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要哭,從前我發過誓,再也不會讓你哭。”凌九重費力地抬起手,用指腹擦去他淌下的的淚水。
“什麼時候知道的?”白望川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喑啞中帶着濕意。
“比你想像的,還早一些。”
“所以,你讓白昕改造我……”
“只是順水推舟,你就是你,何來……何來重造之說。”凌九重每多講一個字,嘴角就多溢一分血。
白望川看向他,眼中全是困惑,過了許久才道:
“我知道有一個人,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的小木屋在半山腰,每日早起劈柴燒水的時候,都能看到遙遙相對的山頂,霧靄茫茫,什麼也望不到,但那個人就在濃霧深處的宮殿裏,或者尋歡作樂,或者大開殺戒。隨後,收拾妥當,我就去雲蹤閣整理經書,暗無天日,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年。有時候,我會突然從夢裏醒來,汗濕了一身,你知道么,大哥的刀很快,我後來苟延殘喘活下來的時候,心裏頭也感謝過他,聽說,動作慢了,只有死。每一次夢境過後,我就像又死了一遭,所以每次醒來,我都只想做兩件事,殺了他,或者殺了你。”
凌九重拉住他的手,發現他手心冰涼。
“後來,他給你殺了,我從此的目標,也只有你一個了。”
凌九重苦笑出來,說不出是喜是悲,這一笑,卻引得氣血上涌,唇齒間的血色又染深了一些。
“讓你在我身上花費了十年心思,也算求仁得仁。”
白望川慢慢扒開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為什麼騙我,我等了你很久,最後等到大哥來……”
凌九重的聲音很低,但周圍都能聽得到:
“我沒有騙你。那天,我如期赴約,卻在路上遇到了江南四家,還有秦山。我與秦山交手,敵不過他,拖着一條殘腿找了你三天三夜,快要橫屍山野的時候,才被宮裏的人尋到。”說到這裏,凌九重停了停,他的傷太重,恐怕大限已至。
方才白望川的刀剛刺進他身體,身邊的心腹便立刻出手,被他擋下了,望川宮這麼些能人異士,誰也不敢再動他,只得聽凌九重繼續說下去:
“我廢寢忘食,用三個月的時間,將《崑崙易》練至第五重,用的是速成之法,根基不穩,內力時而醇厚,時而綿薄。直至出關,派出去的探子才告訴我,你不在了。”凌九重的眼中愁雲密佈,白望川一直覺得,他是個不顯老的男人,十多年了好像一點沒變。然而這一刻,他好似耗盡了一生力氣,瞬間蒼老。
從嘴巴到下巴,凌九重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胸中似乎續存着一口氣,不甘心就此斷絕,寧願鮮血四溢,也要繼續:“我向白家討要你的屍骨,無果,秦山再出面,我與他打成平手,我們兩人各自受了重傷,只得休兵止殤,卻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白望川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來,他一把擰住凌九重的衣袖,一字一句道:“你當初接近我,是不是為了《崑崙易》?”
凌九重卻一口血嘔出來,無奈苦笑道:“你是不是……從沒相信過我?”
白望川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蝕骨錐心之痛,身形已不大能站得穩,不過還是強自鎮定聽他繼續說下去。“我接近你,不是為了《崑崙易》,是因為你救了我啊。”凌九重無法抑制般地,將手覆上了他的臉,不管滿手血印,染得白望川一張臉,又白又紅,悵然若失。
“自你從河邊撿着了我,把我背回去,喂我湯藥,聽我說話,衣不解帶,日夜照料……我那是第一次離開浮屠山,心裏想着,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屢屢接近,卻如何都不夠,那時候少年心性,甚至想過,要將你捆了綁了,強行帶回宮裏,只對我一個人笑,只跟我一個人說話,只記得我一個人才好。至於《崑崙易》,多少年來,本就是宮裏的東西,當年我爹與白道中人交手,寡不敵眾,這本貼身秘籍從此流落在外……我以為拿回自己的東西,理所應當,卻從未想過,會因此,連累了你。”
修緣站在蓮花生身邊,看得真切,心底不禁翻江倒海,暗道:這不就是我跟他的來龍去脈么,無論如何,也是有緣無份的。
正在這時,蓮花生也看向他,二人什麼話也沒說,眼神交匯間,只覺得悲戚。
凌九重說完這一切,好像輕鬆許多,笑容也少了負擔,最後望住眼前的人,似乎要把他看個真切。大概是續命的那一口氣鬆懈了,再也吊不住,忽然整個人倒地不起,腹部的窟窿血流不止,將腳下的地都染得殷紅。
白望川扶住他,聲音里終於聽出一絲慌張:“你怎麼會輕易就死,整個江湖,有誰動得了你一根毫毛,如今死在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刀下,豈不是笑話?”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在你刀下死一千回,對所愛之人,做……做不到防備,只能迎合。”話音剛落,他仰頭去看白望川,只可惜看到一半,那張臉還未完全映入眼帘,手已漸漸鬆開,從白望川指尖滑落,慢慢垂到了地上。
修緣不敢再看,偏過頭去,今日的眼前人,就是明日的他自己。
“竟這麼快就死了,真是便宜了他!”林子裏傳來飄渺深遠的一句話,眾人皆是一驚,心道,凌九重死了本是好事,但聽着這隔空傳音,恐怕此人功力不在凌九重之下,武林中的頂尖高手,如今都來了,難道……未知的才是最可怖的。
無人知道那人是如何現身的,他穿了一身紅衣,十分耀眼,膚色白皙,眼眸流轉,等到眾人從目眩神迷中清醒,再定睛一看,他竟站到了天一教暗衛首領黃岐的身後,伸手撫了他的脖子道:“小修緣,你的易容術越發精進了,只可惜,被我一眼就看穿。”
他的指甲和衣裳一樣鮮紅,指尖在修緣的脖子上劃出了五道紅痕,好像要溢出血來。修緣一驚,回過頭去看,這一看,卻愣在原地。
所有人都無聲無息,驚得不能言語。
“宋……宋顏。”
眼前這個人,既是宋顏,亦是聚賢庄秦家二公子。
“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秦大哥。”
修緣如何能叫的出來,樂坊鎮當夜,他還懷疑有人要敗壞秦家的名聲,陷害秦二公子,事到如今,他再也無法說服自己。
更不知怎麼面對秦遠岫。
“你還是摘了這個好,頂着別人的臉,我下不去手。”說完,他走到修緣面前,與他面對面,略一伸手,瞬間撕下他臉上的面具。
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驚嘆,修緣從秦遠岫的指縫中,看到蓮花生一張面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