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放逐
碧澄的藍天,縹緲的白雲,懸於頭頂,置於以地為床,以天為蓋的天地之間,什麼都不要思考,多像剛來這時空的那會兒,渾渾噩噩中不知時間與空間。
夏語澹,哎,這還是上輩子的名字。上輩子父親姓夏,母親複姓澹臺,他們相遇在熱情似火的年紀,在愛情最濃烈的時候,生下了自己,取名,夏語澹。
這輩子?來了五六年了,夏語澹看看自己還是肉嘟嘟的手,至今還沒有屬於這個時空的符號。夏語澹都無從問起,是自己不需要用名字而不被告之,還是根本就沒有一個名字,準確的說是根本沒有上夏家的戶口。
庶出!有的庶出,能像探丫頭一樣,養在嫡母身邊,各種待遇比照嫡出,錦衣玉食堆中長大;有的庶出,就成為了互相對打中的那個犧牲品,在一場場角力之後,搞不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就發落到莊子上,不管不問,任其自生自滅,如雜草一樣的能活着,就活着。
夏語澹捂眼感慨,要是公正的,置身事外旁觀着一切,自己這身子的父親,空有一副英俊瀟洒的好模樣,實則就是銀樣蠟槍頭了。自己的生母,從孕育在她腹中開始,零星聽到的片語中體悟出,雖然視為不孝,且是對死者的不敬,阮氏算是一位本色演出,運氣不夠好的小白花。就算在自己上輩子,婚姻自由的前提下,背着雙方父母拿着戶口本自行結婚,都是不孝之舉,何況是在唯父母之命是從的年代,先斬後奏,停妻納妾。
在短短一年內,阮氏從起早貪黑,日日勞作的市井孤女,成為一個僕從環伺,珠釵環繞的少婦,深得夫主幾分垂涎美色繼而生出的幾分真愛,家中長輩各懷鬼胎的幾分憐惜,和主母相較,待人接物之間恭儉謙和的雅名,最後還生下一兒一女。阮氏在人前人後也自知德行有虧,日日惶恐不安,因此一再立意改過,做一個相夫教子,輔佐中饋的好妾室,可是,就像那位周顯家的所說,憑了上下兩張嘴,在把好處佔盡了之後,空口的改過有何用。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也要改的其時,也要掏出點什麼,來平息這場私相授受中,顏面掃地的,主母的怒火。
這掏出來的,是鮮活的兩條生命,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全仰仗於嫡母的心情而前途未卜的一個未來。
夏語澹多次想為自己這個身體名分上的母親鼓掌了。不愧是將門所出的虎女呀,不依附在丈夫的敬重之上立身,也從來不做一些不痛不癢的小動作,一出手就致人死地的殺伐決斷,夏語澹覺得上輩子宅鬥文裏面那些,被婆母塞通房,被妯娌擠兌,被賢惠的名聲所累,被丈夫和小妾的真愛噁心到的主母,簡直是弱爆了。
是是非非,終將沉淪。夏語澹不想活在仇恨里,因為這本質上,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法度,也遠超出了自己的能力。
跳出法度和能力,仇恨神馬的,也很糾結呀,因為夏語澹被發配在了,喬氏的陪嫁莊子裏,一飲一啄,都是這個莊子的出息。也就是說,自己現在是喬氏花錢養着的。
那一年,這個身體的祖父老侯爺,沒有熬過冬天就去了,開春后,一大家子沿着一條河扶棺南下,目的地是江西撫州,行至一半,夏語澹不行了,暈船暈到要人命呀,就被棄在了一個叫和慶府的地方。有錢有權的人家,到處置辦房產和田產是通病。喬氏那一邊,是富貴了好幾代的,恰好在和慶府有一個兩進的院子和一個莊子,是喬氏的外祖母當年的陪嫁,傳到她母親手裏,再傳到她名下。本來這個地方就是中間的歇腳處,眾人歇了幾天再度啟程之後,夏語澹沒跟着往南走,身邊留下一個奶媽,一個丫鬟服侍着。
說到這裏,夏語澹就悲催了。
穿越,胎穿,除了腦子裏,至今還沒有實際用處的二十幾年的記憶,一點金手指都沒有呀。
夏語澹深刻的領悟到,為什麼說,人生是一個圓,開頭和結尾方向不同,形式是一樣的,人出生的時候,像老年一樣的醜陋,人離去的時候,像嬰兒一樣的脆弱。
夏語澹不確定什麼時候開始穿的,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詭異呀,看不見,聽不見,沒有觸覺,思維先於存在而存在,處在混沌迷茫之中,直到某一個時刻,一聲哈,聽覺漸漸覺醒,如千里之外,一絲絲空靈般的聲音,開始被接收。又不知過了多久,迎接了一場痛入骨髓的疼痛而被生了出來,在疼痛中哭泣,在疼痛中昏睡,在疼痛中掙着一雙看不見的眼睛,聽了一場蓄意的謀殺。當視覺正常的時候,桂花都開了。當身體能翻身的時候,初雪都下了,當微微顫顫能站起來的時候,脫離了大部隊,苦日子來了。
