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迷界
唉,人人都說神仙好,像曹唐那樣舍己求仙其實也是一種人生福分!“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曹唐一生遨遊名山大川,尋仙訪道,終日沉溺在仙境、夢境中不能自拔,在作了《劉晨阮肇游天台》的遊仙詩后,竟千里迢迢趕往天台山仙子洞住了一宿,只可惜“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長吁短嘆間,忽見兩仙女風姿綽約,素裳徐步,口中正呤哦着他的詩句。曹唐大喜過望,趕忙上前與之招呼,迎上十幾步,卻不見兩仙女的蹤影,一時心搖意駭,目眩神迷,幾日後,夢勞魂想,鬱鬱而終,給後世留下一段人間佳話。假如那時我也夜宿天台,蒙仙女降身以見,我也必會腹心相照,聲氣相求,隨仙而逝,何至於這般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為一個飄渺的夢而朝夕不倦,虛度人生……
望得見曬穀場的山嘴了。
杜若咬緊牙關,將肩上挑着的稻抵在樹上,雙手撐住樹榦歇口氣,肩胛被沖擔磨破的地方又滲出了一大灘血液。這已是他挑的第十三趟稻了,正是夏季雙搶大忙的時節,山坳里沒有一絲風,熱浪撲面而來,過午的陽光仍舊熾烈的燒灼着山野,滿川烈日炎炎地閃着斑斕的光芒。自早起天剛放亮趕到紅蓮家,杜若就沒有停下步子,割了一個早上的稻,犁了一上午的田,正午只在田邊啃了兩個饅頭,倒在樹蔭下眯了會兒眼睛,日一過午就開始挑稻。紅蓮的父親仍是氣呼呼的鐵着個臉,進進出出眼光都不朝他掃一下;紅蓮的母親也是叫一聲應一聲,一副老大不樂意的腔調;紅蓮更是愛搭不理的,連話都不說上一句。自打紅蓮放棄高考。悄悄地從鎮上回家,杜若打電報不收,寫信不回,郵局打長途電話不接,幾次上門又躲着不見。眼見紅蓮宛若大病一場成天病病歪歪的,杜若心裏長了草似的慌作一團;眼見紅蓮如同變了性子竟日落落寞寞的,杜若頭上渾如頂了塊磨盤坐立不安;當杜若聽說紅蓮家裏種有十幾畝水稻,正當搶收、搶種之時,紅蓮日夜勞作,曬得脫了一層皮。累得幾天伸不直腰。杜若更成了黃連木刻就的苦人兒,把腸子都悔青了,連夜請假,不請自到,發了犟性子的悶驢似的,趕都趕不走,一聲不響地拿起鐮刀跟着紅蓮割起了稻子……
杜若記得,那是七月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日子。天剛蒙蒙亮,杜若走十幾里山路趕到鎮上紅蓮租住的小屋。那天是紅蓮參加高考的日子。自打深圳關店歇業以來,紅蓮便與母親租住在鎮上,邊插在鎮中學復讀班上聽課,邊在家裏複習迎接高考。杜若買回早點。做幾個小菜,都熱氣騰騰地擺在餐桌上。然而紅蓮一喊不聽音,二喊不聞聲,三喊不見人。紅蓮母親幾次敲門幾次不見動靜。杜若心裏犯怵,用力擠開房門,就見紅蓮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眼睛像蜂蜇了似的紅腫一片,臉上水漫金山的滿是淚珠。還在兩個月前,杜若就瞧着情形不對,好端端地食欲不振,老嘔吐,好犯困,長天白日的竟趴在書桌上睡著了;脾氣也見長了,遇事好挑刺兒,動不動就沖她母親發火,逢着杜若休班的時候竟然關着門不理人。
“出去,你們都出去,我的事不要你們管!”紅蓮母親氣不過,啪地一摔房門走了出去。杜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臉上更是淡淡著煙濃著霧的升起層層疑雲。
