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踏中原
3、
上頭傳下令來,每船出20名健碩士兵,在南岸拉縴。
力氣活!不過弟兄們都爭着去。
力氣是奴才,使了還會來,農家出身的士兵,個個都有一大群奴才。再說天天窩在艙里,都盼着腳沾一回地氣。
但**中的**,是命令最後一句話:
拉縴士兵除正常口糧,每天犒賞一斤臘肉,一斤酒。
酒!
命令一宣佈,船艙里就炸了。晉軍並不缺糧,輜重船上載滿了糧秣,運兵船上也裝了不少,士兵們餓不着。但要說打牙祭,那是做夢。肉倒是有,干肉脯,每人每天發一小條。至於酒,想都別想。
郭旭父親在京口的鐵匠鋪,對面就是一家酒樓,郭旭從小見過形形色色的醉鬼,這些醉鬼無一例外地會遭到父親嘲弄。父親繼承了爺爺的酒量,喝南方人釀的酒,就像喝蓮子羹,從來不會醉。爺爺當年每次喝倒一桌子的街坊,就會很得意地拍胸脯:你們的酒,跟我們關中的酒比,就像娘們遇到了漢子,太綿軟!父子二人都不能理解,為什麼這麼綿軟的東西,會把這些男人放倒。每次看到他們糾纏過路女子,枕着馬糞酣睡,抱着一棵樹哭訴,對着車輪撒尿,半截身子耷拉在陰溝邊上,抽出寶劍胡亂揮舞,父親就會笑罵:二兩馬尿,澆出馬腳。
父親不讓郭旭喝酒,他想讓這個兒子改換門庭好好讀書,不要再掄鐵鎚了。可惜郭旭一看書,腦子就變成鐵鎚,油鹽不進,一竅不通。當爹的被私塾先生訓斥幾番后,無奈地放棄瞭望子成龍的念想,眼看着小傢伙一聽到丁丁光光的聲音就眉飛色舞。
父親看不上那些醉鬼,是覺得他們酒量太小;郭旭看不上他們,是覺得樣子難看。但是有一次,一個微醺的瘦高個,穿過馬路,走到郭家鐵匠鋪門邊,慢悠悠坐下來,一遍遍拖腔拖調地念:“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幽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郭旭半懂半不懂,只是覺得他念的那些話好極了。好在哪,也說不清楚。
從軍以後,聽讀過書的人說,那是魏武帝曹操寫的。上過幾次戰場后,父親的教誨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郭旭很快成為海量驚人的酒客。有一次在慶功宴上,一位文人站起來吟誦助興,念的也是對酒當歌那幾句。郭旭當時就想:曹操到底是帶過兵的,知道酒是士兵的良藥,能讓他們血肉橫飛地砍殺之後,渾渾噩噩地睡過去。沒這個東西,很多當兵的會瘋掉。酒在老百姓那裏,是**湯也罷,穿腸**也罷,在當兵的這裏,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百毒不侵的魂靈。
陳嵩宣佈完命令后,自己配送了一道小命令:上頭只說了每船出20人,我看好事大家輪着來,還是每天換人。
郭旭就喜歡陳嵩這種小聰明,他總是能很恰當地篡改一下命令,但又叫人看不出毛病。事實上只要你能派人去,上頭沒人在乎你派了誰。但這樣一個小動作,在當兵的那裏又很落好。
果然滿船士兵都笑得歪嘴斜眼。
眼看陳嵩挑夠了十九個人,郭旭有點絕望。拉縴是士兵乾的,自己好歹也是一名幢主,怎好意思跟弟兄們搶油水。陳嵩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一隊出去幾百號人,總得有個人照應着。郭旭,你也上岸去吧!”
