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境

第十六章 迷境

()唉,人無前後眼,能知過去、現在、將來。rì林國的仙人鏡倒好,直照、人倒見,捫心來照、五臟俱見,若是人有疾病,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採藥以餌之、無不愈。我不是rì林國的臣民,自然無緣與仙人鏡得見。而佛說:迷有三界六道,迷津、迷境、迷途,我自那rì誤入迷津,幾年來徘徊於迷境,最後卻在迷途上愈走愈遠。我奮鬥過,也沉淪過,若不是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若不是月下佬兒赤繩系錯,我走的或許不是另一條人生之路……

“若哥哥,這是到那兒去呀,人家都快走不動了!”

那是秋rì八月里一個微熱而白亮的rì子。那時長風在晌晴的天際上攬雲戲霧,陽光帶着亮而喜悅的光輝緊貼着原野搖漾出金sè的漣漪。那時凝伏在嫩綠的枝頭、匍伏在黛綠的山野,倚伏在碧綠的溪畔河邊的朵朵紅花、黃花、白花開了。那時山雀在陽光shè透了的叢林中飛鳴,又在翩然擴展着的樹枝上輕盈地跳躍。那時千山橫碧落,萬水涵秋影,天地凜然就在一片肅穆、澄澈之中……

杜若親昵地一笑,伸手拉住紅蓮被汗水浸濕的手掌,“再堅持會兒,翻過前面那座山頭就到!”

“唉,還有那麼遠呀!”紅蓮一噘嘴唇,望一眼高處在陽光下聳翠的山峰,嬌嗔地丟下杜若的手。

“紅蓮,咱倆比賽,看誰先上!”

“輸了呢?”

“剋鼻子!”

“啊——,好!”紅蓮雙掌一合,歡快地一聳鼻翼,“若哥哥,你看那邊!”杜若果真扭頭去看,“嘻嘻,上當啦!”紅蓮嬌媚地扮個鬼臉,丟下一串碎在山路上的銀鈴聲,一溜煙兒去了十幾步。

杜若微微一笑,背起畫板,也大步流星地追了前去,看看跑到半山腰,紅蓮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光潔的額頭綴滿了細密的汗珠,“紅蓮,咱們歇一會兒吧,看把你累的!”

“啊,你想揀我便宜呀,沒門!”紅蓮偏頭白了一眼杜若,紅撲撲的臉上浮泛着盈盈的笑意,一邊更輕盈地加快腳步。

杜若微笑着搖搖頭,故意地落後幾步,瞧紅蓮滿頭的秀髮在腦後輕快地跳動,綽約多姿的背影一路在青翠的草地上掠過。杜若只覺一股盎然的情意撲進心懷,一種別樣的溫柔使他如吃了蜜糖一般,嘴角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甜絲絲的笑紋,一口氣跑上峰頂。紅蓮“哎喲”一聲,脫下外衣,仰身躺在草地上。

杜若放下畫板,撿起紅蓮丟在一旁的衣服,也緊挨着紅蓮坐下,“起來,喝點水吧,這兒風大,小心着涼!”

“去去,凈想使壞心眼兒!”紅蓮嗔怪地一掌推開杜若,輕巧地一個起身,翻到對面躺下,還掏出塊手帕很俏皮地蓋在臉上。

杜若訕訕一笑,站起身,選個視野很開闊的地點,支起畫板。

紅蓮躺一會兒,瞧杜若很專心致志地作起畫來,不覺帶着一縷蘊藉的微笑,探頭探腦地走近前,望杜若只是毫不起眼兒地在塊白布上塗了無數亂七八糟的顏sè,不禁又破顏一樂,顧自唱着小曲,滿山坡地采起花來。待她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大把紅紅綠綠的野花,回到杜若的身邊,望一眼漸顯輪廓的畫布,一陣莫名的激動之情不禁使她躡手躡腳地移近身子,眼裏浮現着詫異而又喜悅的光彩。

杜若回頭一笑,躬身在畫布上又添上幾筆,一把攬過紅蓮作勢又要逃走的身肢。紅蓮嫵媚地一笑,嬌滴滴地伏倒在杜若的肩頭,將野花一古腦兒全塞在杜若的鼻子低下。

杜若低頭嗅嗅,然後饒有風趣地深深吸一口,又像煞有介事地抽抽鼻子,望住紅蓮那嫣然含笑的臉蛋,故作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嗯,不香!”

