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余千燁---下

第2章 余千燁---下

余千燁低頭看了眼胸前,一道已經化作濛濛光華的灰紅符籙正貼在他的心口上。他緩緩後退兩步,踉蹌一下,背靠着綠竹,從容的坐下,已是面色煞白,閉目低嘆道:“攝魂抽魄符,你手中還有幾道?你不留它備用自保,浪費在我身上做什麼?我本已時日無多,你不用它,我也將死。”

余熠俊秀的面龐一片猙獰,眼淚卻從眼角溢出:“你慣會騙人,死到臨頭還假惺惺的裝好人!你誘哄我偷取父親的禁制令牌,又毒殺我父,卻不知當日我正藏在寶座後面!你的所作所為,我全都看在眼中,你若死去,我找誰報仇?我非得抽攝你的魂魄,再時刻把玩在手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如此變故,驚呆了躺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呂華采三人。

葉雨和何依霜也嚇得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她們對視一眼,慌忙轉身,逃去尋找羅護法。

“千燁。”一聲輕嘆傳來,青年現出身形,踱步從林中走出。

余千燁睜開眼來,似是意外,又似是恍然:“餘烈師兄,原來是你。”

餘烈看着他,眸底隱現不知名的情緒:“你怎的傷到如此境地?”

余千燁笑着看他,聲音虛弱,語調卻是平和:“餘烈師兄,當日師尊走火入魔,逼我斷絕與你的道侶契約,此事,你自然是不知情的,否則你也難逃反噬之厄。師尊想讓我與余熠小師弟簽下道侶契約,令我照顧小師弟一生一世,可小余熠是我養大,等同我子,我怎能與他簽訂那種契約?”

余熠手捏法訣,正自兇狠的喝道:“你莫非還妄想跟餘烈師兄再續舊情?當心我立即發動符籙,抽你神魂……”突然聽到後面半句,他不由一呆,愣愣的看着余千燁,“什,什麼?”

余千燁面白如紙,呼吸也低緩下來,弱不可聞的道:“小余熠,你過來,我有話講。”

余熠自幼最聽他的話,哪怕悲恨三年,此時見他垂死,再聽他的吩咐,怔愣間也下意識的上前。餘烈盯着余千燁病入膏肓一般的身體,確定他一身法力停滯,已是廢人,便嘆息一聲,沒有阻攔。

余千燁卻猛地抬手,一道紫氣光華從他掌上射出,以迅雷之勢籠罩余熠全身上下。

餘烈急喝:“住手!”他猛竄上前,以掌做刀,就勢一揮,揮出三丈銀光,意圖擊斷余千燁的紫氣光華。銀光極快,卻撲了個空,余千燁的掌中紫氣已在轉瞬之間將余熠席捲而回。

余熠陡然回神,卻已無力反抗,也無法出聲。

余千燁將余熠禁錮在懷,紫氣在身周盤桓,如同祥雲繚繞。他站起身來,氣息平穩,淡淡的看着餘烈,面色如常的道:“師兄,多謝你將小師弟帶來給我,我將小師弟帶走,你不可逼人太甚。”

餘烈阻止不及,神情變幻間突然沉聲喝問:“師弟,雲煙符舍、赤雲丹閣這兩家都是被你滅門?他們怎麼冒犯了你,你要滅人滿門?攝魂抽魄符對你無用,你果然已經得到了師尊那樁至寶?”

“餘烈師兄明知故問了。我今日處境,還有什麼是你不了解的?”余千燁伸手一拂,胸前那枚灰紅光華濛濛閃爍的“攝魂抽魄符”便重新凝聚出來,落在他的掌上,還成一張薄如蟬翼的玉符。

突然——

轟!砰!

紫氣光華與一柄小錘撞擊,在余千燁和餘烈之間產生沉悶的波動。紫氣光華一閃即收,那柄小錘也倒飛回了餘烈手中。餘烈緊皺濃眉,不再多說。余千燁後退三步,腳下將青石踩得粉碎,神情卻依然溫文平和。二者斗這一招的法力餘波微微散逸出去,將無法走開的呂華采三人壓得吐血不止。

“餘烈師兄,你我曾由師尊做主簽訂道侶契約,雖無道侶之實,但相處那麼久,我對你也是了解甚深。這些年來,我東躲西藏,冥思苦想,早已尋明真相。你何必作此無用偷襲?”

