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個援兵
一個盔甲整齊的人飛落在河岸上。
援兵到了。
就一個。
岸邊的水流很急,小船無法靠攏。情急之下,陳嵩把長槊當撐桿,縱身躍起,跳上河岸。他這一跳,小船受到向後的推力,一下子被衝出去兩三丈遠。槳手們順勢調頭,回去了。他們不敢在岸邊久留,除非想做鮮卑人的活靶子。
陳嵩拖着長槊,彗星襲月般直衝向郭旭面前的鮮卑人群,吶喊一聲,高高跳起,長槊在空中劃出一道令人窒息的長弧,泰山壓頂地砸在一個腦袋上。
西瓜拍碎一般的聲音還未消散,陳嵩已經扎穩雙腳,回臂抽槊,扭腰變步。槊刃橫掃出去,在接連割破兩個人的脖子后,劃出一個優雅迅疾的小光環,略略后挫,徑直扎進一個鮮卑人的胸膛。
這個可憐的人並沒有立刻倒下,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挑到空中,像一段沉重的木頭,轟然砸向他的同伴,撞飛了兩個挪不開腳步的倒霉蛋。
魔鬼!
鮮卑人像雪崩一樣向後退去。
瘋子發出一聲狂喜的怪叫,嗓子都破了。
陳嵩居然挺着長槊追了上去。綠豆在後面急得大叫:
“將軍回來!”
在這種絕境裏,孤身冒進的結果只能是陷入重圍,耗儘力氣,丟掉性命。
陳嵩不是莽漢,他盯上了不遠處的一匹馬。不必伯樂,上過戰場的人都能看出這是一匹好馬。
馬背上的鮮卑騎兵也注意到了他。
一個馬背上的鮮卑騎士,敵十個漢人步兵,這是被百年來的戰亂反覆證明過的計算公式。
鮮卑騎兵從馬鞍邊摘下一根大棒,漫不經心地架在肩膀上,嘴角帶着嘲弄的微笑,向陳嵩衝撞過來。
是的,一個馬背上的鮮卑,頂十個徒步漢人。但陳嵩不是見了馬蹄子就嗓子發乾的菜鳥,他是百戰之餘的北府兵老油子。
他抄起一把撓鉤,迎面沖向這個驕傲的鮮卑兵。
鮮卑人並沒有掄圓大棒,馬的速度會讓他的打擊加倍,所以他幾乎懶洋洋地俯下身子揮動右臂。
閃過馬頭的陳嵩突然跪倒,身子向後一仰。帶着鐵蒺藜的棒頭裹着一股疾風從他面龐上掠過。
緊隨着這股風,陳嵩右手中的撓鉤已經咬住了騎士,將他拉下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切在瞬間發生,鮮卑騎士驕傲的微笑甚至還掛在嘴角。
他應該感謝上蒼,在戰場上心如鐵石的陳嵩,沒有浪費一點時間來殺死他。他緊跑兩步,從後面飛身上馬,跑到了郭旭小隊身邊。
自打上岸以來,郭旭心裏第一次燃起活下來的希望。陳嵩橫槊馬上,方圓五十步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步戰小隊壓力驟減。而他們又可以保護陳嵩的後方。只要能頂一陣子,總能找到脫身的辦法。
但內心另一個聲音也在頑強地反問:能頂多久呢?
左右兩翼已經聽不到格鬥聲和慘叫聲,想必鮮卑兵已經肅清了上岸的晉兵。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傾瀉過來,抹掉這幾個頑抗的倖存者,包括一名善戰的將軍。
果然,嗚嗚的牛角號和咚咚的鼓點響起來。鮮卑兵從三個方向,密密麻麻地壓過來。在距離百步左右的地方,幾名小校用鮮卑語發出號令,大隊人馬原地止步。
有兩個人騎着馬走到陣前。鮮卑軍官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話,旁邊的人用漢話翻譯了過來:
“大魏國冀州刺史阿薄幹不忍心殺死真正的勇士,要你們放下兵器,立刻投降。大魏對鮮卑人和漢人一視同仁。有很多漢族人才在為拓跋家族效力。如果你們肯效忠大魏,一定會得到高官厚祿。如果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陳嵩一言不發,死死地盯着那個鮮卑軍官。
瘋子和綠豆不約而同地呸了一聲。徐之浩大罵一聲:“狗慫東西!”
鮮卑軍官舉起右手。前排的鮮卑長槊手齊刷刷蹲了下來,后兩排弓箭手引而不發。
郭旭的後背立刻就濕了一大片。這些年南征北戰,出生入死,中過兩次箭傷,但那都是在衝鋒陷陣時中的流矢,有疼痛,沒恐懼。面對一個箭陣,像死囚一樣無助地等待着萬箭穿身式的處決,平生還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將軍,與其等着做刺蝟,不如拼了!”
手持長槊的壯漢顯然已經絕望了。
陳嵩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他在馬上欠了欠身子,衝著那個漢人翻譯喊道:
“你告訴他,我是劉太尉手下驃騎隊隊主陳嵩,我可以考慮放下武器,效忠魏國,但我必須得到阿薄幹將軍本人的保證,我要和他面談。”
綠豆幾個人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陳嵩居然要投降。手持長槊的壯漢舉起槊就要過去,被郭旭一把拉住了。幾乎同時,大家都意識到陳嵩是在拖延時間。
翻譯很快回話:
“你們可以和刺史大人面談,但必須先放下兵器。”
陳嵩像個商人一樣討價還價:
“只要刺史大人一露面,我立刻繳械。這麼多鮮卑精兵,難道還怕幾個要死的人?”