紅蓮好生納罕,忙挺直身子,將花縮在自己的鼻子邊上,嗅一下那濃濃的香味兒,然後笑意呤呤地抬起頭,帶着一種柔媚而又怪訝的風韻妙不可言地望着杜若。

杜若嘻嘻一笑,神秘兮兮的目光里掠過几絲蹺蹊的神sè,怪模怪樣地將紅蓮擁在胸前,俯身在紅蓮纖秀的頭髮上吻一下,然後津津有味地貼着紅蓮的耳根,“野花那來家花香呀!”

“哎喲,要死的!”紅蓮嬌嗔地叫了一聲,輕輕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杜若,然後羞窘莫名地將臉埋伏在雙掌之間,邊不依不饒地在杜若的懷中連連扭動着身軀。

杜若欣然一笑,滿蘊着一種出於至誠的親善和喜愛之情,一把抱起紅蓮,走到處向陽的松樹底下躺下。這時陽光很煦和地照耀着山野,風帶着輕輕的絮語在周遭喋聒,涼爽的空氣里挾有陣陣野花的清香。

紅蓮突然一翻身伏在杜若的胸上,羞答答地挑起一雙新月似的眉兒,神采奕奕的眼裏滿是表露無遺地柔情與蜜意,“若哥哥,我好幸福呀!”

杜若一陣激動,忙伸手握住紅蓮撫弄他胸扣的手,欹身將紅蓮摟在身側,瞧紅蓮一派嬌羞不勝之狀,稚態可掬地半閉着雙眼,細長的睫毛映耀着林間斑駁的光影,輕輕地抖動了幾下。杜若只覺一股暖流湧進心房,恍若無與倫比的幸福包容了他,一種盡如人意般的情投意合的感覺使他也意味深長地閉上眼,長長地舒一口氣。一年始有一年chūn,百歲曾無百歲人,人活在世上何必要自己欺騙自己,為一些子虛烏有的理想、荒誕不經的信念而浪費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順着自己的生活環境,隨大流兒吧,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然後持有一份家業,擁有一份愛情。杜若對藝術的追求,既不具備社會意識上的生命機體與客觀環境的同一xìng,也不具備生理遺傳上的個體和種群之間在自然選擇上的優越xìng,了不起就是一種生存需要。那又何必在一棵上弔死,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既然當不了畫家,去不了城裏,找不到知青女xìng,一輩子被人叫做杜師傅、若哥哥,不也十分有趣,不也是一種個人價值取向的成就動機在社會環境上的角sè認知。自古惜花須起早、誰肯看花遲,從來折花須折蕊、誰肯戀空枝。就合著紅蓮結婚,戀着紅蓮過rì子,伴着紅蓮走完人生道。何必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樣一種甜檸檬心理也學不會呀!

“若哥哥,想什麼哩,又在想你那城裏的美人兒?”紅蓮不知何時己悄悄地睜開眼,瞧杜若瞬息之間臉上就流露出數種不同的神sè,不禁嬉皮笑臉地昂起頭,黑亮的眼睛裏充滿了嬉耍歡謔的神情。

杜若遮羞解嘲般地裂嘴一笑,屈指克了下紅蓮的鼻子,欠身靠着樹蔸坐了起來,邊將紅蓮側棱着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想她幹什麼呀,她早就如過眼雲眼在我心裏沒留下一點痕迹,她倒是寄過幾次書,託人帶過幾幅畫作。不過說真的,我還是感激她,雖然為她吃盡了苦頭、丟盡了顏面,倒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人總要有點感恩的心,要懂得飲水思源,否則我哪有本事請你當老闆呀,生意做得有生有sè的,所以說你也沾了她的光,不能動不動笑話她,拿她打趣。不知道這兩年她在城裏過得怎麼樣,還是一個人帶兒子過?”

