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藥方
我以為又會被哪個惡男怎麼招地拖來拖去,卻沒料到上來了兩個粗布衫黃頭毛的半大小姑娘,長相雖不多少精緻,卻有一副好欺負的軟妹子相貌,讓我甚是欣慰。
兩人一個掀了花轎帘子,俯下身去與劉卿顏低聲說了兩句,便攙着她走了出來。另一個則是步至我身側,看着我的眼睛道:“姑娘,當家讓你們進去。”我看她好欺負,便問:“若是我不願意呢。”她豆兒眼一眨,似是沒料到一條被扔在砧板上待宰的半死鯉魚怎麼還能這般囂張地與人談願不願意死的問題。她頓了片刻,總算緩過了勁,連忙笨拙地裝起悍婦來:“你……你別敬……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兒……這兒沒人會聽你的,哈!”
我看她臉紅紅氣鼓鼓,心情不由輕鬆了些,只道:“原來你這小女匪還挺可愛的。”我突然覺得現在的處境也沒什麼好怕,一切自有天意,大不了便是一死。對於死透過一次的人來說,死還能比活更難?三步兩步上前,牽起劉卿顏的手,柔若無骨,能讓人感受到她的顫意。我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一個十八歲的大家閨秀,即使將為人婦,就心理上,也不過是個剛大的孩子,面對生活需要人照顧,面對危機需要人安撫。我活了兩倍於她,甚至更多的歲月,理應擔起這個責任。
“別怕,有我在。”
“嗯,我不怕。”
她低低地回應我,手上的力道也緊了些。我安慰了她,她鼓舞了我。或許不論面對怎樣的境遇,當有了同甘共苦心靈契合的同伴,便會擁有不止兩倍的堅強。
接受所有人不善的目光,我知道,我並非主角。幸而還有蓋頭為她遮掩,省得她被這仗勢嚇得哭都找不着地方。
“當家,不若今日便娶了她,生米煮成熟飯,來日那王家小子就算鬧上來,嘿嘿,這未過門的媳婦兒都成了咱壓寨夫人了,看他還敢不敢要,想不想要。”
“哼。”那女山賊頭子輕笑了一聲,也不知她是什麼想法。但見她從首座上站起身,邁着步子朝我們走來,先是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往下,往下,到了我與她牽在一起的手上,停留片刻,又流轉到劉卿顏的身上。我看着她漸漸勾起的嘴角,想是對劉卿顏有些興趣。
她抬起手,掀起那火紅蓋頭的一角,眉梢越揚越高,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擴大,笑道:“果然是楚楚動人,沒白搶你回來。”說著,她將蓋頭放下,也不管被嚇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的劉卿顏,轉身坐回高高在上的虎皮椅子,一揮手,對眾道:“好,下去準備準備,明日成親。”
“哈哈,咱白水寨終於要有喜事了!恭喜當家!”
“是啊!大伙兒得回去備份大禮!”
哈?我對這種看了眼相貌就決定娶誰嫁誰的事表示不可思議,雖說這世道,這種強買強賣的行為比比皆是,但我以為,既是違背世俗倫理的決定,總該謹慎對待,好歹也得花個個把年去處感情,才能談婚論嫁。這女山賊倒好,隨口就娶一個,隨口又能娶一個,像什麼話?!當了寨主就真把自己當大老爺們兒了么?!
“盼娘,我不想。”身邊的劉卿顏扯了扯我的手,聲音顫顫巍巍,幾不可聞。
她這樣說,我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熱血又不怕死地站出來大喝一聲:“誰不要命了敢抓她當壓寨夫人,先問了姑奶奶再說!”可我也明白她心裏是千般不甘萬般不願,雖然對方只是個女人,卻是個興許兇悍的女人啊!
“呃……那個……當家……”我弱弱地打斷這群山賊的恭維之詞,對那女山賊頭子道。
“嗯?”她眯眼瞧着我,微微抬了一記下巴,意思不言而喻,我便接道:“你當真要娶我家小姐啊?”
