,該盡的情份都盡到了,媽同意你們。這老鬼要是再怕失面子,丟他的臉,就叫他一個人過,媽帶小妹跟你們走。我就不信,我生的閨女會是睜眼瞎,一口唾沫能把人給淹死!你父親百般無奈地低下頭。余恨未消地盯我一眼,鄙薄尖刻的嘴角掛着一縷苦笑,你倆起來,爸也是迫不得已,人爭一口氣、樹掙一層皮,只要你們是正大光明的談朋友,名副其實地結婚過日子,不弄些是是非非讓人在背後嚼舌頭,戳脊梁骨,我高興都嫌來不及,怎麼會忍心拆撒你們呢,定個日子,把五親六眷左鄰右舍都請來,咱們熱熱鬧鬧地把喜事辦了,大伙兒有目共睹,你們沒做什麼傷風敗俗地見不得人的事,你們就結婚吧!”
“若哥哥,這下該曉得了吧,咱倆成家這麼艱難,還不是你過去的痞勁兒帶來的!咱本就是山裏的小老百姓,有口飯吃就不錯了,你非得巴蛇吞象的想當什麼畫家,非得天狗吃日的要去城裏賣獃!領導不作難你作難誰,父母不擔心你擔心誰!聽我話,丟掉這個幻想,安分守己的好好畫美術畫兒,賺些錢在山裏過日子,保管就沒人跟你過不去了!瞧這丟魂失魄的樣兒,今兒個不畫了呀,心裏一點數都沒得,再畫也只是折騰自己!”紅蓮披着浴巾,姍姍地走了過來,兩縷雨後初晴的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斑斑駁駁地照射在她身上,與四圍大片如塵似霧的幽暗融合在一起,如同枝上綠的花萼環簇着白的綻葩吐芬的花朵,一時明艷極了。
杜若頓然大悟,恍若逝去的靈光瞬時照亮了腦際,激動不已地拿起畫筆。原來自己屢次三番地脫不出寫實的窠臼,是沒有領悟到寫意的神髓,原來自己三翻四復地跳不出形似的樊籬,是沒有把握好神似的先機。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不拘於物象的外形刻畫,不滯于山水的內在結構,覽物得意,寫物創意。古人宗炳說:豎划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畫家石濤也說: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白石老人更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只要把畫面的意向、境趣、風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表現出來,把人物的不甘凌辱、普愛樸厚的精神面貌“窮形盡相、寫妙分容”的展現出來,又何必拘泥於筆趣的雅俗及筆勢的高低?想當然地停留在技法的追求上,自己給自己設置創作的誤區,真正的這一個才是藝術史上取得成功的不二法門!
紅蓮躬身瞧着杜若在畫紙上又寫又畫,先是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的畫出個大致的輪廓,接着山上用淡墨皴染、濃墨點苔,水下用工筆帶寫、老筆紛披,勾勒出幾處逼真的蒼松怪石,緊接着一個纖塵不染、手持蓮蓬的少女出現在畫紙上了。着墨處是爭奇鬥豔的山光物態,露白處是惹人遐思的空山幽谷;用筆時有“尖、齊、圓、健”之分門別類,蘸墨時有“焦、濃、輕、淡”之別出心裁;漸漸地山青了、水綠了、人活了,滿紙清麗明凈而有質感,設色和諧淡雅而有對比,有翩翩文雅之趣,整幅無一懈筆,滿圖疏密有致,撲面予人一種空靈潤澤的感覺……
“若哥哥,你真了不起呢,硬是將這幅《溪邊少女》畫活了!”
杜若迷濛不已地放下畫筆,還不甚相信地低頭看看,又退身打開屋內所有的燈光猶在夢中地舉首望望,再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帘狐疑不定地斜眼瞧瞧,終於激情難抑地飛身抱起紅蓮,感慨萬端的淚水奪眶而出,“紅蓮,我們終於成功了,沒有你,哪有這幅畫兒,這是我們兩人心血的結晶,是我們兩人愛情的果實,這一輩子定要與你白頭偕老、恩愛一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