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章
自從那天傍晚之後,唐寧在學堂的日子過得無比清凈,再沒人在他耳邊聒噪,也沒有各種複雜的視線時不時掃過他,換句話說,他被眾人徹徹底底地冷暴力了。
當然,壞蛋例外,從那之後,壞蛋基本不和他碰面,但他總在背後用懼怕而怨毒的目光盯着唐寧。
唐寧天生五官敏感,自然知道壞蛋背後的動作,如果換做以前的唐寧,他也許會害怕不安,可現在的唐寧卻毫不在乎,做都做了,害怕有什麼用,不如坦然面對。所以對於壞蛋令人不舒服的視線,他一般選擇無視,如果那視線感情太強烈,他就會回身對壞蛋報以微笑。明明是再單純不過的微笑,壞蛋卻彷彿看到毒蛇吐信一般,嚇得好多天不敢出現在唐寧面前。
然而,唐寧卻沒時間管他們,他現在每天接觸的人,除了家人就只有程秀才父女,按說他應該很清閑才對,一個才剛啟蒙的學童能有多忙呢?
可惜,唐寧的先生是程秀才,他是世上最女兒控的父親,也是世上最黃世仁的先生。
這兩個身份,碰到哪個都沒有好下場。壞蛋就是最好的例子,自從那天之後,也不知先生和張德春說了什麼,把張德春哄得七暈八素,不顧老娘和老婆的勸阻,堅決罰寶貝兒子餓了兩天,而且還強制壞蛋每天上學,風雨無阻。課堂上,先生也不給壞蛋講課,就讓他抄書,抄《女戒》。
壞蛋繼承了他爹最強大的基因,就是死活不認字。他爹在學堂呆了五年,腦子裏愣是塞不進一個字。壞蛋才呆了一年多,當然也不認字,所以他抄《女戒》完全是依樣畫葫蘆,那個痛苦勁就別提了,比鈍刀子割肉都難受。
壞蛋痛苦了,他爹卻很高興,逢人便拿出壞蛋抄的慘不忍睹的《女戒》,誇自己兒子長進了,別人也都跟着附和誇讚。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壞蛋抄的是《女戒》,只張家人不知道,別人也不敢告訴他家,更有甚者是存心看笑話。
張德春被自家老父大哥罵了一輩子,這回終於露臉了,十分得意。變本加厲地逼著兒子抄書上學,也更加殷勤地送了大筆束脩給先生。
唐寧拿着筆,站在書桌的凳子上,面前鋪了張雪白的紙,看着堆在牆角的張家送來的一堆東西,不忍心地搖頭嘆氣,正好被送完張家家僕回身的先生看到,唐寧連忙努力抹平上揚的嘴角,作認真寫字狀。
程秀才一眼就把自家弟子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他嘴角突然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悄沒聲息地就到了唐寧身旁。
唐寧不敢看先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筆下的千字文上。程秀才秉着這嚴師出高徒的祖訓,剛開始還先教幾個字看看唐寧的接受程度,看唐寧一個字看兩遍就記住了,就“循序漸進”地壓榨唐寧,沒半個月天就強逼得唐寧把《三字經》《千字文》全部背下來。就算如此,除了寫大字,他還要求唐寧每天墨一遍這兩篇文章,美其名曰,溫故而知新。
唐寧聽說只是每天一遍,倒沒怎麼在意,可當他把默的《三字經》交給程秀才時,程秀才就拿硃砂筆開始圈字,邊圈邊慢悠悠道:“以後你默的文章,不管多長,只要有一個字被圈,都得整篇再默三遍,直到連續三天都找不出可圈的字為止,記住,是連續三天。”說完,勾着嘴角,挑眉,把滿是紅圈圈的《三字經》拍到唐寧石化的臉上。
自此,唐寧得了紅圈圈恐懼症,有段時間甚至被折磨得不能看到一點紅色,幸好,在唐寧徹底被調、教成牛之前,艱難的把《三字經》通過了。然而,寫完《三字經》,還有《千字文》,以後還有四書五經,只要唐寧一日是程秀才的學生,他就得默一日書。而且,古人還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更何況先生無子,他這個學生就是半子,想到幾十年後,滿頭白髮的他跪在床前,哆嗦地捧着文章,先生老態龍鍾地半躺在床上,哆嗦地拿着硃砂筆,唐寧就一個哆嗦,不敢再想。
當然,嚴師有嚴師的好,唐寧此時寫字專註無比,五官敏銳的他,寫字的時候,愣是感覺不到周圍半點動靜,沒辦法,若不專心,哪怕紙上濺到半點墨跡,他都得再默三遍,因為先生會給那半點墨跡一個小紅圈兒。
所以,當先生纖長如玉的手指捏着他的毛筆時,他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先生的手,看着它緩緩閣下毛筆,看着它緩緩伸進衣袖,看着它摸出一個小銅環,正在唐寧思考先生拿銅環幹什麼時,就見銅環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冰涼的觸感,順着胳膊往上,一直涼到了心臟,唐寧控訴地看向程秀才,似一個被主人套上項圈的小狗。程秀才難得笑得十分和煦,拍拍小弟子的腦袋,轉身去正堂講課了。丟下唐寧捧着自己拔涼拔涼的心,悲憤難當,當初他怎麼會覺得先生外冷內熱的,明明是外冷內惡才對。