“臭丫頭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
“當家抓這丫頭上來幹啥,寨子裏再怎得也不缺伺候夫人的女人啊。”
周圍質問和質疑的聲音此起彼伏,而她依舊俯視我,俯視着與我對視良久,眼神專註,似乎在揣度我要說的話,我所想的事,以及我這整一個人。我盡量放空自己的思維,心無旁騖地回視,好讓她什麼都看不出。
“是又如何?”她終於收回了那種讓人緊張的目光,端起手邊的茶碗,一邊把玩着茶蓋一邊道。
她那些手下見她心情不壞地回答,便閉上了嘴。
“我家小姐幼時得了怪病,病發之時滿臉紅疹高燒不退,當日幸有得道高僧路過家門,做法驅除病邪,並贈予一粒神丹方才治癒,只是那僧人說,這丹藥只對處子有效,待得小姐年滿婚嫁,需與夫家服下另一方藥丸,方可確保往後平安無事。只是從前這藥丸只按着方子制了兩粒,一粒是小姐的,另一粒,早在前幾日便送了給王家三公子服下了。今日當家未服那藥丸,若是當真娶了我家小姐,恐有禍事降臨啊。”我編着故事還臉不紅心不跳,因為本姑娘一臉的善良就是有蒙蔽他人的本事,即使這故事破綻百出。
“哦?那你的意思是……”
“正巧這藥方我當初是見過的,需得木槿、百合、玉蘭、芍藥四種花木,取頭年的根,次年的葉,三年生的花瓣,四年生的花粉,細細研磨,拌上金銀花蜜製成藥丸才可。”我暗暗想着若這東西當真做出來了,是個什麼模樣,又會不會吃死人。但怎麼招,似乎都是個很香的東西,或許會很好吃也說不定。不過話說回來,這女人到底信是不信啊?幹嘛只瞪眼不說話!
“好,姑且信你一回。”她這話一出,我如釋重負。我瞎說的這些個玩意兒,哪有這麼容易收來,就算是專業的花匠,若不是親自種植,要區分這些花木的年份也是不易,更何況現在正值初春,尚未到花期,還能拖上好些時日。
“但雖說不能同房,也不妨礙成親。”她將茶碗往桌板上一敲,起身對眾再次宣佈“明日成親”,便翩然而去。
很久很久以後,我依舊不明白,常問夏為何執意要娶二小姐。又是很久很久以後,她才告訴我,因為劉卿顏和那個人有一樣的眼睛,濕潤的,晶亮的,透着柔和的光。
我與劉卿顏被兩個小丫頭送入了客舍,環境自然與劉府沒法相提並論,卻是比想像中階下囚的待遇不知好了多少倍。獨立的小棟,簡樸卻乾淨,門外有個不算大的院子,長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卻是生機勃勃,養了群毛茸茸的小雞崽兒,靠近一些便嘰嘰喳喳地一鬨而散。
小丫頭們打了水來,準備了面巾,又將我拚死帶來的頭油盒子還了我,爾後乖乖立於門外。她們告訴我,二人一個叫霜妹,一個叫虹姑,就住在隔壁屋,小時家鄉旱災,成了乞兒,被當家撿回寨子做了婢女。她們還告訴我,待明日劉卿顏嫁進了當家的院子,這地方便是給我住的了,晨起出門伺候,日落方能回屋,還有就是,夜裏要鎖好門。我將這些話記在心裏,心裏卻滿得膨脹開來:“本姑娘是要在這狼堆兒里做一輩子白工了么!”
回到屋裏,劉卿顏已摘了蓋頭,蓋頭拽在手裏,昂貴滑軟的布料被蹂躪的皺皺巴巴。我走過去,卸下她的鳳冠,拆了她的髮髻,放下一頭青絲慢慢梳理。她從鏡子裏看我,眼眶紅紅:“盼娘,好在有你。”
我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不知還有什麼台詞可將這話題延續得不那麼悲傷。
“但是明日,我還是好怕。”她繼續道。
“我理解你,二小姐。”我們通過鏡子對視,拋卻主僕這層關係,一切變得尤為自然。
“你放心與那當家成親,她畢竟是個女人,又暫且不會動你……”我看着她因羞澀而微紅的臉,忽而想起若不是這場意外,這女子本當在今夜蛻變成一個或是風情萬種或是賢良淑德的人婦。果然,造化弄人,興許一切不和諧的事情本就該有些曲折才會合情合理。
“哪日她真制出了你胡謅的藥丸,若是在安和爹娘還是沒有來救咱們……可怎生是好?”她皺着眉頭,容貌竟越發顯得精緻。
“呵呵~若是姑爺這般無情無義,二小姐不若試着喜歡那山大王。”回想起初見時那女人身上讓人莫名安心的氣息,我笑道:“興許女人比男人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