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十七 北里雪落西風廣[一]
雪難得停了一會兒,周圍連細小的“簌簌”聲都消失了。出奇的安靜,使人覺得時間彷彿凝滯不前。
薛陌帶着寒林和薛瞳,向著林外走去。
她身形輕盈,在雪地上一觸即過,並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迹。但寒林和薛瞳手挽着手走過雪地,竟也沒有留下腳印。
欒明和商朴不遠處,早已看到她們三人正向著這便走過來。
“這兩個孩子,俱是不凡之輩。”欒明微微頷首,含笑看着商朴。
對於寒林,商朴自然是了解的,薛瞳自小為薛陌收養,也學了一身本事,這並不為奇。
“只是可惜了。”商朴輕嘆一聲,看着像一片灰雲一樣飄過雪地的女孩。
欒明帶了些疑惑,“為何可惜……?令愛靈力強盛,雖然相隔尚遠,我亦能察覺。”
“她天生體質極差,若不是有着這一身靈力支持,只怕早已壽夭。饒是如此,她將來恐怕依然不能使用任何兵刃……”商朴蹙眉,為著寒林的前途擔憂。
欒明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卻又搖頭,“不用兵刃,尚有法術,她靈力既盛,應當沒有問題。說來,你們留在祈天宮不就很好?”
商朴適才簡略地向欒明述說了離京始末,卻沒有將界靈之事告知欒明。
“留在祈天宮,自然不必擔心這些——”商朴抬起頭,望着南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留下,只會更加麻煩。不如。讓我一個人來背負這些罪名,林兒和其他人,可以少受一些痛苦。”
“什麼痛苦……?”商朴的話暗含深意,欒明不會聽不出來,便隱隱覺得他們離京,絕不止是因為商靳不能容下淑旻的緣故——商朴是這麼說的。
商朴苦笑着搖了搖頭,瞥了欒明一眼。不願透露。
薛陌恰好到了,看到他們面色沉重。不動聲色地問道:“想是雪陌林太過寒冷,惹得兩位不快活了。”
寒林微微蹙起眉頭,扁了扁嘴。
她在祈天宮也住了五年光景,人來人往。話里話外,她見得多了,聽得多了,自然極為熟悉。薛陌話裏帶刺,她輕而易舉便能聽出來。
“陌前輩,爹不會怕冷的。”雖然對薛陌很有好感,她還是為父親分辯。
商朴笑了笑,將寒林拉到身邊,拍了拍她的頭髮。把上面的綴着的雪粒拍去。
薛陌不以為意,拉着薛瞳,道:“我帶孩子們出來走走。也見見生面孔。不要將來長大了,與我一樣只知道窩在這兒,從不看見外面的世界。”
商朴的神情有些愣怔,按照他與淑旻之前的商議,便是打算讓寒林留在這裏。等到時間合宜,南歌自然會找到這裏。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淑旻知曉楓璐之事。不願意寒林與皇室結親,只是出於不忍——而且不是出於對女兒不忍。反是出於對雙華的不忍。她這樣做,算來已是對靈族大大不利,商朴沒有理由,更沒有臉面再阻止界靈出世,便答應了她的決定。
可是,薛陌說,不要讓這個孩子永遠留下,而應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薛陌是過來人,不會憑空說出這句話。
商朴疑惑地看着她,只見她神情淡漠,一對細細長長的眉毛幾乎是平平地橫在幽邃的黑眸上方,讓人看不出她一點心思。白髮隨意地散着,卻沒有給人一種凌亂的感覺,有的只是自然,彷彿與周圍的冰雪世界融為一體,再分不開。
她是一個從誕生之日起,便從未離開過這裏的雪靈。她這一族只有她一人,永遠一人,孤單寂寞。
薛陌在心裏苦笑,開始是靈力不夠,不能離開;後來傷了心,懶於離開;到最後,離不離開對她已經失去了意義——捲入六界靈之爭的核心,她無路可退,就算退了,世人也不會再給她新的生活。
她一直都是那個,人們口中,在落滿了白雪的林子裏,孤單下棋的上古仙靈。
六界靈故事終結的時候,她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結尾,被人提起時,最多只是得到一聲喟嘆與一絲惋惜。
她不甘心!
雪是水的精魄,看似淡極,卻有着骨子裏的倔強。
推一步說,雪與火,本就是一樣的極端性子。否則,火溪谷,雪陌林,又豈會相伴而生?