之前夏語澹作為一個嬰兒,被照顧的還算周到,恩恩幾聲,吃喝拉撒的,也能指揮得了那些奶媽丫鬟。之後恩恩幾聲,不靈了。根據整件事情的前後分析,夏語澹願意樂觀的認為,中間沒有夏家主子們的授意,只是單純的一個奴大欺主事件,畢竟那時候,自己不滿一歲,不管別人對自己做了什麼,自己都應該不記得,不會表達,所以任人搓揉都沒有關係。現代還有保姆私下虐待孩子的。
被留下來的奶娘丫鬟,在抱怨了幾天跟了一個不受寵的主子之後,怠工了。管你餓不餓,一天兩頓,到點了來餵奶,過了點就沒得吃了;管你尿了還是拉了,餵奶的時候來把一回,之後隨你排泄在身上;哭隨你哭,把你放在小床上,鎖在房間裏。
夏語澹也抗爭過幾次,比如來餵奶的時候,狠狠的咬她乳|頭髮泄;如她們要把自己關在屋子的時候,大聲的啼哭不讓她們出去,換來的,只是毒打而已,是真的啪一掌把你扇到地上,直接扇懵了你。因此沒折騰幾次,夏語澹看看自己幼小的身板,乖了,慫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到底不滿一歲呀,心理再成熟,生理髮育是按照正常的軌跡來走的,話說不出口,手指不靈活,手腳沒有力氣,各種控制能力也沒有,有也控制不了那麼長時間呀。夏語澹想想那段日子心裏還發毛呀,太髒了,太沒有尊嚴了,要不是自己內心強大,早患上自閉症了吧。
在那惡毒的奶媽丫鬟手裏討生活一年多,有一天,一個挺體面的僕婦另着一群人從天而降,提早為夏家一行人打點落腳處,看到了一個掛着兩行鼻涕,一個秋冬沒有梳洗,一件淺青色的衣服,不合身的露着手腳,髒的成了灰黑色,頭髮一縷縷髒的都並在一塊,身上脖子都是黑的,一撮一層的泥娃娃。
怠慢自己一年的奶娘和丫鬟,再也沒有出現,據說是被打了五十板子,一個當場打死,一個打完發賣了。然後夏家一大票人口又回來了,在和慶府落腳,過去一年,大太太也身故了,父親母親當家做主了,晉陞為老爺太太,夏家上一代兩房正式分家,二房留守老家。
夏家的人來了又走,夏語澹還是被漠視着,遺留下了,送到了喬氏和慶府下的莊子上。
和慶府下五縣:三安縣,太湖縣,蘄松縣,巢縣,望宿縣。
喬氏的莊子在望宿縣,望宿縣下三鄉九鎮:十連鄉,趙橋鄉,白馬鄉,新建,龍崗,三元,政和,挂車,萬石,官林,周巷,石溪。
喬氏的莊子在石溪鎮,石溪鎮下十村:胡村,麻家頭,古宅,屏山,清溪,平鋪,蘆南,黃村,湖裏畈,典嶺。
喬氏的莊子在麻家頭村和清溪村之間,是一千畝最上等的良田。
過了五六年呀,夏語澹才弄清楚自己的方位,自己身處在大梁朝元興年間,現居住在和慶府望宿縣石溪鎮麻家頭村。喬氏的莊子行政上,劃在麻家頭村。夏喬氏在這裏是大地主呢,留了一房人打理着一千畝土地,兼顧着和慶府中的那個兩進的院子。
夏語澹安靜的躺在草地上望天,百無聊賴,身後嬉鬧聲傳來。夏語澹站起來,撣撣衣服,立在土坡上,看着一群來人笑。
來者是七個黑黝黝的佃戶娃子,五男二女,大的七八歲,小的五六歲,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也是愛玩愛鬧的年紀,看見跑出來的,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領頭的大男孩攔下往前沖的夥伴們,收了嬉鬧聲,恭敬的道了一聲:“小東家。”接着每個人都喊了一聲‘小東家’。
夏語澹早說過,自己不需要用名字。
身契握在喬氏手上的,如庄頭劉三樁一家人,叫自己‘姑娘’,注意只是姑娘,前面沒有點綴排行。租莊子的田地耕種的佃戶,叫自己‘小東家’。另外再遇什麼人,叫自己‘小娘子’或‘夏小娘子。’夏語澹三年多來都沒有離開過這一千畝地的範圍,也就是說,除了劉三樁一家和耕種一千畝土地的二十六家佃戶,夏語澹沒見過什麼陌生人。
不是刻意的監|禁,是自給自足的農莊生活,不需要離開這片範圍。這個世界,大部分人,固守着幾畝土地,一輩子都不會走出村,走出縣,走出府。而且作為一個正常的幾歲的小孩,在沒有人的教導下,也應該不能有這個要求,離開這個範圍。夏語澹還是想好好當一個小孩子,不想被人當妖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