“她要再有信來就回封信唄,需要錢就寄點給她,難為你還這麼記掛着她,只怕她早把你給忘了羅,寡婦門前可是是非多呀!”紅蓮詭秘一笑,嘴角漾起一縷不知是關切還是譏諷的褶紋。

“唉,老提她幹什麼呀,她再好,對我來說也只是月中的嫦娥,可望而不可及;再壞,也不過是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咱cāo不上心也着不上急!”杜若呵呵一笑,恍若要驅去一個夢魘似的揮動一下手臂,雙眼直瞪瞪地盯着紅蓮,“工區又來電話了,非要我跟小邪皮回去上班,否則開除。你怎麼想呀,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去上班了,就讓他們開除好了,單位對我來說,也只是個符號,我辛辛苦苦上了近十年的班,一點好處也沒撈着,提乾沒我,長工資沒我,分房子也沒我。我在領導眼裏充其量也就是個人數,這回瞧咱賺了錢了,沒準兒是犯了紅眼病,這才想起我這個人數也是個人才,還說要充分發揮我的長處,竟然打着官腔,我們的事業還是很需要像你這樣的人的,說來真是好笑!”

“那就去上班唄,鐵路又不是你領導修的,他還不是像狗一樣聽從上級召喚,犯得着跟他一般見識,你想想一個月做不做事總有錢拿,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上哪兒去找,再說你是正經八百頂職上班的,又沒走後門托他的門路,這好不容易端上的鐵飯碗可不能就這麼扔了!”紅蓮雙眉一揚,正顏厲sè地挺直身子,光焰灼灼的目光毫不猶豫地逼視在杜若的臉上。

“哪生意咋辦,這才剛剛起步,你不會港片看多了,被洗了腦吧!這揮揮手動動嘴皮子就能來錢的好事上哪兒去找!”杜若聞聲大震,一屁股坐了起來,雙眼目光迥迥地緊盯着紅蓮,摟着她腰身的手掌也不禁抖個不停。

“咋說的呀,說你呆還真是塊木頭,你工作是老爹拿命換來的,再怎麼壞,也是在鐵路單位上班,一年到頭不愁飯吃,要是叫單位開除了,你做什麼?回鄉種田,現在農村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田沒得一塊;靠畫畫兒求生,國家政策一天一變,稅又收得這麼厲害,再要打擊投機倒把,賺點錢都得賠光,到時一家老小跟你喝西北風去!再說做這大半年,耽誤我好多時間,索xìng關門歇歇,你們都去上班,我留在深圳,邊守店邊複習,也好有時間多讀點書來年考上大學!”紅蓮氣惱不過地扭過面孔,百般敗興地低下頸項,一時恨不知己的懊惱在整個眉宇上縈迴。

“好,好,你是老闆,你說了算,上班就上班唄,你這yīn不yīn、陽不陽的面孔我最怕見了。只是離這麼遠,十天半月難得見上一面,剩我一個人成天面對空曠曠的鐵路線、空蕩蕩的房間,你的封禪台再好,我還有勇氣上嗎!”杜若心中一軟,言不由衷的話語脫口而出。

“怕什麼呢!是怕過牛郎織女那樣的生活,還是怕我像杜蘭香那樣有青童攜我升仙而去!”紅蓮黛眉一揚,俏皮地伸手吊在杜若的脖子上,臉對臉兒忽閃着慧黠但卻散發著逗人光彩的眼睛。

“你升仙也好,考大學也好,總之我是一顆紅心,兩個準備。升仙,我拍屁股走人;考大學,我拍巴掌支持,農村青年不只有考大學一條路!考取了就跳了龍門,立即轉商品糧戶口,一輩子也就離開了農村;考不取就回鄉種田,老實巴交地修補地球,所以年年才會有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我那時老師就弄一雙皮鞋與一雙草鞋掛在課堂上,說考上大學就有皮鞋穿,考不上大學就只有穿草鞋!我那時要不是父親死得早,家裏非要來鐵路頂職,這會兒不也像我村子裏同學在大洋彼岸留學,何至於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說不上個媳婦!”杜若黯然一嘆,心意難平地閉上眼睛,礙於情感而yù罷不能的話語哽塞在喉嚨口。。

“真的呀?”紅蓮欣喜逾常地眨巴下眼睛,深長地吸一口氣,臉上充溢着幸福的笑容,邊傾身依偎着杜若,邊起手在杜若的肩頭輕輕地摩挲着,“若哥哥,你真好!”