“你也出去,我不要見你,都是你害的!”紅蓮拉下臉,歇斯底里地發一聲喊,抓起床頭的書本劈面向他砸了過來,然後翻身伏在枕頭上,熱淚涔涔地哭出了聲。
“紅蓮,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好嗎?要是誤了今天的考試,哪不又得耽擱一年!”杜若聳了聳肩,現出不可理解的神情,邊小心翼翼地撿起書本,邊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
“考什麼考,被你害成這樣,還有臉去考嗎,考上了也沒臉去上!”紅蓮氣沖沖地丟開枕頭,扭過淚水充盈的面孔,抽抽搭搭地愈加哭了起來。
“行,都是我的錯,要是還不解恨,打我臉行吧?捅我一刀子也行!你朝思暮想的不就盼望着這一天嗎,為這一天熬了這麼些日子,吃了這麼多苦,緊要關頭怎麼能打退堂鼓呢!”杜若一臉無辜,進退維谷地愣在哪兒,腦子裏裹不住也捋不清的塞滿了一團亂麻。
“幾點啦?”紅蓮忽地抬起頭,態度略見軟化,淚汪汪地望一眼窗外微亮的天色。
“快六點了,還來得及,你洗把臉,我背上你快跑,打預備鍾前趕到考場,應該沒問題!”杜若鬆一口氣,飛快遞過衣物。
紅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身,慌裏慌張地穿起衣服,杜若趕忙裝好早點,灌瓶豆漿,待紅蓮從衛生間裏露出身,接過母親緊急拿在手上的考試用具,快速背起紅蓮就往馬路對面的鎮中學考點跑去。
“若哥哥,放下我,有個事兒要跟你說!”紅蓮忽然伸過頭來,羞人答答的忽閃着一雙紅腫未消的眼睛。
“你先高考行不?考完后我陪你三天三夜,有多少事兒說不完!”杜若絲毫不敢放慢腳步,雙手反而更緊地抓住紅蓮。
“不行,我要現在說,否則考取了我也不會去讀!”紅蓮一擰身子,直起腰,賭氣雙手不停地捶着他的肩頭。
“行,你真是頭犟牛,什麼事兒都得依着你的性子,我的話你一句也聽不進!”杜若氣喘吁吁地站住身,解開衣領欲擦下滿脖子的汗水。
紅蓮遞過手帕,又一把搶在手中,邊有一搭子沒一搭子地擦着汗,邊兩頰泛着紅潮,柔聲細氣地貼着他的耳根,“我懷孕了,都是你害的,我不想考大學了。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真的,不會吧,我們只不過有一夜情,上天就這麼眷顧我!”杜若喜出望外,一把摟住紅蓮,伸嘴就在她那羞雲密佈的臉上印個大大的吻痕,然而不一會兒,他又雙手扳着紅蓮的肩膀,態度十分堅定地望着紅蓮羞意濃郁的眼睛,“不能。我不能就這麼毀了你一輩子,你好好去考大學,把胎兒打掉,只要你不說分手,我就等你四年,雖說我快三十歲的人了,心心念念地只想早點結婚,但我不能這麼自私,把一堆屎撒在自家鼻頭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等你考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我們再風風光光地結婚。這樣多有面子,父母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女婿,你看這樣行不?”
紅蓮面色一變,滿腔的柔情蜜意急劇下降。禁不住扭身走開幾步,“不,這是我的孩子。你說打掉就打掉了,我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我是他母親,我寧可做一輩子鄉下女人,一輩子吃糠咽菜,也要把他生下地,撫養成人!”
