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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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翊歆久居深宮,高高的被人圍在尊位,十四年去過一回西北雄州,幾次汴京舊都,但他食人間煙火,知道普通百姓的疾苦,也就明白百姓的善惡。雲貴川之所以難管,就是因為太窮了,窮則生亂,動不動就用命換一時的溫飽,而一個家裏窮了之後,人心向惡,能惡到何種地步?趙翊歆自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用最大的善意來寬容別人,而是用最大的惡念來揣測別人,一個人為了出人頭地,停妻再娶,拋妻棄子,也算是一件見怪不怪的事,不過撞在趙翊歆這兒,他不會不管就是了。

田娘子和田姐兒被帶過來,看見炕上坐着兩人無法形容,菩薩一般的人物兒,拘謹的腳都不知道怎麼邁。

田娘子已經被整理乾淨,頭髮梳成圓髻,一根木製發簪定着,身穿一件土黃色大棉襖,下擺及至腳面。這樣打理乾淨了,田娘子還是一個難看的女人。雲南因為地勢在,很多人皮膚黝黑,膚質也不太好,雖然不是人人如此,田娘子就是如此,一張臉是棕黃色的,皮膚表面還坑坑窪窪,是飽受了日晒雨淋的面容。五官周正,很平常丟人群里不會再看一樣的農家婦女,三十五歲的實際年齡加上多年的操勞,真不是一個帶的出門的體面女人。

不知田承鵬是什麼樣子,但二十六歲的進士應該風華正茂,有一個外表看上去足夠當媽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官話不說一句,估計在生活中也只有老媽子的功能,兼具生育機器。

升官發財換老婆。田承鵬要甩了這樣一個女人,理由也不用再找了。

田姐兒五官清秀,長相不隨田娘子,或許遺傳了父親的相貌,真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一雙眼睛烏亮亮的特別大,因為長年饑寒交迫,說是八歲還沒有劉寡婦的女兒高,面部消瘦才顯得一雙眼睛大。

一雙眼睛,就能知道田姐兒從生下來,就過着怎樣艱苦的日子。夏語澹生出憐惜道:“在地上鋪一塊乾淨的毯子,拿一個暖爐過去,坐着說話就很好。”

人有貴賤,平民都是跪着和官說話,皇太孫在這裏,這裏沒有田娘子坐下的位置,夏語澹也不忍心,不習慣人家跪着與自己說話,就坐在地上吧。

抱影鋪了一張石青石絨毯。田娘子不敢邁上去,腳還往後退了一步,深怕踩臟毯子似的,抱影軟聲道:“坐着把,我家主子還有好些話要問呢……”記起了她們可能聽不懂她的話,泡影看向錢五。

田娘子還需要一個翻譯。

田娘子和田姐兒跪坐在毯子上,低着頭不敢看坐在炕上的兩位貴人。

“你問一問她,是從來沒有婚書,還是婚書被田承鵬拿在手裏。”趙翊歆已經用端正的態度坐着問。這樣愚昧的女人,千里尋夫不知道帶婚書,是嫁給了男人就沒有婚書為證,還是有了婚書被休了也不知道。總之坐堂審案也要問明白孰是孰非,是如何是,非如何非,婚書先說明白。

錢五把這個意思說了,田娘子激動的嘰啦呱啦的說了一通,錢五面有難色。

趙翊歆看他一眼道:“你就照她的話直接說過來。”

“是。”錢五換上了田娘子的口吻,還帶上一點激動的情緒道:“我是田家的媳婦,我生的娃娃是田家的娃娃,我怎麼還不是弟弟的媳婦,我十一歲就到了田家,二十四個年頭了。”

錢五雖然是內侍,卻長得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直接說過來田娘子的話,卻沒有違和感,因為這真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沒有半點好笑。

弟弟姐姐都來了,童養的夫妻之間,幼時多以姐弟和兄妹的方式處着,都這麼說了,婚書就沒辦法問了,田娘子根本就沒有注意過這件東西。夏語澹都為田娘子急了,道:“你說你是田承鵬的妻子,除了生下兩個孩子,可有證明你是田承鵬妻子的身份,不是北勝府的人可以證明你們住在一起生了孩子,而是另外的,你在田家盡到了為妻的職責,比如侍奉高堂之類的。”

既然按照雲貴之地的舊俗,就按那邊的舊俗看,侍奉高堂,高堂都認準了這個兒媳婦,田承鵬還背負孝義呢。

田娘子邊說,錢五邊道,用田娘子的粗話:“公公婆婆都是我和弟弟送上山頭的。弟弟四歲的時候,公公病死了,婆婆在弟弟七歲的時候癱瘓在床上,我洗屎擦尿的伺候了六年,把婆婆送上山頭。我在家裏伺候婆婆和弟弟,在家外十幾畝地都是我在中,我摸黑種地,摸黑還家,大家知道的,誰不說我這個田家媳婦一聲好,我是家裏太窮了才十一歲就過去了田家住,我知道我娘家窮,幸虧田家給我一口飯吃,不然困在娘家我要餓死了,公公婆婆是好人,讓我做弟弟的媳婦。我的命就埋在田家了,我生死田家的人,死了也做田家的鬼。”

“那麼說,田家二老死後,你戴孝了?”