杜若微微一嘆,又仰身躺在草地上,望頭頂蔥翠的松枝在山風中緩緩晃動,松枝上幾朵白雲在蔚藍的天空上悠悠飄拂,一兩塊透過枝隙的光斑徐徐地在紅蓮的身上移來移去。杜若驀覺一種極為熟稔的凄愴襲上心頭,胸中翻騰不己的對她執意上學的憂悒和鬱勃難平的對她棄店不顧的愁悶使他的臉sè陡似一片擱蔫了的花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忙遮飾般伸手梳弄下紅蓮那隨風飄悠的秀髮,堵在喉中的話語終於像噴泉一樣濺了出來。

“紅蓮,你真不想開店呀,非要去上大學!這大半年我們不是賺了不少錢嗎?繼續做下去,不比上大學強!你一上大學,我就得等你四年,四年以後誰知道是個什麼結局,你還會不會回到山裏?還會不會瞧得上我這個山裏的養路工?沒準兒又是一場錯誤的戀曲,是一場只開花、不結果的愛情。但我又不能不願你上大學,要你在讀書進學的年齡就嫁人,對你也太不公平了,我也沒這天大的福氣!若哥哥其實挺可憐的呀,這兩年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打轉地找對象,連個對象的影子都沒找着,好不容易粘上你吧,婚事又二乎了,還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能修成正果。青chūn年少的歲月,成天像狗似的在大山裡轉來轉去,像豬似的只能拱槽里的一點食,想要有所改變吧,想要脫離這豬狗一樣的生活,你知道別人是怎麼說的,吃錯了葯的杜畫家,酒瘋子杜若,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弄得沒一個女人喜歡我,像堆狗屎似的臭名昭著,難道說我就真的如此混蛋,說穿了,還不是因為我不想在山裏平平庸庸的了此一生,懷揣一個夢想,想憑一己之力,到城裏去傍一個屋檐,混一碗飯吃。你想想,城裏的生活有多好,有公園,有商場,有影視城,想讀書有圖書館,想深造有大學,想畫畫有展覽館。哪憑什麼人家城裏人就有這些燈紅酒綠的物質享受,有這些風花雪月的jīng神享樂,咱們就只能是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削尖了腦殼往貴道上擠,只能有頂破斗笠戴,砍掉了腳指頭往富路上奔,也只不過是有雙爛草鞋穿,人家還說你賤,是臭豬頭爛鼻子的鄉巴佬,不安生,瞎折騰,沒見過世面。然而祿無常家,福無定門,人算天算,道在德尊。難道城裏人就真的很了不起,高人一等,是大娘生的嫡長子。不就是胎投的好,受教育程度高,有個混臉面的好單位嗎。咱們既然投錯了胎,單位又不好,那書總應當多讀些吧,否則就真的要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一輩子牛馬走也理所當然。而這也犯忌諱!假如我沒這多想法,沒這多用心,假如我像別人一樣上班也只是去混混點,下班砌砌方城,時不時的去城裏瀟洒幾張票子,那麼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個好人了,也可以吃飽了沒事兒干馱着嘴巴去讒謗別人了。你看我書讀得還夠多的吧,言談舉止間還像個懂榮辱知進退的文化人吧,別人可就不這麼看了。那個杜二杆子買那麼多的書幹什麼呀,自己初中還沒畢業,也像學城裏人混充高雅!”一輩子牛馬走也理所當然。而這也犯忌諱!假如我沒這多想法,沒這多用心,假如我像別人一樣上班也只是去混混點,下班砌砌方城,時不時的去城裏瀟洒幾張票子,那麼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個好人了,也可以吃飽了沒事兒干馱着嘴巴去讒謗別人了。你看我書讀得還夠多的吧,言談舉止間還像個懂榮辱知進退的文化人吧,別人可就不這麼看了。那個杜二杆子買那麼多的書幹什麼呀,自己初中還沒畢業,也像學城裏人混充高雅!”

紅蓮綻唇一笑,假裝似懂非懂低斂着眉,起身坐在杜若的身側,邊將采來的野花慢慢地都堆積在杜若的身上,“誰這麼說呢,真是的!”

“紅蓮。你說說,若哥哥人還可以吧,談才華,談風度,談作為,不比別人差吧,哪為什麼別人三十歲一到,老婆孩子一塊兒和和美美,老婆漂漂亮亮地還是城裏人,而我都快半截子入土了,老婆沒着落,兒子沒指望,卻還是個孑然一身的單身漢呢!”