心中驀地想起那句遙遠的童謠:
青草湖,白鶴過,斯人今何處;
火溪谷,雪陌林,落子兩三聲……
過去太久,昔日的刻骨之情,在記憶中已經淡到只剩一點點痕迹。但最後的一點,依然是永遠也不能抹去。
那樣的事情,薛陌並不想再看到一次。
所以,儘管知道寒林只怕終將難逃命運,但依然希望她在短暫的幾年中多經歷一些事情,有一些牽挂。在她看來,只有這樣才算值得,而不是怕將來痛苦,索性將她鎖在這兒,誰也不見,最後平靜地接受死亡。
寒林眨着眼望望商朴,又回頭望着薛陌,不知道他們都在轉着什麼樣的念頭。
發了一回愣,只覺得遠處似乎有人在看着她。望過去,是一個近十歲的穿着黑衣服的男孩子,正冷靜地打量着這邊。
寒林直直地望過去,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男孩,一點都沒有不自在的神色。
“天生的高貴與自矜……果然是承有神血的女孩。”薛陌把這些都看在眼裏,嘴角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帶着不少的讚許,挽了薛瞳的手,“你們先說吧,早些進來林子裏。”
“空冥,過來吧。這是少祭司大人,你見過的。”欒明望着遠處的孩子,露出一點溫和的笑意。
溫空冥這才快步走了過來,看着欒明微微頷首,便立在一旁不說話了。
寒林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笑道:“怎麼不看了?”
“林兒,夠了!”商朴低聲喝止。
寒林委屈地瞥了父親一眼,卻不敢出言頂撞。
祈天宮管教一向嚴厲,寒林身為嫡長孫女,更是由商靳親自教養,挨罵受罰,原是常事。只是商靳也知道她體質不佳,又要照管翟川的事情,平日倒也不對寒林過多苛責。
欒明勸解道:“她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何必這樣?”
“祈天宮的族人,不管身處何方,都不得失了身份。”商朴的語氣里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反是寒林抬起頭,看着欒明小聲道:“沒關係的,寒林習慣了。”
溫空冥自剛才被寒林發現,便不再說什麼,只是垂首立在欒明身邊,看着雪地,似乎在發獃。但他們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沒想到,這個伶俐、惹人憐愛的小姑娘,原來也受過不少委屈,這讓他忽然對寒林有了一絲親近。
欒明俯下身,輕輕觸了觸寒林,微笑道:“好個懂事的小姑娘。”
然而,一股冰涼的氣息立刻襲上指尖——根本不可能是尋常人的樣子。
微笑,幾乎凝固在寒冷的風中,但欒明盡量保持鎮定,道:“空冥,你帶着商姑娘過去那邊,淑旻前輩在那裏為陶先生他們治療。”
商朴點點頭,示意寒林可以離開。
她與溫空冥隔着一段距離,走遠的灰色身影,在一片雪白的地里顯得有些落寞,
“這孩子,體質很特殊吶。”欒明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着商朴。
“她是祈天宮族人。”商朴很鎮定,儘管知道寒林確實與他人有些不同,“僅此而已。”
欒明只是疑惑,水靈通體冰涼,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但眼前的女孩承有神血,分明是一介凡人之軀,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況?
他不明白,但想起玄啟也許知道原因。隨即苦笑,那人若不是一意掌控人間,做了太多傷天害理之事,其實也是一個極優秀之人,不然,月神也不會願意在玄鐵林一留就是近千年。
商朴察覺到他神色變化,夾雜着惋惜與懊悔,便道:“其實,也不必太為過去的事在意。”
欒明挑了挑眉,心中所想被人說中,總是讓人有些不舒服,“我並不在意。如今不過是離開玄鐵林,我仍是一名黑巫——僅僅不用再聽命於任何人而已。”
“我並沒有指責的意思,只是覺得,”商朴搖了搖頭,似乎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個荒唐的念頭,“什麼善惡正邪,見多了,也都是一樣的。”
他說出來,反而釋懷了,只剩下了一點無奈的笑,“說什麼神職,說什麼承有神血的高貴之人,還不都是一樣,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欒明笑笑,不說話。
商朴說得很對,世上能叱吒一時風雲,掌控一時局面的人,都不會是什麼仁慈的角色。
有情?可以,在責任之後。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何必去想那些事情?商朴,你們只應該對伏羲深信不疑,而不是……”欒明望着天空,微微一笑。
商朴無所謂,這一次離開祈天宮,便是再也不回去了,說這些毫無用處。
“我常常想,伏羲大神的祭衣,為何是灰色的?後來,我終於明白,黑白相錯便是灰色。”
話沒說完,人已經向著雪陌林走去。
欒明仍是看着天空,冷笑道:“灰色,呵,只怕伏羲連灰色都已經配不上了。他做的事情,與玄啟比起來,只怕更叫人厭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