杜若搶身上前,滿臉羞窘不堪地臊得通紅,一時話說重了怕她聽不進去、話說輕了怕她只會當耳旁風的無奈在心頭盤根錯節,“你是書讀迂了,還是吃錯了葯,你怎麼一點生理衛生都不懂!他只不過是個胚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就要不顧一切的把他生下地。這樣做對得起父母嗎,老人家把你拉扯大,福沒享上一天,光沒沾上半點,你就要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做對得起我嗎,為了你考大學,店不開了,錢不賺了,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上個班;其結果咕嘟一聲把我們都丟到冰窟窿里去了,泡兒都不讓冒一個!紅蓮,求求你,聽我一句話,快點走吧!我為你,心都掏得出來,不會害你的!考完試,你想咋樣就咋樣!上天,我給你搬梯子;下海,我給你搓繩子!別再撒小孩子脾氣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事情都是你做下的,現在卻來賴我,你還是個男人不!我看你是想城裏的美人兒想瘋了,嫌我只是個鄉下的小丫頭,敢做不敢當!”紅蓮狠狠地瞪下眼睛,氣不忿地噘着嘴,強詞奪理的話語咄咄逼人。
“瞧瞧,越說越孩子氣了吧,你要嫁給我,把孩子生下地,我做夢都會把你當觀世音菩薩供在心頭,還會說半個不字!你就是我們杜家子孫萬代供奉的祖奶奶,是我們杜家老祖宗在佛祖面前燒香磕頭求來的福分!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總要有點未婚姑娘的樣兒吧,你總要給五親六眷留一點臉面吧,你總要使父母親在鄉朋戚友面前有一點尊嚴吧!我要你嫁給我,是要你幸福,做個風光體面的新嫁娘,不是要你做個父母不愛、親朋不喜、走到哪裏都不招人待見的小婦人!”杜若屢勸不下,兩眼直冒火星,滿腹說不到一條道上去的愁楚像噴泉一樣源源不絕。
“事情不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痛!我不管,反正我不考了,誰要嚼舌頭,讓他嚼去,一張嘴裏總長不出兩個舌頭,天塌不下來!你趕緊想辦法求爸媽,求不來別見我,這孩子我是要定了,摔盤子砸碗也要把他生下地,了不起抱着孩子再嫁人!”紅蓮冷笑一聲,神情執拗地板起了面孔,毫不轉圜的說辭字字句句都帶着錚錚的骨氣。
“紅蓮,咱退一步行不?上不上大學再說,孩子要不要你定!別再一副倔巴頭像,針扎不進,水潑不進!你想想,為個不成人的胚胎,你就要放棄高考,哪一輩子也出不了山,進不了城,還何談改變人生,改變命運!不又得弄座山一樣的閑言碎語壓在頭上,永世脫離不了這一碗酸菜一碗醋的村野生活,哪還有做人的尊嚴,成家的樂趣!你先去考,成不成對大家都是個交待,沒準兒還真考上了,也弄張通知書眼氣眼氣我!到哪時,如果實在是愛我,想把孩子生下地,不是還可以休學嘛,走吧,我快點跑,還來得及!”杜若束手無策,心底忽然騰起一蓬無名之火,說不清是憤慨,還是怨恨,只覺得熱焰炙人,一時間整個人顯得火急火燎的。
“誰愛你啦,盡往我耳朵里抹蜜,往自己臉上貼金。裝一肚子書派不上半點用場!”紅蓮拉長了臉,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勢,閃念間又想他這般着急上火是為自己顧臉,為自己能有個好前程,能脫離山裡這兩條腿糊不了一張嘴的苦日子,於是心中一軟,鬆開滿臉硬邦邦的神色,愛恨交織地嘆一口氣,“若哥哥,瞧把你急的。我不去考試,雖說是為了這孩子,但多半是為了你。你再不成個家,身邊有個女人知疼着熱,畫兒畫不成,班也上不成,十之**會崩潰的!我早想通了,就跟着你在山裏過日子,給你做模特兒!你畫兒畫得好。也很努力,又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年來,為了我,連工作都不要了。掙錢給我上大學,我再不知好歹地只顧自己奔前途,丟下你一個人在山裏不管,我是哪種缺心少肺的人嗎?再說上個大學也不一定有出息。咱山裡人沒個靠山靠得上去,辛辛苦苦地讀個四年,畢業后還不知道分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你那城裏的美人兒不就是個大學生。到頭來還不是靠嫁人才去的城裏!你只要聽我話,用心畫你的畫兒,不要瞎操心爛着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我既有吃刀子的心,就有消化刀子的肚子,礙得着你這個三斧子都劈不開的榆木疙瘩,真是的!”