“瞧你,把我的花兒都壓碎了!”紅蓮嗔惱地一蹙眉頭,將碎了的花瓣都丟在地上,邊怏怏不樂地別過身去。然而瞧杜若不像是做作出來的唉聲嘆氣的神情,眉宇間籠罩着一層灰心失望的神sè,心底不由得又升起一縷憐惜之情,忙側過身子歪倒在杜若的身邊,睜着一雙明如秋水似的眼睛,柔情萬種而又羞人答答地凝注着杜若,“若哥哥,你何必要想那麼多呢,有哪個要笑話你沙,各人頭上一塊天,各人腳下一塊地,你是你的生活,別人有別人的生活,你總是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的頭上,你喜歡畫畫兒,別人喜歡到城裏去玩,這有什麼不對,別人娶個城裏的老婆,這你也羨慕,哪你又何必說要跟我結婚呢。你好像你努力了,你奮鬥了,你比別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難,你就應該在你的四圍比別人高上一等,城裏的漂亮女人要先來嫁你,這想法也未免太庸俗了!我們山裏有句俗話,月光再亮曬不幹穀子,巴掌再大捂不過天,再大的蓑衣也在雨笠底下,一個人再高的本領離開了社會也是死路一條,你要吃、要穿、要用吧,要有顯得出你本領的社會參照物吧,你不束身自好、樂天知命,你不堂堂正正地做人,安安生生地過rì子,成天耽於空想、恣意妄為,一切以達到個人願望為終極目的,這是不行的!你嘴上口口聲聲地說什麼竹杖芒鞋、梅妻鶴子、一蓑煙雨任平生,心裏卻又鐵嘴豆腐腳,痴痴傻傻地想去城裏,城裏的生活好,城裏的漂亮女人多,這是行不通的!違背了一般的常識,說句要不得的話,是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我們老師還說過,價值是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一個人勞動時間的長短決不能用來決定一件商品價值量的大小,這道理用來說明你的奮鬥,不是很明白的吧!況且自古靠個人奮鬥成就大事業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隨大溜、圖安生的過一輩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壞,也懂文明禮貌,不是那種魯莽滅裂地只圖自己風流快活的痞子。我要上大學,你也支持能用來決定一件商品價值量的大小,這道理用來說明你的奮鬥,不是很明白的吧!況且自古靠個人奮鬥成就大事業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隨大溜、圖安生的過一輩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壞,也懂文明禮貌,不是那種魯莽滅裂地只圖自己風流快活的痞子。我要上大學,你也支持,連一句責備的話都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走到哪裏都不會丟下你不管!不想了呀,再要胡思亂想,我就不疼你了,讓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里吹風,要是給吹感冒了,我才懶得侍候你呢……”

杜若靜靜地聽完,臉上**辣的,心像經歷過嚴寒苦夏的老樹枯藤驟然進入和風惠雨的chūn天,既有飽受歲月折磨的辛酸和苦澀、又有種說不出的甘美和歡暢。瞧紅蓮微微地低垂着頭,臉由於緊張局促而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似開還合的眼裏也由於情緒激昂而展現出一片湛湛神光。杜若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激情,一下了就從草地上躍起身,揮臂抱住紅蓮,伸嘴就往紅蓮那一點微彎而紅嫩的唇上吻去。

紅蓮嗤地一笑,臉上倏忽升起一抹羞雲,忙用手抵在杜若的胸前,邊懷着朦朧不清的喜悅之情,望着杜若頃刻之間呼吸就變得十分粗重的臉,“若哥哥,你以後想親人家,隨便點,別這麼猴急貓抓的,嚇人一跳!”杜若驀覺臉上一陣發熱,尷尬而忍俊不禁地笑笑,心中頓時就失去了想親吻一下紅蓮的綿綿情意,抬頭望紅蓮正乜斜着眼,笑意吟吟地蠕動着眉角,如絹絲般黑亮的頭髮上不知何時己黏貼上幾片被壓碎的花瓣,杜若不自禁地又心裏一熱,遂情意綿綿地伸手替她拂去。

紅蓮略顯矜持地一擺頭髮,哧溜一下,丟落一串散在彎彎繞繞的陽光下的銀鈴聲,飛身跑到處水聲潺潺的溪澗,起手摘朵鮮艷的小花插在鬢邊,“若哥哥,好看吧?”

