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離開
穆安道今年三十有二,掌控着偌大的穆家已有十數年。
年少時他也曾少年輕狂,也曾想過金榜題名,可作為家中這一輩里唯一的男丁,他自然明白清楚自己所肩負的單子。
穆家百年基業,他必須要守住。
這些年裏,他把穆家的綉庄布莊開遍了宜州,甚至擴展到了周圍的廣州。他們穆家成了頂頂有名的商賈之家,誰提到了都要贊一聲。
但在穆安道心中,終究有兩樣缺憾。
一是自己至今只有一個獨女,二是自己到底沒能護住小妹的性命。
十年前的那樁醜事幾乎毀了他們穆家,穆家小姐穆煙未婚先孕,幾乎氣死了當時的穆老太太。縱然是商賈之家,卻依然逃不過禮法約束。家裏出了這樣一個不顧廉恥的女子,不僅僅是女子要沉湖,就連着家裏其他的人都要蒙羞。
可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只要找到了那個男人,將穆煙嫁過去,到時候再把那個孩子的生辰八字改了便是。哪怕找不到那個男人,依着他們穆家的勢力,不怕找不到巴結的人家。只要穆煙順利出嫁,穆安道自有辦法護着她一世安穩。
可偏偏小妹穆煙似乎被迷了心竅一般,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死死地守住了那個男人的名姓,也不應允嫁與他人。
到底穆安道捨不得,最後一力頂下了所有反對,把穆煙留在了家裏,等她生產,幫她找穩婆,只求自己的小妹平平安安。
可最終,穆煙並沒有頂過去,她生了穆青,卻把自己的命折了進去。
所以穆安道不喜歡穆青,雖然不至於想他死,卻也沒有希望過他活。
九年的不聞不問,穆安道甚至都快忘記了,後院的角落裏,有一個會叫自己“舅舅”的小傢伙。
直到昨日,唐氏跟他提起時,他才恍然想起。
小妹的孩子都九歲了,而且好像還是個聰明機敏的。
“爹爹,還有多久才能到家?”
朱紅的轎子裏傳來一聲溫軟的聲音,穆安道收斂了自己的回憶還有複雜神情,笑着策馬到了轎子邊:“馬上就到了,庭兒莫要急,回去爹爹讓廚子給你做好吃的。”
轎子裏的穆庭應了聲,便不再說話了。
穆庭這一天過得並不怎麼幸福,穆安道帶着他去熟悉鋪子生意,轉了許多布莊綉庄早就已經身心俱疲,坐在轎子裏頭差點就睡著了。
可是,轎子停的時候她卻被外頭的喧鬧驚醒了。
掀開轎簾出去,卻見到他家的圍牆前圍了一圈人,有些驚愕。穆安道立刻遣了身邊的隨時奴僕把那些人驅散了,待人群散開后穆庭卻看到了雪白牆壁上有四行大字。【1】
百鍊千錘一根針,
一顛一倒布上行,
眼晴長在屁股上,
只認衣冠不認人。
穆庭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是氣得不行,穆家本來就是做針織布匹生意的,這詩雖然是個俗氣的打油詩,但是是題在他家圍牆上,分明就是明晃晃的諷刺!
