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歸去來兮(二十三)
首先她去跟皇姐商議這件事,按照長公主的說法,剛封妃不久就要封后,難免會惹朝臣非議,現在權洛穎根基未穩,不妨等到明年再籌備這件事。
李攸燁一想也對,多出來一年的時間,正好可以幫她慢慢建立威信。於是就把封后的事情推遲到了明年。可是她不急,那剩下的八位大臣當中有人卻急了,因為幾位千金已經到了出閣年紀,婚事拖不得了。他們本以為皇帝孝順,即便對先皇後用情至深,有皇太后的賜婚詔書在,自己女兒就一定能夠入宮當貴人。誰能料到,慈和宮的一場大火,頃刻間將一切化為烏有。他們豈能甘心。
李攸燁單獨封權洛穎為妃,絕口不提她人的時候,他們已經心有芥蒂,只是不敢去李攸燁面前鬧,就把高顯給糾纏住不放,責備他保管遺詔不力,另外還限期要求他向皇帝表明確實有這麼一道詔書。
誰料,這個老傢伙不識抬舉,竟然閉門謝客,公然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後來乾脆拍拍屁股辭官回鄉了。八臣裏頭大半是武將,高顯又是文臣之首,在玉瑞,文臣武將相互制衡已經是朝廷的慣例,而他這一舉動被有心人理解成了文官勢力見不得武將勢力在後宮抬頭。
八臣哪裏能咽下這口氣,找不着高顯,他們就找高顯那位在京中任職的長子高慎出氣,以各種由頭處處找茬、打壓、刁難。令這位五品翰林學士的日子很不好過。
儘管他已經多次解釋,詔書原本的確在家父手中,準備等合適的時機就發佈。但是,因為太皇太后想在詔書上加幾個名字,所以,臨時就給要了回去,那場大火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但武將們根本不理會,性情火爆的平南侯石衛鋒一天三本地參高慎,逐漸成為了這股勢力的頭。而玉瑞的文臣們也敏感地嗅到到了這股針對翰林學士的打壓力量,開始奮起反擊。
李攸燁煩透了這種文武相互傾軋的局面,兩邊各打一棒子,先把高慎遷到最南邊的郡縣任縣令,又把石衛鋒給調去了最北邊燕地當守將。其餘武將一看皇帝雷厲風行的做法,知道再鬧下去與己無利,也紛紛偃旗息鼓。
本以為事態已經平息,但是沒想到八臣之一鎮東將軍杜家的小姐不久后卻懸樑自盡了。此事在朝廷中影響極為惡劣。
原來鎮東將軍知道女兒入宮沒戲后,匆忙間給她另找婆家,選定了自己的副將,一個面貌粗鄙,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粗莽漢子,據說杜小姐不願意,於是在夜裏趁下人熟睡之際,用一條白綾了結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在朝中影響很大,不知誰透的口風,牽出了太皇太后賜婚遺詔的事情,雖然沒有人敢當面指責李攸燁“不孝、背信棄義”,但是私底下關於她抵賴退婚導致杜小姐自尋短見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
“氣死朕了,明明是當爹的不負責任,隨便將女兒許人,結果把罪過全都推到朕頭上,別以為朕不知道他們打得什麼主意,有了這一次就有下一次,休想讓朕妥協,我看他們是過得太舒坦了,非要朕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李攸燁在御書房發了一通脾氣,又是內疚,又是生氣,最後生氣壓過了內疚,一怒之下就把那位鎮東將軍也給貶謫了。因為這件事一連貶了三位大臣,朝中難免人心惶惶,胡萬里上奏建議她儘快平息流言,免得惹出什麼亂子。
這件事在胡萬里看來其實很好解決,不管太皇太后的遺詔是不是真的,只要皇帝娶了九位千金,那麼就不存在什麼“不孝、背信棄義”的行為,流言也可以平息,他不明白李攸燁為什麼不採取這種最有效、最直接的做法,而非要一意孤行非跟那些看不見的流言過不去。
這明顯是在舍直取彎么。而朝中和胡萬里持相同看法的不在少數。不過,這時候後宮傳來的一件事讓他們忽然明白了皇帝的“苦衷”。
事情和後宮那位新封的權娘娘有關。據說,權娘娘和皇帝遊園時,因為皇帝多看了一眼侍茶的宮女,就把那位宮女發配到掖庭做苦工去了,皇帝多番求情未果,最後絕食相威脅,才把那宮女放出來,但是連降三級,此後再也不能到御前侍茶。
群臣大嘩,紛紛揣測,難道後宮又出了一個顏妃?