杜若怦然心動,望紅蓮花嬌葉媚般的閃動着雙眼,修長的身肢亭亭玉立在碧綠的溪邊,望紅蓮身後的溪澗映帶着兩岸的迤邐山sè,澄澈的溪水展亮出一路粼粼波光,在滿是苔蘚的石壁上潺湲而過,望紅蓮頭頂的崗巒和比崗巒更高峻的山峰,白雲在中天悠然飄拂,松sè在岩壁上相映成趣,一幅多麼細膩而富有詩意的畫圖,一幅多麼溫馨而光艷照人的畫面,那情韻、那構成、那充滿了戲劇xìng的光與sè。以描繪甜美的女xìng形象著稱的喬爾喬內《入睡的維納斯》不就是這種構圖,以清高絕俗的**藝術見長的安格爾《泉》不也是這種意境。即便在現代派畫家中,以《生命的快樂》將平面sè彩的表現力發揮到極致的馬蒂斯和以《亞威農少女》打破事物表象的結構和空間關係的畢加索,不都是以線條明快、畫面簡潔的女xìng形象在藝術史上取勝。光彩照人的女xìng**形象,富於詩情畫意的自然風景構成,永遠是繪畫藝術熱情謳歌的主題……

杜若驟覺一種強烈的創作衝動,一種前後未有的靈感cháo水般向腦海奔涌而來,止不住地滿懷興奮和急切的心情奔向畫板。然而當他拿起筆,掀開畫布,一種隱蔽在靈魂深處的失志不遇的悲哀,一種突如其來的年華蹉跎而志業無成的頹廢之情又迅速襲上心頭。還畫這些勞什子有什麼用處,畫畫得再好,也找不到女人結婚,畫賣得再好,也攏不住女人心。她不就要走了,像掙脫枯樹羈絆的雲雀,向著她喜愛的藍天展翅高飛,丟下自己像掐掉了腦袋瓜子的蒼蠅圍繞大山打轉。該懸崖勒馬了,再把大好時光年復一年地虛耗在這上面,年齡越大越成了老大難;該丟掉幻想了,再猶豫不決的把婚姻對象鎖定在模稜兩可的紅蓮身上,又得浪費幾年光yīn。三十而立,男大當婚,人過三十還結不上婚,哪不成了一個社會廢人!杜若禁不住自嘲地漠然一笑,想都沒想,就啪嗒一聲遠遠地拋去畫筆。

紅蓮乍猛的一愣,臉上的笑容猝然消退,忙從幾米外的溪澗邊跑回來,撿起畫筆,瞧杜若惘然若失地呱嗒着臉,百般懊喪之情形於眉際,不禁又關切地走近前,顫着聲兒問一句,“怎麼啦,若哥哥——”

杜若愈加心地黯然,從紅蓮的手中接過畫筆,二話不說,轉背就在己略現端倪的畫布上打上兩筆猩紅的“×”字。

紅蓮吃了一驚,詎料事情生變,奮力從杜若的手中搶過畫筆,邊瞪着她那純潔無邪的眼睛嚴厲地逼視着杜若,“若哥哥,痞勁兒又上來啦,你這到底是怎麼啦!”

杜若聞聲一怔,不由得張皇失措地往後退了一步,瞧紅蓮古里古怪地扳着嬌嫩的臉頰,眉際間交疊着既像是惶惑不安又像是憂慮不定地複雜神情,杜若暗自一嘆,千錯萬錯不能怪罪紅蓮的戒懼之情油然在心底泛起,然而少時一股窩憋在心頭的婚事蹉跎、良辰難期的怨氣又使他的臉在頃刻間綳了起來,目光也在灰心絕望中變得銳利無比,邊鄙夷不屑地撇撇嘴唇,“你不是要上大學嗎,我再畫這些畫兒有什麼意義,這麼賺錢的生意像扔垃圾一樣的扔了,我再二百五似的黏在你屁股後頭,哪不是沒罪找枷鎖戴,再說你不是要我回工區嗎,再去過那種受人白眼、落人恥笑的rì子,那又何必捉個虱子在頭上爬,畫什麼畫兒,怎麼,這也不對!”