“庭兒,回去。”
穆安道的聲音有了冷,有些怒,即使是慣常喜歡跟穆安道撒嬌的穆庭也是抖了抖身子,忙鑽回了轎子裏,讓轎夫抬着他進了門。
而穆安道卻是站在原處,冒了一身冷汗。
詩,算不得好,穆安道也是讀過詩詞的,自然看得出這首詩通俗到俗氣。
但,這字,筆法追勁,意度天成,分明是他不認識的一種字體!【2】
單單就這從未見過的字體,這明晃晃諷刺的詩句,他們穆家的名聲怕是要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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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的人民過得還算安逸,雖然大周的邊境會偶爾爆發衝突,但卻從未真正的形成氣候。大周以武立國,治國時卻是重文輕武,但因着武器優良國庫充盈,武力其實是不弱的。沒有戰事,一片和平,民生自然會發展,工商業的飛速發展也就是在這數十年裏。
宜州是江南比較重要的商業重地,加上商鋪林立,小販眾多,叫賣聲吆喝聲不絕於耳,倒是真真的熱鬧的。
穆青拉着安奴,左右看着,心中倒是輕快的。離開了穆家,雖然身無分文,但卻有種解脫的感覺。
縱然穆青沒有經歷過那幾年被人忽視的童年,也沒有經歷過這個身體大病一場直到孤單死去的苦楚,但這些日子,那些帶了些輕視和不以為然的眼光他卻是看得多了。
時間久了,會逼瘋了人的。
能離開,其實是種福分也說不定。
“主子,我們去哪裏?”安奴背着書箱,神色有些惶恐。
早就習慣了在高門宅院裏生活,雖然勞累,但日子其實是簡單的。猛的看到這些商販走卒,店鋪酒館,那些喧鬧卻是讓安奴心裏滿滿的有不安全感。
穆青看出了安奴的忐忑,雖然他心裏也沒什麼底,但面上卻是笑着安撫道:“我們往北走,先去桂州。”
或許是穆青一片淡然的模樣真的太忽悠人,安奴覺得安心不少,便問道:“遠嗎?”
“不遠的。”至少從地圖上看起來不是很遠。穆青有些心虛的把後半句吞回肚子。
會去桂州其實他有着自己的考量。書房裏面有大周圖志,他曾經翻看過,距離宜州不遠的地方不少,但是可以一路考完童生三試的卻只有幾個。穆家的手伸得太長,既然離開了穆青就不想再和穆家有所牽扯,桂州距離宜州不算遠,那裏也因為商業不甚發達所以沒有穆家商鋪,確實是個好去處。
更重要的是,穆青記得清清楚楚,用不了多久,那個將來會登基為帝萬人之上的李謙宇就要被皇上厭棄發往封地,而李謙宇的封地,就包括了桂州。
夕陽西下,眼見着天就要黑了。穆青和安奴畢竟只是兩個半大少年,即使大周民風淳樸但二人也依然沒什麼勇氣露宿街頭。
可要是想住客棧,就是需要錢的。
穆青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回頭看向安奴:“你有錢么?”
安奴搖搖頭,他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僕,沒人給他發工錢的。
穆青有些鬱悶的皺起了臉,想了想,眼睛卻是看向了安奴身後的書箱。沒記錯的話,裏頭還有自己今兒一大早帶出來的筆墨紙硯,和幾本書。
“那方硯台倒是不錯的,筆也是好的,嗯……那些書他也是看過了的,留着也沒啥用。”穆青兀自嘟囔,摸了摸下巴,“要不,我們把它們買了吧?”
“主子你不是還要科舉么?沒有紙筆,以後可怎麼讀書?”安奴一下子就着急了,把書箱抱在懷裏不撒手。
穆青笑笑,從自己懷裏掏出了那本他抄滿了經義的書冊:“有這個就行,裏頭的那些書我都背過了。至於紙筆……先解了一時之急,解決了吃住再說其他,以後都會好的。”
安奴其實還是不大樂意,但是顯然穆青說得對。他很困,很累,也很餓,這些東西以後可能還會有,但是要是餓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不情不願的把書箱交出去,但是在穆青接過來的一瞬間卻又拿了回去,打開,從裏面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半書,牢牢抱在懷裏,才把書箱讓出去。
“那是什麼?”穆青有些奇怪。
“是主子給我抄的,我不想賣掉……”安奴看着穆青,粉色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穆青聽了一笑,突然伸出了手攥住了安奴的。安奴的之間有些冷,卻被穆青緊緊地攏在了自己的掌心。
“安奴,你放心,以後你家主子一定努力奮鬥,咱們會有吃香喝辣的那一天的!”
少年的聲音,很大,很堅定。安奴把自己的手縮在他的掌心,看着他臉上的笑,自己也扯開了笑顏,用力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