“紅蓮,這就快打預備鍾了!你再想想,還是去考吧!你對我的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我已經聲名狼藉了,我不想再給人往臉上吐唾沫的口實,考完,我就上你家裏求親,即使跪上三天三夜,也要把你娶進門!”杜若彷徨失措,說爛了嘴巴也勸阻不了紅蓮的頹喪化作一股怨氣在胸腹間竄擾,由不得唉聲嘆氣地擰起了眉頭。
“不行,我說不考就不考了!你先回去上班,家裏我去說,沒我話,不準上家門!現在正值雙搶,忙得很,不考學倒也罷了,再說結婚,不把爸媽氣暈了!”紅蓮啐了一口,盡量壓抑住鬱積在心中的憤怒,一肚皮願望得不到理解的懊惱使她悻悻地背過身去。
“當、當、當……”考場預備鐘敲起來了,清脆的鐘聲在早上濕漉漉的空氣中飄散,顯得分外響亮。紅蓮下意識地推開杜若,迅疾往前跑幾步,又遽然站住身,一頭撲在緊跟在身後的杜若懷中,“若哥哥,咱們回去吧,紅蓮這一輩子只會貼着你,死也是你的乾淨女兒身,高不高考又有什麼呢?瞧這像挨了槍子兒的,不去考就活不成命呀!”
“這下可好,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長一千隻眼睛也辨別不過來!我怎麼就這麼災荒,想要揚眉吐氣地掙一點臉面都不行!你不去考,知道的說我有福氣,不知道的該不知怎麼毀謗我了!不說爸媽會記恨我,鄉鄰也會作賤我,單位更會鄙視我!會說我為了達到個人目的,竟然如此不擇手段,竟然蠱惑得女方連前程也不要了!這不是明擺着把尿桶往屋檐上掛,招的是是非非嗎?這不是故意地把糞缸往村路上擺,惹的禍禍亂亂嗎?這不又成了人們眼中的杜二杆子,想女人想瘋了的杜畫家!還有臉在山裏呆得下去?還有臉在山裏背得出畫板?怎麼上門求婚!”杜若大失所望,鬱結在心頭的煩悶愈積愈烈,千不如人、萬不如人的自卑感更是在眉宇上繚亂。
“你就在這裏滿嘴胡謅吧,一副熊包軟骨頭相兒,一片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了頭,嚇破了膽子的山雀都比你膽量大!”紅蓮火不打一塊來,氣哼哼地一掌推開杜若,丟下一句散在晨風朝暉中的咒罵,踏着考場經久不息的嘹亮鐘聲,頭也不回地就往家裏跑去。
“若大哥,來客人啦,開着車呢,你在哪兒?”
杜若一挺胸膛,綳勁起肩,不料挑有一百多斤稻子的沖擔壓到了肩胛破口的地方,頓時皮肉開裂,血水迸濺,一陣鑽心似的疼痛使他雙腿一屈,差點跌倒在地。小妹一聲驚呼,小邪皮與任燕搶前一左一右抱住稻子,待到杜若大汗淋漓地從沖擔下鑽出身,小邪皮挑起稻子就往山嘴曬穀場跑去。
“小妹,你姐知道來客了嗎?”杜若乍眼瞧見任燕,心像被滔天情潮淹沒了去,一股血氣直衝腦門,不禁神色緊張而目光慌亂地望着小妹。
“知道,我姐上街買菜去了,叫你好好招呼客人。若大哥。你肩上流了好多血呢,我找姐幫你叫醫生去呀!”說完,就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垸里走去。
“你怎麼來了!”杜若吁一口氣,神態輕鬆地撫弄着嘣嘣直跳的心頭,猶帶驚疑的目光閃閃躲躲地偷覷一下任燕。
“你先別動,我幫你止止血,傷口感染了可不得了!”任燕苦笑着搖搖頭,事隔多年他仍是不敢正眼瞧向自己的無奈鑽入腦海,使她似嗔非嗔地快走幾步。口中責備不已地數落了開來,“哎喲,肉都磨爛了,領子上儘是血,叫我怎麼說你,到現在自己愛惜自己都不會,假道學思想還丟不掉,這傻了眼兒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謝謝呀,兩年沒見。你這見面就好打趣我的習慣不也一點沒變嗎!”杜若低頭撐着樹榦,驟覺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肩上傷口火辣辣地疼。
“你站着千萬別動呀,我去采些草藥。再不止血,會出人命的!”