紅蓮頓時獃滯住了,驟起的一陣激憤使她的臉sè像凝固了似的浮泛着凝脂一樣的蒼白,瞧杜若冷冰冰地yīn沉着臉,嘴角刻薄地掛着令人作嘔的譏笑,又陡覺一縷凄清湧入鼻端,心底像突然間壓了塊尖嶙嶙的石頭,說不出的痛痹難耐而又苦不堪言,不由得隱忍不語地轉過身去,令人心寒的沮喪一時籠罩了全身。

“怎麼,又生氣啦,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畫畫兒,你要考大學不好好去賣,我不畫畫兒,你又哭喪着臉不理人,你說,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杜若克制了又克制,終於忍不住心頭火起,雙眉在不可遏止的盛怒中緊擰在一塊,人也神經質般一下子就躥到紅蓮的面前。

“我能要你怎麼樣!我敢要你怎麼樣!你好偉大吧,金鑲的人物,得罪了你,就像個瘋子似的又喊又叫,有本事,朝你那城裏的美人兒去喊呀!別認為我不知道,你奮鬥了這麼多年,你辛苦了這麼多年,你的理想不就是要娶個城裏的漂亮女人!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吃錯了葯的杜瘋子,我看是一點也沒有冤枉你!我就是要考大學,憑自己的能力改變命運,我一個農村女孩子,招不了工走不了後門,不考大學,哪還有出路嗎,哪不就得一輩子呆在農村!只曉得朝我撒氣、使惡、抖威風,又算是那一門子的男子漢!”紅蓮也是一時急怒攻心,一直抑壓在心底的辛酸和屈辱之情這時cháo水般滔滔不絕地噴涌而出,由於尖刻而熠熠生輝的臉上掠過陣陣惡毒而醜陋的表情。

“好呀!有能耐你去考呀,我又沒攔着你,考上了我給你放鞭!”杜若心裏一陣發酸,滿臉升騰起yīn沉沉的霧氣,嗓子眼裏更是酸溜溜的,連聲音都哽噎住了。原來紅蓮壓根兒就瞧他不起,也像長舌婦般的動輒拿他過去一點醜事臭他,這還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情感基礎嗎!這還是他用心去愛,儘力去護的情愛對象嗎!杜若一時神昏意亂,就如往昔一直折磨着他的內心深處的**,被人一下子**裸地揭露了出來,一點自矜的尊嚴和一點自詡的斯文掃地以盡,人頓如虛脫了一般,渾身有說不出的消沉頹廢,“這真是莫大的污辱,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要娶個城裏的漂亮女人!”杜若突然又放聲一陣狂笑,一幕幕久長地被遺忘在記憶角落裏的往事這時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頭,使他倍覺心灰意冷地搖晃着身軀,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頂上走去。

紅蓮大吃一驚,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聞地搖搖頭,臉很奇怪地痙攣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聲地流起淚來。

紅蓮進退維谷地相伴着杜若,心裏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亂,瞧陽光漸漸地消逝在峰巒那邊的翠微里,四圍薄霧很快的瀰漫起來,陣陣山風搖蕩着山林,發出亂雜而尖利的嘯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髮出針扎般的寒意。

紅蓮棲棲惶惶地跟着翻過一個山頭,心裏擇善固執地一點任xìng和倔犟早己蕩然無存,她忽然發覺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於這樣心亂如麻、一籌莫展,她不時地回過頭,去瞄那峰巒就快要沉沒下去的夕陽,她真想忍氣吞聲地大哭一場,又想逆來順受地責罵自己一頓,愧疚和極度的厭惡也在折磨着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清瑩的淚珠盈盈yù下,“若哥哥,我們回去吧——”

杜若下意識般地“嗯”了一聲,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認識似的凝望着紅蓮,然而少頃他又皺皺眉頭,心裏騰起由輕蔑和憎惡而來的一腔怒火,彷彿喪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腦海,頓時一種不言而喻的恥辱感和一種無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開紅蓮,臉上瞬時就暴動着一種乖戾而兇悍的神sè,“你還跟着我幹什麼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爛泥田裏的石滾、一輩子翻不了身,稻草繩子做褲腰帶、打一輩子光棍,也不需要你來可憐。你不是說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個城裏的漂亮女人嗎?你是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這德行,土裏土氣,蓬頭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裏白蓮開,嘿嘿,只有我瞎了眼,還當你是好純潔的一朵紅蓮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這樣!算我眼皮子淺,說錯了話,對不起你,還不行!”紅蓮驀覺心頭陣陣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牆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際愁雲迭起,無地自容的羞辱與悔之莫及的絕望一時間也都來逼她。