與此同時,下頭的流言矛頭一轉,紛紛對準了那位傳說中有傾城之色的權妃,據說,她天生有一張狐媚臉,將皇帝迷得神魂顛倒,就是聽了她的話,皇帝才不尊奉太皇太后遺詔,納九位千金為妃,整個後宮只專寵她一人。
如此一來,很多事情就很好解釋了。李攸燁縱然背上了“不孝,懼內,色令智昏”的罵名,但是沒有人會往她真實身份上聯想。何況小皇帝對自己的私事一向有自己的主張,早前也曾為了紅顏當眾追殺晉廢世子,後來也在清齋殿承認錯誤了。對於她的“及時反省,回頭是岸”群臣們還是很有信心的。
至於賜婚詔書的事到底存不存在還很難說,朝廷中多數文臣的確不願看到武將勢力在後宮坐大,不禁又有人猜測,皇帝此番抵賴婚約,莫非是為了抵制武將勢力在深宮蔓延故意下的一步棋?聯想到原本那麼支持李攸燁納妃的高顯這次走得那麼突然,越想越覺得小皇帝是在深謀遠慮,因此也不再摻和這件事。
一開始坐山觀望的靖北侯等人,此時也有點坐不住了,擔心事情鬧得太大,皇帝將來報復。要知道歷朝歷代的皇帝對武將的忌憚都比文臣要大得多,要是皇帝真是為了打壓武將勢力才抵制婚約的話,那他們這樣鬧無疑是找死。
於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靖北侯率先上奏,請皇帝賜個恩典,給自己女兒指門親事。他這一帶頭,其餘武將也紛紛上奏,請求李攸燁賜婚。李攸燁答應會在宗室子弟中給諸位小姐挑個合適的人家。李攸燁已經想好了,就在八月的中秋宮宴上,等各位宗室子弟到齊,就統一給各位千金賜婚。
當然,這個賜婚的任務,李攸燁安排給了權洛穎,想讓她在朝臣面前露露臉,建立自己的威信。這次她不惜損了自己的名聲來幫自己渡過難關,李攸燁心裏又內疚又感激,想補償她的心情空前強烈。於是就在江后那裏軟磨硬泡了好幾天,終於掙得一個幫孫媳婦參奪意見的機會。
於是,這幾天,權洛穎跟上課似的,每天捧着一疊宣紙,到江后那裏聆聽高見。
她本以為這是一道很簡單的連線題,左邊7個姑娘,右邊近百位王公貴族,只要人品不是太差,性格不是太惡劣,隨便連一連就行了,哪曉得每次拿進去的方案,只一眼就被江后駁回。
這晚,李攸燁從御書房回來,又瞧見她一身睡前裝束,坐在書案後邊,托着腮冥思苦想。案上的蠟燭不是很亮,她就從燈座上拿了一盞,托到她旁邊來,輕聲問:“還不過嗎?”
“嗯。”她無精打采地哼了一聲,繼續在宣紙上寫寫畫畫。
“之前的幾次都是哪裏不好?”