杜若眼中一熱,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戀之情湧進心房,巨大雲翳頓然橫在了目前。瞧任燕攀着樹枝登上路邊十幾米高的山崖。在滿是荊棘與亂草叢中艱難行走,身後不時有碎石滾落,捲起一片塵埃。少時就見她手持一把草藥從崖頭跳躍而下。陣陣褲腿被野刺撕裂的脆響在風中溢散。好不容易跑到溪邊,又刺溜一聲,滑了一個跟頭,一身眼熟的服飾沾滿了泥水。待她滿嘴嚼着洗凈的草藥,小心過逾地扯開粘連在傷口上的破布,將嚼成的草藥糊糊一點點地敷在背上。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掀起的層層熱浪,一串串的淚珠噗嚕嚕地滾下眼眶,喉中一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任燕心下一陣愴然,也不覺伸手抹下潮濕的眼角,許久才哆哆嗦嗦地刺啦一下,撕開破損的衣裳,將傷口包紮停當。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剛才風大,眯了眼睛!”杜若抓着樹枝站起身,光着臂膀拎起滲透了殷紅血液的衣服,不無尷尬地強顏一笑。
“你總是這樣,盡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撒謊也不扯個好由頭!”任燕枯澀地笑了笑,用手掠一下飄散在額頭上的幾綹頭髮,不無落寞地走開幾步,“我來想跟你說件事,我弟弟要結婚了,家裏希望我搬出去,我也不想成天去瞧弟媳的一張冷臉子,正好街道改造騰出一塊空地,我想把它買下來,蓋個兩層樓房,一樓開個店幫你賣賣畫兒,二樓住人!”
“這麼說,這兩年你一直一個人帶兒子過?”杜若一陣驚訝,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收腳靠在樹榦上,百般難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說呢,我不是嫁不出去嗎,被人從婚禮上趕進了城,還有臉再嫁人呀!”任燕瞬時氣往心裏咽,淚往肚裏流,五官都被慪得挪了位。
杜若一時語塞,百口難辯地漲紅着臉,光赤的肩膀在風中微微顫慄,一半天後才支支吾吾地嚅動着嘴唇,“想開店幫我賣畫兒,我求之不得,我正愁找不到門路,有你加盟,哪事業不又可以上一個台階。你有品味,有見識,有審美眼光,一定在城裏打得開市場。我這就跟紅蓮說去,看能不能求得她的同意!”
“我還沒說正事呢,你就岔開了話題,是不是不想幫我?”任燕面露慍色,在一瞬間的憤懣與激怒之後,一種情難以為繼的無奈使她不覺又緩和了語氣。
“還說什麼呢,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想借點錢蓋房子。你來我就猜你是遇上了難事,只是沒想到你會單身一個人過。你放心,我會極力說服紅蓮的,這兩年我們撙了一些錢,但都在她那兒,管家婆似的摳門得很,性子也犟,但明事理,很有商業頭腦,小邪皮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跟她好好商量商量,看蓋房子的錢能不能由我們出,算我們投資,你只要找路子賣畫就行,否則你一個工薪族,猴年馬月也還不清這點債。哪時在工區我就說過,這一輩子唯願你生活在蜜罐里,做有聲有色的潤物女,過風光體面的城裏人日子,不讓你遭半點罪,受半點委屈,哪時說這話還真有點吹牛,現在已不算什麼了!更何況你還這麼瞧得起我,把我們當親人,肯來看顧我們,把我們的事當個事兒去做,那我就更應該伸只手,幫你一把,否則還真成了人見人棄的杜二杆子!”