杜若更是氣不打一塊來,一種銘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種強烈的對紅蓮的厭惡之情充溢於整個心胸,旋即冷冰冰的擰起雙眉,緊盯着紅蓮在畏懼中顯得神sè張皇的臉,“嘻嘻,笑話,你怎麼會對不起我,你太對得起我了。我時時刻刻瞧着你臉sè過rì子,你要考大學,我沒有一句怨言;你要丟生意不做,我沒說一句重話。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隨意往我臉上吐唾沫,你認為我杜若就是個老實巴交、任人唾棄,又可憐又可嫌的主兒。簡直是笨豬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呂洞濱、有眼不認得真人。我是窩囊、無為、不爭,別人打我的左臉,我還會把右臉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嗎,有什麼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躚於市上,裂僧衣投之於火,拾糞土咀嚼於口中,不也令萬世景仰;米芾見巨石奇醜,‘此足以當吾拜’,即具衣冠,呼之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說就此也有一種落拓文人的空虛和痛苦的狂態,但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我既然飽讀詩書,為環境所逼,不能進而有所作為,那我退而獨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說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個城裏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歡漂亮女人,你沒看見,我柜上貼的,壁上掛的,書上畫的,都是些光屁股大nǎi包的女人,但這是人體美的典型懂嗎,是人類的審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為美,女人要養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豐rǔ崇拜!人家美術學院的學生,不都是通過**習作來完成藝術上的學習的。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女朋友沒談過,連女人睡在床上是什麼模樣都沒瞧見,再不知道點隱秘的女xìng經驗,那我還畫什麼畫兒,那我幾年來對藝術的追求不都成了兒戲。告訴你,紅蓮,咱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是愛你,銘心刻骨地愛你,你近乎動搖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則,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負了你的青chūn,我想我不能輕賤了你的憐憫,想一個心眼兒對你好,貼着你過一輩子,沒想到你一隻腳踩在門檻上、不知進退,竟跟那些調嘴學舌的長舌婦一樣來譏笑我!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總有一天我會實現我的夢想,總有一天我會勞而有得。既然咱們沒什麼共同語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爛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塊,既然你壓根兒就瞧不起我,那還何談什麼愛情!正好,你要上大學,去過屬於你的陽光燦爛的rì子,我要回工區,去做我見不了天rì的養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趁早分手,一刀兩斷,你走呀!你走呀!——”,我過我的獨木橋。趁早分手,一刀兩斷,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這是怎麼呀!誰要跟你分手啦,你總是神經過敏,睜着眼睛瞎說白話!”紅蓮忽然劇烈地抖動着身子,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雙眸一下子就擠滿了盈盈的淚水。

“誰是你的若哥哥?別腳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褲襠里插扁擔、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輕、漂亮、知識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錯了葯,你沒看見,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來的福分消受你這樣花骨朵兒堆砌出來的人兒,別說咱杜二杆子祖墳上沒長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燒了一輩子香,念了一輩子佛,怕也沒這份飛來艷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臉的鬧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這樣屙屎打噴嚏、兩頭背時的憨包,裝王八給人踹在腳底下的窩囊廢,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你走呀!你給我走呀!”

紅蓮獃獃地愣了會兒,心裏像有團熊熊的烈火在燃燒,臉也憤怒得發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聲嘶力竭地尖叫,窮神惡煞般地朝自己揮舞着拳頭。紅蓮先是疲於應付地低着頭,嘴唇默默地哆嗦着,一種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種遭人薄倖的悲涼充塞於心間。接着她又微微地閉上眼,淚痕猶在的面頰可憐巴巴地抽搐着,雙腿像扎了根似的墜着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壓倒一切的絕望徹底地擊毀了她。以後她又毅然決然地抬起頭,像掙破被蛛網束捕的生靈,面容洋溢着無以名狀的光輝,眉宇喜出望外地開朗起來,一種脫離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覺從胸臆裊裊而過,一直痙攣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現着幾許安詳幾許輕鬆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夠了吧,泥人兒還有個土xìng子呢,你這樣對我,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說完,伸手抹把臉上濕漉漉的淚水,就朝着峰下夕陽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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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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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迷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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