夏語澹聽不懂田娘子的話,但是觀察田娘子的神態,田娘子在田家當牛做馬二十幾年,說出這些年在田家過的日子,無怨無悔,甚至是滿足,是有所歸屬的滿足感。不管當牛做馬的有多累,她是田家的媳婦,做多少活都是她應該的。

田娘子跪坐在地上,上半身直起,比着手說話,當然還是錢五譯成官話:“我家弟弟是文曲星下凡,看過的書一遍就會背了,那讀書聲我雖然聽不懂,聽着也是很好聽的。弟弟十三歲那年,婆婆去了,正好弟弟考上的秀才,婆婆去了也有體面,婆婆去了臉上還掛着小。設了靈堂,屍體在家裏放了三天才扛上山頭,一路吹吹打打,弟弟和我披麻戴孝的哭墳。我是田家的媳婦,我才可以披麻戴孝。弟弟按照讀書人的規矩守滿了二十七個月,才做了我丈夫。公公婆婆都上山頭了,家裏只剩下弟弟和我。”

有田娘子這段話就夠了,侍奉高堂是媳婦該乾的事,十三年前一個秀才吹吹打打給老娘送了葬,十三年大部分人還活着,總有人記得田娘子穿了孝衣。

其實田娘子到底是不是田承鵬的妻子,着人去北勝府訪查就能知道,做了二十幾年的田家婦,抹是抹不去的,只是田承鵬一步步高就,沒人把守在老家的田娘子當回事罷了。

趙翊歆和夏語澹對視,心都是靠向田娘子的。趙翊歆一指錢五,讓錢五告訴田娘子,田承鵬走出北勝府,走出雲南,做了什麼。

田承鵬考中舉人後,帶着家裏最後幾畝田賣掉的幾兩銀子做盤纏,走到了父母的祖籍湖廣襄陽府,恰好當時的襄陽知府秦彥有一個女兒守寡歸家,田承鵬就娶了這個秦氏,在秦家的支持下,用心致學,五年後在今年春闈中了進士,二甲十三名,秦氏五年中陪着田承鵬讀書,生下了兩子一女。五月,田承鵬接到了濟南府正七品推官的任命,現在合家在濟南任上。

特別要說的事,田承鵬這濟南府正七品推官,還是皇上親提的。田承鵬在殿試上的表現着實強眼,雲南那塊地方能考中二甲進士的歷屆沒有幾個,田承鵬是雲南舉子第一人,給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才放去濟南府做推官。田承鵬為官半年,立查過去的案件,重新斷了幾件冤假錯案,官聲還挺不錯。田承鵬平步青雲可待。

若沒有田娘子出現在京城裏,誰會想到田承鵬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

田娘子應該還不懂,她的存在要毀去田承鵬的前程,她只是聽懂了田承鵬在外面另娶了官家小姐,生下了兩子一女,考中了進士,做了七品推官。

那她算什麼,這些年在老家苦苦等待,她生的孩子算什麼,餓的面黃肌瘦,一場傷風就死了一個。兒子死了,她還有丈夫,她從小帶大的丈夫,是她二十幾年堅守的信仰,丈人已經是別人的丈人,信仰沒了,對她來說無意於天塌地陷。

田娘子的哭聲如同鬼魅,瞪紅了眼睛,抓着錢五的腳,搖頭捶胸,嘴上不停的說話,似是不信錢五說的話。錢五握住田娘子抓着自己腳的手,蹲下來重複田承鵬離家六年的過上的好日子。

田娘子急喘了幾聲,面色由紅專青,暈了過去。還有田姐兒,見娘親哭了也跟着哭,見娘親暈了,哭得咳嗽不止,咳咳咳的一聲接一聲,回蕩在屋子裏,那聲音似要把肺都咳破了。

夏語澹旁觀着,都要陪着掉眼淚了,可是趙翊歆並沒有看田家母女知道真相的慘狀,她們的哭聲不能影響趙翊歆的情緒,趙翊歆歪着頭手捋着頭頂的頭髮,似乎是很煩躁的口氣:“把她們帶出去。”

暈倒的田娘子被兩個人抬走,田姐兒被抱走。

趙翊歆對上夏語澹紅紅的眼睛還能開玩笑道:“這都哭上,又不是你被拋棄了。”

“她們可伶嘛!”夏語澹拿帕子擦眼睛。夏語澹的眼淚只是在眼眶裏打轉,沒有掉下來。只是她突然發現,趙翊歆好像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樣子,趕緊收了眼淚。夏語澹是被田家母女的哭聲傳染了,沒有田家母女在,欲哭的情緒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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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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