“我……我說什麼呢,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任燕一陣唏噓,萬語千言卡在喉嚨管里吐不出來,眼睛也被激起的情感波瀾打濕了,不由得感喟萬千地扭過身去。
“若哥哥,好些沒有,傷得厲不厲害,快跟我去看醫生!”驀地山道上紅蓮與小邪皮慌急慌忙地跑了過來。
杜若揉揉眼眶,起身離開樹榦,誰知剛一邁步,驟覺腦殼一陣眩暈,眼前金星直冒,兩條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紅蓮一聲尖叫,飛身搶上前,一把攙起杜若,“叫你不來非要來,叫你不做非要做,累成這個樣子,你是做農活的人嗎,遇事像憨包渾球似的,整個身子受不了一根刺,話不說明不明白,事不到頭看不透,現在咋不逞能呀!”
杜若謙謙一笑,順順服服地接過紅蓮脫下的外衣披在肩上,又老老實實地躬身讓紅蓮手把手的查看傷口,“不要緊的,早止血了,任老師給敷的草藥,回去再上點葯,消消炎,就會沒事兒的!”
紅蓮這才放下心來,拎過杜若浸有血漬的衣服,回頭沖任燕盈盈一笑,“任姐姐,謝謝你呀!這人屬算盤珠的,不撥弄一下,動不了!底子都掉光了,還時常要點面子!哎呀,任姐姐,這麼漂亮呀,真的像年畫上的人物,怪不得這人一天到晚丟了魂似的,成天念叨着城裏好,連做夢都想去城裏傍一個屋檐!”
“蓮妹子,說笑話呢!我跟他早就鏡破難圓了,他恨我,只怕這一輩子也解不開這個心結!蓮妹子不也是畫上的人物,否則你拴得住他的心?姐姐老了,承你不棄,肯叫我一聲姐姐,我就老臉認你這個妹妹,姐沒本事,吃口嗟來飯,日後多幫襯點呀!”任燕心無旁騖,大大方方地走近紅蓮,邊親親熱熱地拉起了她的雙手。
“紅蓮,任老師來,是有事找我們的!”杜若干咳一聲,滿臉耐不住忍不得的神情,邊忐忑不安地斜眼瞟下任燕。
“早知道啦,要你這個木頭咸吃蘿蔔操淡心,小邪皮都跟我說了,我歡迎還來不及,怎麼會不遂姐姐的這點心愿!不過任姐姐,咱們得把話說在前面,房子蓋好后,你先住,但產權是我們的,這點不能馬虎。你要是沒意見,過兩天,我跟你上城裏去看屋場,連展覽室帶庫房算在內,看看得花多少錢,這可不能只蓋一般的小洋樓呀,日後你想要,得從你賣畫兒的提成中扣錢,親姐妹,明算賬不是?”紅蓮顯然胸有成竹,早已盤算好的話語珍珠似的吐了出來,既使人不覺得生分,又顯得十分貼切。
“一定,妹妹不把我當外人,不顧忌我跟他過去的那點事兒,肯這麼幫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任燕心存感激,久久也不願鬆開紅蓮的手掌,一時竟像痴了似的獃獃地發起愣來。
“好啦,蓮老闆,你們別再姐姐妹妹的肉麻行不行,好象認識早八百年了,一個個青洲仙女謫凡塵的相兒。我肚子裏早唱起了空城計,我可是開車跑了七、八百里地,才使你們姐妹有這一面之雅的呀!”小邪皮呵呵一笑,轉圈看大家一眼,當先邁出了步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