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距離幻海山不遠處的江上支流,一條烏篷船如無根浮萍,飄蕩顛簸,迎着風浪前進。船上有血漸漸溢出,滴進白浪滔天的江水裏,頃刻間化為烏有,消失不見。
船上橫躺着三具屍體,已經冰涼僵硬,時值深秋,接近初冬,大約這三人死了之後,隨着船在江上漂流了一夜,血腥味瀰漫整個狹窄的船艙,揮散不去。
在這叫人作嘔暈厥的氣味里,仔細去循,船艙的角落裏,竟坐着一個人。
他倚靠着艙里的草堆,雙手環抱住曲起的雙膝,衣裳濕透,手上抓着一把刀,刀上舔了血,刀柄處墊着一張巴掌大的鹿皮,緊緊握在手中。
這是個男人,烏髮四散,臉上血污殘留,最奇怪的是,他的肚子微微鼓脹。
他將自己彎成一隻蝦,輕輕環抱住,不是因為恐懼:這三個人,是他殺的。
他的肚子又開始痛,無止無休,在這陰冷的船艙內,死人冷掉的血浸濕了他的腳,他不知道怎樣能更暖一些,於是抱住了自己。
外頭開始下雨,秋冬的雨,冷得人牙齒打顫,砸在江面上,一串接着一串,漸漸串成簾幕。風更大了些,烏篷船如一葉扁舟,搖搖晃晃,離岸邊不遠了,但這樣惡劣的天氣,只恐一陣狂風,就將它吹翻過去。
他的臉上身上,一條條抓痕觸目驚心,衣裳被撕破了,肚皮露出來,刺骨的寒侵了進去。慢慢回頭,透過小軒窗,他的眼眸里倒映的,是愈來愈近的幻海山。
只要半個時辰,就可以撐到幻海山,他還不想死。
功力盡失,黎素握緊了手中的鹿皮,他要向天借兩條命。
當日,他扮作市集賣菜的婦人,然而內力消逝得比他想像中更快,愈發難熬,也不知天下之大,該往哪裏去。
他不曉得何故招惹了一大批不知來歷的黑衣人,黎素斷定那些人既不是望川宮的,亦非天一教之流,那些人口中的冥王,他倒是記得。
冥王與萬重光,以及白道那些人,逼得他與裴雲奕走投無路,無非是為瞭望川宮的地形圖,仔細想想,瞬間明了。
又過兩日,在城外遇見了青城派掌門,當時,他正跪在一個黑衣頭目面前,痛哭流涕:
“大人,裴雲奕已死,至於黎素,我們已經在全力搜查,冥王答應了先給葯,難道隨他上山的峨眉、武當掌門,以及樂無涯等全無性命之虞,我們卻要橫死?同樣是為冥王辦事,我們從來都是竭盡全力啊!”
黎素當時正被城外的黑衣人攔下搜身,城外風雲突變,行人早已離開,偌大的城像是空的,城門口沒有一個人。
之所以急匆匆要出城,是因為他聽到了凌九重豢養的鷹,盤旋在城外高地之上,嗚咽哀鳴,向他發出求見訊息。
它循着氣味大致判斷出黎素的位置,但是城內人多眼雜,這畜牲通了人性,亦不敢靠近。
當被黑衣暗衛碰到肚子的時候,黎素一顆心提起,隨後便聽到裴雲奕已死的噩耗,瞪大了眼,身體僵硬,那搜身的黑衣人深深望了他一眼,道:
“怎麼?”
他搖了搖頭,閉口不言,黑衣人心道,這個醜婦竟是個啞巴,那頭目朝這邊瞥了一眼,說話更不避諱:
“黎素?現在要他何用?你可知道,事出突然,主公為了先發制人,已放棄機關圖,帶着冥王等冒險上了浮屠山!我們隨後支援,找到黎素最好,但願機關圖還能派上用場。不過憑主公的本事,就算空手上山,拿下望川宮也不是難事!”
說著,這黑衣頭目從懷裏拿出一個青色小瓷瓶,拔了瓶塞,將瓶口對準地下恣意揮灑,藥丸一顆顆落下來,青城派掌門立刻跪下去撿,迎面卻被一張羊皮砸中。
“這是主公親繪的浮屠山地形圖,你看仔細了,帶着門下,隨我上山支援,記住,莫要耍花招,你方才服下的葯,只夠活三天,三天以後,浮屠山上,一切看冥王的意思了。”
沒有機關圖,但至少還有地形圖,浮屠山地勢複雜,若無指引,入口隱蔽,一般人根本寸步難行。
這頭目的話似乎觸動了黎素,他紅着眼,抬起頭去看,正好望到那張羊皮紙。
上頭曲曲折折,有些地方還注了字,那字跡,遒勁有力,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
半山腰有一條捷徑,有一回他受傷回宮,雙腿麻木不能行進,阿東抱他回去,他給他指了這條路,除了凌九重之外,再無第四個人知道,如今卻赫然出現在羊皮紙上。
黎素慢慢垂下了眼,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他的身體愈發清瘦,然而肚子卻日漸大了起來,兩相對比,無法再遮掩。
他撫着肚子,似乎能從那裏得到一點支撐和安慰。
只聽黑衣頭目又對身邊人吩咐道:
“主公遇到陰雨天,就有頭痛的舊疾,將皇甫仁一同押過去,帶上他上次特製的正天丸。”
阿東向來體格強健,幾乎無病無災,唯有這個小毛病,他再清楚不過。
心中已再無借口為他辯解,黎素那雙亮如星辰的眸子漸漸暗淡,他想到了裴雲奕的死,想到自己無路可走,在這陌生可怖的人世跌跌撞撞苟活下去,賤如螻蟻,任何人只要一抬腳,就會粉身碎骨。
搜身的暗衛覺得並無異常,放過了他。
他面無血色,走走停停,一路來到了江邊。
那隻鷹棲息在高處的石堆上,看到黎素,展開雙翅飛過來,丟了一張小小的鹿皮給他。
黎素疑惑之中,將鹿皮打開,細細去看,竟是幻海山的機關佈陣圖。
在城外聽到那些錐心的真相,他以為眼睛已經乾涸,流不出淚來,原來並沒有。
是他一意孤行,不肯透露凌九重的行蹤,搭上了裴雲奕一條命。
但他沒有想到,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全力救他的竟是凌九重。
黎素的眼睛越來越模糊,腦中的關竅卻好像瞬間打通,大概凌九重早早將他支出去,是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
他抬手摸了摸那隻雄鷹的脖頸,與它揮別,逕自往江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