“旁邊,自己看。”權洛穎懶得回答,拿筆一指桌子角上的一摞宣紙,心不在焉地說。李攸燁放下蠟燭拿過來,一張一張看過去,發現越是往下翻,用紅筆畫下的叉號越多。
而且江后還在每一張紙上挑出一個叉號,在後面寫了一句批語:
第一張在是鎮北將軍冷勘家的千金與魏王二公子連線后,寫下了“嫡庶有別”四個字。冷勘在武將中威信極高,他家的千金是正妻所生,而魏王二公子雖是宗室子弟,但到底是魏王的小妾所生,確實是嫡庶有別。
第二張是在靖北侯張仲良家千金和楚王長孫的連線後面,寫了“有罅隙”三個字。靖北侯和楚王結怨是眾所周知的事,他倆成為姻親的可能性就跟玉瑞同犬牙講和一樣,根本不用考慮。
第三張是鎮西將軍姜家千金和趙王長孫的結合,江后給了“品貌不合”的批語。李攸燁記得姜家千金是西部出了名的美女加才女,而趙王長孫則形貌粗鄙,聽說還極為好色,李攸燁覺得自家這位親戚真配不上人家。
其餘幾張諸如此類的批語還有很多,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就連關東侯的老母親疼孫女如命,不願孫女遠嫁越國這種事,江后都想到了,更莫提山陰候的駐軍地點和寧王封地太近,兩家不宜聯姻以免造成擁兵自重這種朝廷大忌了。
越到下面問題越多,不過,如果反過來從下往上看,最新一張叉號已經少了一半了,說明她還是有進步的。
“加油加油,已經很好了。你看,最上面一張的叉號比第一張少多了。”
“你不懂能不能不要亂說,最上面才是第一張!”
權洛穎抬頭看了她一眼,拿筆桿敲敲桌子。
李攸燁愕然,“啊?這麼說你是越錯越多啊?”感覺到對方憤怒地掀起了眼皮,圓如杏仁的眼珠里分明再說:“你用得着再強調一遍嗎?”李攸燁意識到說錯話了,連忙改口,“哦,不,我是說,皇奶奶一向都是越來越嚴格的,你錯的越多,說明她對你的要求就越高,同時,也意味着你的水平正在突飛猛進……”
覺得編不下去了,撓撓頭,“好吧,也許,一開始皇奶奶是不想打擊你太狠,免得傷了你的積極性,不過,後來,看到你確實有些進步,你看批語都給得多了……”
“你不會講就不要亂講!”權洛穎抓過她手中的那疊紙,啪得拍到桌案上,把身子一扭,故意背對着她,繼續跟紙上的人名較勁。李攸燁稍稍前傾了身子,瞧着她緊抿薄唇一臉慍怒的樣子,心裏蠻想笑的,但忍住了。
繞到她身後,手不知不覺地攀上她的雙肩,深淺適宜地給她揉捏起來,“別生氣了么,皇奶奶給你打這麼多叉號,說明她是真心想教你啊,要不然,她大可冷眼旁觀,讓你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而且皇奶奶一般是不教人的,別人想求她教,她都未必肯教。看在她這麼想教你的份上,你就好好學么,要不這樣吧,離中秋還有一個多月時間,以後我每天下午過來一起幫你參奪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指捏得太舒服了,權洛穎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口氣也有點鬆動,“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學,就是,唉,”嘆了口氣,回頭,“你皇奶奶平時都是怎麼看待她眼中的笨人的?”