順理成章的,在先生的閨女來送飯時,唐寧的小胳膊抬不起來了。唐寧看到先生閨女,立刻上去甜甜的喊程姐姐,自從那天之後,他和程姑娘就熟了起來。程姑娘有先天性心臟病,這讓唐寧總是對她懷有一種別樣的憐惜。程姑娘雖然病弱,人卻善良聰慧,面對自己的病有種毫不在乎的堅強,她總是大姐姐一般照顧唐寧,什麼好東西有先生一份,就有唐寧一份,所以唐寧的這聲姐姐喊得無比心甘情願。
程秀才看到兩人兩小無猜的模樣,臉就有些黑,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地翻開盒蓋,把盤子端到書桌上,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唐寧不去看先生優雅的用餐禮儀,只自顧自的打開自己的食盒,剛把盤子擺上桌,先生的筷子立刻伸向了野菜那盤,唐寧翻了個白眼,拿起筷子就伸向蜜汁雞。
程秀才非常注重養生,學堂規定一日三頓飯,從入學初,唐寧就和先生拼桌吃飯,雖然兩家的飯菜差別挺大,一邊就算是素菜都是精細的,一邊連個葷菜都沒有。但先生偏喜歡吃唐寧的涼拌野菜,唐寧也不客氣,專揀先生那邊的葷菜吃。兩人雖然沒搶菜吃,可都互掐着吃對方的菜。但是今天,唐寧拿筷子的手怎麼也使不上勁,一用力還有些抖,一邊的先生卻吃得怡然自得。
唐寧恍然大悟,氣得胸口疼,不就是吃光了昨天他閨女帶的一碟子花生糕么,又不是她親手做的。隨即,他又想到,先生就是從他撞倒他閨女那天開始,對他嚴格起來的。他還以為是先生本來就那麼嚴格呢,想想之前先生對他多好,還抱腿上坐着教寫字,從那之後,他再沒享受過那種待遇。
唐寧回想那天的事,肯定先生不知道是他撞倒了程姐姐,也沒看到他解扣子的動作,否則,他現在就不是手抖這麼簡單了。那就是因為程姐姐替他抗下了兩本書的事,唐寧瞬時明白過來,先生是嫉妒了,看不得程姐姐對他好,程姐姐對他越好,先生就越折騰他。唐寧氣結,見過護崽的,沒見過這麼護崽的,原來他不止惹了作為老師的先生,還惹了作為父親的先生,難怪他被壓迫得這麼慘。可是,他是真心喜愛程姐姐的,他寧願被先生壓迫也不願躲着程姐姐。看來,他必須在先生和程姐姐的夾縫中尋求生存辦法。
一碟花生糕忽然出現在唐寧眼前,打斷了他的沉思。他轉頭,看到程姐姐朝他溫柔微笑,“這花生糕可以直接用手拿,裏面的配料是我選的,甚是頂餓。你胳膊晚上用井水敷一敷,明日就好了,以前爹爹也是這麼練字的,他現在怎麼要求你也是為你好,可不要耍小孩脾氣哦。”
唐寧笑着點點頭:“怎麼會呢,先生對我可好了。”心裏卻抽搐萬分:我今天要是再吃了這花生糕,明天左手就會被套一個環,後天要是再吃,就得套腳……,唐寧腦子裏突然冒出某個穿紅肚兜的小孩……
晚上,唐雲看到唐寧有些紅腫的手腕,很是心疼,想抱怨先生幾句,終究沒敢說出口,表情有些鬱悶。
唐寧安慰他:“程姐姐說,我這胳膊只要用井水敷一敷就好了,先生以前也是這麼練字的,先生也是為我好。”
唐雲聽了,就要去村東頭的井打水,被剛進門的唐木攔住,自己轉身去井邊了。
唐寧趁這功夫,拿起桌上的小石缽碾槌研磨起來。唐雲轉身看見,急忙拿住碾槌,略有些生氣道:“手都成這樣了,還用力,要是骨頭長歪了怎麼辦。”說著自己碾了起來,“貓兒,這土真能當顏料用?那些畫家就是用這個畫畫的?”
唐寧無奈,類似的問題,二哥已經問了好幾次了,但他還是耐心的回答:“嗯,所有有顏色的土質,礦物,甚至是植物動物,都可以用來做顏料。女眷用的粉,其實是鉛白粉,也是一種白色顏料,對人的皮膚很不好的。”
前面的話,唐雲沒聽懂,不過後面他倒是聽懂了,他頓時來了精神,問道:“那妞妞娘每天擦得粉就是顏料了?對她很不好?”
唐寧無語,其實他有提醒過繼母,讓她不要在懷孕的時候擦粉,奈何人家根本不相信他的話,甚至還懷疑他不安好心,於是他就再不多嘴了。
正說著,唐木就端着水盆進來了,唐雲立刻把剛剛的話拋在腦後,沾濕了手巾敷在唐寧手腕上。唐木又轉身離開,不一會拿回來一個木板,木板上挖了大大小小的圓坑,赫然就是一個調色板的樣子。
唐寧眼前一亮,就要伸手去拿,被唐木按住,遞到他面前,唐寧湊着油燈,細細端詳着,骨子裏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這是他前世拿了七年的調色板,來到古代這麼久,唐寧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前世如此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