上司即兄弟,好處就在這。
從建康開拔后,郭旭第一次上岸。
人和草木一樣,總歸是要在土地上才踏實,即便是離開船寸步難行的南方人。再好的船,也是晃悠的。
去年10月,北伐軍前鋒攻佔了洛陽,黃河以南原本屬於秦國的郡縣,全部併入晉朝版圖。假如沒有這個戰果,此處即是敵國,晉軍士兵的腳,沾不上這裏一星點泥土。
這就是中原啦。
自古兵家必爭的中原。曾經和胡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五胡亂華以來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中原。爺爺逃難時停不得腳得中原。現在是北伐大軍初出茅廬第一功的中原。
草木明顯要比江南稀疏,根本見不到芭蕉那樣肥大的葉子。空氣沒江南那麼濕潤。腳下的泥土也乾燥很多。隱隱地聽到牛叫聲。似乎北方的牛叫也不一樣。是了,北方沒有水牛。
北方!
從骨頭縫裏滲出來一種親切感。
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在地上畫兩條線。這是長江、這是黃河。長江養稻子,黃河養麥子;稻子養才子,麥子養漢子。長江養魚蝦,黃河養牛羊;吃魚蝦長心眼,吃牛羊長力氣。長江上行烏篷船,黃河上行羊皮筏子;烏篷船上出歌伎,羊皮筏子出刀客。我們寄居江南,不長久的,遲早還要回到黃河北邊的老家去。說到這裏,爺爺會在黃河北岸畫一個圈,這就是關中了。
爺爺,關中好還是京口好?
那還用說,當然是關中好啦!東出相,西出將,關中的黃土埋皇上。關中不好,一朝又一代,咋會有那麼多皇帝願意住在那兒、埋在那兒呢?
關中好啊,白面饃、豬耳朵、高粱酒、羊雜碎,還有長辮子細腰紅臉蛋的婆姨。
說到婆姨,爺爺就會沉默下來。
當年爺爺背着父親,拖着大肚子的老婆,從關中一路南逃。想停都停不住,稍稍覺得風聲松點兒,胡人殺人放火地就跟過來。過渭河、過黃河、過淮河,最後一路過了長江。過淮河的時候,奶奶被擠下船,帶着肚子裏的孩子,沖走了,才20出頭。爺爺伸手去救,結果只一把擼下來一個包袱。爺爺後來把包袱里的東西燒了,但是留下了拜天地那天奶奶穿了一次的繡花鞋。
爺爺說要不是為了兒子,他當時就會跟着奶奶跳下去。此後爺爺沒有再娶,一個打鐵漢子,粗手粗腳地把兒子帶大。他操着關中腔,後半生無休無止地讚美故土,每次讚美都在沉默中結束。有一次,父親耐不住性子,隨口說了一句:
“爹你總是沒完沒了地說!關中有什麼好!”
爺爺大怒:
“兔崽子!才喝了幾天的長江水,就嫌棄關中啦!別以為你小子在江東長大,就覺得自己是南方人!你祖祖輩輩的根都扎在觀眾,你骨頭的顏色是關中給染的,長江水洗不掉。關中就是關中,誰佔了都是關中。人會死,水土不死!皇帝能換人,八百里秦川換不了!胡人刀再快,我就不信他能砍斷黃河水!”
不依不饒。直到兒子跪下來認錯。
爺爺去世的時候,把那雙繡花鞋掖在了懷裏,只給兒子留下一句話:“啥時候朝廷收復關中,你砸鍋賣鐵也要把我改葬回去!做不到,等你死了,別來見我!”
父親想必已經在地下和爺爺奶奶團聚了。他沒能把爺爺的遺骸帶回關中,但這不是他的錯。堂堂一個朝廷,養了那麼多軍隊,有本事自相殘殺窩裏鬥,沒本事到關中去給列祖列宗掃墓,他一個掄大鎚流大汗的臭鐵匠,能咋樣呢?
隨他去吧,再往前走些日子,就到關中地界了。等打完仗,關中消停了,他就回京口,雇一艘船,把過世的親人們迎回老家。
感謝太尉,要不是跟着他北伐,祖孫三代誰也別想回關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