李攸燁一個沒憋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你還笑,我跟你說正經事呢!算了,你永遠不懂。”
“哎,你別生氣,我不笑了。”李攸燁連忙收住笑,扶住板凳一本正經地說,“在皇奶奶眼中,世界上沒有笨人,倒是有很多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權洛穎表示懷疑。李攸燁繞到前面,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擠着坐下,笑道:
“你別不信,我在皇奶奶手底下磨鍊了十幾年,才悟出一個道理,當你自認為聰明的時候,在別人尤其是像皇奶奶這樣的人眼裏就已經是笨了。你現在就認識到這一層,把自己當個笨人,比我強多了,我那時候,回回吃虧回回不長記性,直到十二三歲的時候才給拾掇老實了。真的,皇奶奶肯定打心眼裏喜歡你。”
“你就會說好聽話來哄我!我才不信你皇奶奶放着聰明人不喜歡,會喜歡笨人。再說,你這是變相說我笨嗎?走走走,別在這裏煩我了,光聽你亂說,耽誤我不少時間了。”
李攸燁雖然被推着往外走,但看她臉上的神情已經輕鬆好多了,笑道:
“行,我先去瞧瞧棲梧,你一會兒趕緊去睡覺,我在帳中等你。”
此後權洛穎愈發用心去跟江后討教。李攸燁說得沒錯,江后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不僅能夠一眼看出她的問題所在,但凡她有不懂的地方,只要問了,她必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時候,還會指給自己一本書去讀,讀完之後心中的困惑自然開解。隨着接觸慢慢增多,權洛穎發現她其實是一個面冷心熱的人,休息的時候她會陪棲梧玩耍,會回答她這個年齡段好奇的各種問題,但給她做指點的時候又恢復了那個威嚴自持的面色,有時,她會被小猴子似的女兒拽着手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倘若旁邊有燕娘和李攸燁在,氣氛一定會更加熱鬧,而有時,她也會看着窗外的景色長久不語。
如此到了八月初,權洛穎制定的“姻緣簿”已經獲得了江后的首肯,只等在八月中旬的中秋宴會上公佈。不過這些天她仍舊是忙,一來要籌備中秋典禮,二來還想把這賜婚的差事做得更盡善盡美些。她想給每位姑娘儘可能地多挑選夫婿人選,讓她們有選擇的餘地,這樣一來工作量就翻了好幾倍。李攸燁看她每日操勞,擔憂她身子吃不消,因此儘可能早從前朝回來,替她多分擔一些。
這日早朝,朝臣們主要複議三日後的中秋大典禮儀章程,李攸燁聽得有些意興闌珊,瞧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心思不由飄到了後面的堯華殿。昨晚她又挑燈到三更,這會兒估計還在睡夢中罷。
正出神着,忽然聽到一個咯咯的聲音從殿外響起,有別於禮部侍郎高念的催眠似的語音,那聲音一瞬間就抓起了李攸燁的神經。
她抬頭看向門外,見一道淺藍色的人影出現在殿外,手裏牽着一個蹦蹦跳跳的小人。彎下腰來沖小人噓了一聲,小人便聽懂了,也學她的樣子,伸出短短的指頭在嘴上擺了一下,臉上漾起大大的笑容。權洛穎也笑了,寵溺地點點她的小鼻子,抱她越過那道阻擋了去路的高門檻,直往大殿正央的御座上來。
底下的大臣仍舊在紛紛議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君王臉上為何會乍現出迷一樣的笑容。
李攸燁一手看似不經意地放在身前,其實是在攬着懷中不安分的女兒,一隻肩膀則騰給還未睡醒的人當了枕頭。瞧着她閉目而眠的睏倦樣子,想到她連日來的辛苦,第一次覺得這御座的容量不夠大,不能夠讓人舒服地躺下來。
“你怎麼來了?”
“你每天起那麼早,我醒來也看不見你,索性就找來了。”她嚶嚀着小聲抱怨。
“想我了?”
“嗯。”她倒也沒否認。李攸燁心中劃過一道暖流,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中秋以後,我們一起去江南遊玩如何?聽皇奶奶說她在那裏開了家鋪子,咱們去瞧瞧,到時候一起動身?”
“她這次去就不回來了嗎?”
“嗯,基本上是這樣,每次回宮她都只能呆在玉清樓,空間太小了。我想過了,與其讓她來回奔波,回來又避這個又避那個的,很不方便,不如我們每年抽空去多看她幾次!”
權洛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玉清樓對皇奶奶確實太拘束了,這樣也好。只要能讓她高興,我們不妨多跑幾個來回的。”
她們悉悉索索地交談着,階下“念經”的大臣換了一波又一波,四歲的女兒好奇地盯着他們瞧,出奇的安靜。李攸燁本以為她家寶貝遲早會坐不住的,沒想到生性好動的她竟然不聲不響,乖乖地坐完了全程。
“瞧見了嗎?說不定咱們棲梧以後是個人物呢!”李攸燁對她咬耳朵根道。
“像你呀。”她自然地敞開笑容說。
李攸燁看到她眼睛裏閃閃發光的東西,笑道:“這麼說我也算是個人物咯?”
“哼,能被我看上,可不是個人物么!”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小姐抬舉?”
“知道就好。”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