激將法起作用了。不一會兒,十幾匹馬從陣後來到陣前,騎士中只有一個人頭戴金盔,圍着鑲金腰帶。
阿薄幹靜靜地打量了眼前這幾個人,很感興趣地把目光集中在陳嵩身上。
“我剛才在高處見識了你的身手!這麼年輕就做了隊主,後生可畏啊。”
陳嵩很驚訝地發現阿薄幹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漢語。
“見笑了,我這幾下子,在北府兵里,算不得什麼身手。刺史大人漢話這樣地道,想必是心存仰慕,學了很久吧。”
阿薄幹暗暗讚歎:這青年將軍頭腦敏銳,話裏有話,不但是個好軍人,也頗有出使四方的才幹。
“將軍這樣好的人才,為偏安江南的小朝廷賣命,可惜了!”
“將軍錯了。大晉不是偏安的小朝廷。我們前頭滅了慕容燕,很快就要滅姚秦。這以後的事情,還很難說。北府兵借道過境,與貴國井水不犯河水,你們這樣百般阻撓,對我的落水弟兄下毒手,就不怕以後不好見面?”
阿薄幹點了點頭,並不接招:
“將軍身陷絕境,還不忘記為本朝揚威,阿薄幹佩服。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勸將軍還是多想想眼前的處境!投靠大魏並不丟臉,在我朝作高官的漢人很多。”
陳嵩沉吟了片刻,對阿薄幹拱了拱手:
“陳嵩還年輕,不甘心就這樣丟了性命,我可以投靠大魏。不過我不忍心看着幾個弟兄死無葬身之地,容我說服他們。”
說完之後撥轉馬頭走到綠豆面前,衝著幾個人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等我說完之後,你們要裝做很憤怒的樣子來殺我,我會跑,你們在後面追,他們一時鬧不明白,大家就混在一起了。只要他們沒法射箭,咱們就有希望脫身。”
中氣很足,不是悄悄話,但包括漢人翻譯在內,敵人一個字兒都聽不懂。
京口方言。
劉裕是京口人,京口話是北府兵的官話。北府兵里的北方人,除了自己的家鄉話,必須懂京口話,否則會誤事。
瘋子反應最快,立刻舉起彎刀,滿口爹媽祖宗地撲向陳嵩。其他幾個人也義憤填膺地群起攻擊。陳嵩一邊退,一邊用長槊格檔。
有幾個鮮卑人想放箭,被阿薄幹喝住,他怕誤傷陳嵩。他並不在意是否為國家籠絡人才,而是希望把一個有身份的俘虜送到平城去。否則興師動眾,最後就殺了個把小兵,而且還是沾了老天爺的光,朝廷會有人當笑話講的。
他打了個手勢,一群鮮卑兵撲出去,和綠豆幾個人混戰在一起。陳嵩立刻脫身,縱馬直奔阿薄幹。
阿薄幹身邊的一名偏將首先看出苗頭不對,打馬擋在阿薄幹前面,厲聲喊道:
“下馬!”
他還想說把槊扔了,但已經沒有機會說了。阿薄幹看到擋在前面的偏將身子還在馬上,腦袋卻飛了出去。還沒等阿薄幹反應過來,陳嵩已經衝到跟前,一把抓住他的鑲金腰帶,將他從馬上摘下來,橫在馬鞍上,拋了長槊,抽出阿薄幹的腰刀架在刀主人的脖子上,揚聲下令:
“阿薄幹在我手上,你們立刻放下兵器,全體後撤,否則我立刻宰了他!”
輕輕一劃,阿薄幹的後頸上立刻滲出一道血痕。
阿薄幹連聲大叫:
“放下兵器,全體後撤!”
按照鮮卑軍紀,坐視長官被俘或陣亡而不能救者,處死。但鮮卑軍紀又規定,不執行長官命令的,要處死。阿薄幹還活着,他的命令當然要不折不扣地執行。鮮卑兵紛紛放下兵器,緩緩向後退。
眨眼工夫,陳嵩單槍匹馬,扭轉了不可能扭轉的危局。
他按着阿薄幹,護着郭旭一干人回到了黃河岸邊。這時他看到幾艘大船氣勢磅礴地壓過來。
興奮感還在,但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腦海:
太順利了!久經沙場的老兵從來不相信輕易得到的東西。
突然,有一個人用鮮卑語大聲喊話。
雖然陳嵩聽不懂,但他能聽出來喊話的人在重複一個意思。
阿薄幹本來在馬鞍上撲騰,聽到喊話,突然鎮靜下來。
陳嵩下意識地加了把力氣,想把阿薄幹壓得更緊些。
一聲尖厲嘹亮的口哨掠過戰場,帶着一股野性。
幾乎同時,陳嵩胯下的馬狂嘶一聲,前蹄騰空直立起來。
假如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會落馬。但是現在他一隻手挾着一個大活人,一隻手拿着一把刀,抓不了韁繩,只能靠雙腿夾住馬肚子。
他和阿薄幹都掉下馬來。那馬一聲長嘶,衝著口哨的方向跑了。
阿薄幹就地十八滾,翻身狂奔而去,迅速被趕來接應的士兵們救走。陳嵩在地上揮刀猛砍,但只劃破了他的袍角。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腦海:真後悔剛才沒有殺死那個鮮卑騎兵。一定是他緩了過來,用鮮卑話警告了阿薄幹,而後用口哨指揮了自己的馬。
剛剛用什麼招數得手了,現在就敗在什麼招數上。陳嵩很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