余千燁雙眸幽深,靜澈如水,咽下喉中腥甜,道,“再者,師尊到底待你不薄,你幻化成我,弒師作惡,怎敢再斬盡殺絕?你若是害了小師弟,是否還要把小師弟之死也推到我的頭上?”

剛才那隻小錘襲殺的對象不是余千燁,而是余熠。

余熠被余千燁制住,已是無力反抗,但他感知猶在,餘烈偷襲他后心要害之處,他感知得清清楚楚。他膽寒中聽到余千燁的話,不由渾身僵硬,惶恐冰涼的同時,內心深處又隱約的期盼着什麼。

“師弟,你究竟在說什麼?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餘烈麵皮漲紅,先是揮手隔音,然後才憤懣的喝道,“我旨在救回小師弟,你卻是有心算無心,刻意引導我那小錘攻擊小師弟的后心。你,你何須繼續欺騙小師弟?你弒師之後,我們在殿中尋到師尊的半行血書,師尊即便已經被你毒害,也仍是牽挂着你,不願讓人知曉你的叛逆行徑!”

“餘烈師兄。”

余千燁輕嘆一聲,嘴角泛起一絲微帶苦澀的笑意,“你為了得到我身上這半件至寶,也可謂是煞費苦心了。為防別人將我殺死再從我身上奪取至寶,你既把弒師的名頭冠到我頭上,又把這件事情刻意遮掩下去,還要手段其出的加害於我。小師弟直率執拗,被你帶走藏起,受你蒙蔽三年多……”

余千燁話沒說完,突然毫無徵兆的拔身而起,如同一顆紫色流星般,轉眼飛到極遠處。

逃了?

餘烈一怔,隨即臉色鐵青,眼眸一寒,立時頓足而起,同樣化身紫光,飛遁急追。

竹林中,因為感應到這裏鬥法的靈氣波動而趕來的羅護法、護院、學子們目送他們離去,沒有人出聲阻攔。葉雨、何依霜二人站在護院們的旁邊,她們在半路上看到羅護法已經趕來,便也匆匆趕回,卻看到余千燁周身環繞着紫氣,忽的飛天而去的這一幕,驚得她們目瞪口呆。

呂華采三人慘遭殃及,皆受重傷,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傻傻的看着紫光飛去的殘痕。他們剛要昏迷,突然“轟轟轟”連響震天!恐怖的爆裂聲從極遠處傳遞過來,震得他們重又痛得清醒過來。

轟響的來源正是余千燁飛遁而去的極遠地方。

其中夾雜着餘烈驚怒惶恐的爆喝:“余千燁!你怎敢設計害我——”

生死之間,餘烈恍然明白!

但他卻又還有一絲不明白:

他知道余千燁被“雲煙符舍”和“赤雲丹閣”恩將仇報聯手埋伏,已是重傷垂死。他本以為,余千燁見他帶余熠前來,以余千燁重情重義的秉性,必會用那半件至寶換取他護佑余熠一生的道心誓言。他不明白,余千燁以前對他何等親厚,如今怎會無情至斯,居然苦心設計,直接想要滅殺掉他。

余千燁能明白他的心思,無非是“只能理解我殺你,不能明白你殺我”。將自己看得太高了。

餘烈的爆喝只有半聲,隨即就被轟隆震響打斷,只剩龐大殺陣驟然爆發的劇烈轟響。

余千燁站在殺陣後方的遠處,靜靜的看着餘烈被殺陣吞沒,面上無悲無喜。

他定了殺心,便會心如止水。

就如同他滅殺“雲煙符舍”和“赤雲丹閣”的一百多名青壯時一樣,不論對方是否悔恨痛哭求饒,是否真心想要洗心革面,他的“紫雲掌”下都不會再有留情。你殺我,我殺你,為絕後患,斬草除根,即便是懵懂幼童,他也必須將之廢去修行根基,只留一條平凡性命。

他在這裏設下的組合殺陣以師尊秘傳他的“渾天滅絕大陣”為主。他在符籙、陣法上面頗有天賦,師尊那日令他斷絕契約,保管玉符,同時秘傳他“渾天滅絕大陣”陣圖以便護身。“渾天滅絕大陣”凶威極盛,他在耗去過半積蓄的代價下才勉強擺設出來,隱藏在這裏,為的就是必殺餘烈。

他眼看着餘烈一身寶物都被殺陣摧毀,再看着餘烈逃脫不得屍骨無存,直到自己手腕上那枚魂牌“咔”的一聲碎裂成幾塊……

他垂眸看了眼,揮手將魂牌扔開。

這枚魂牌還是他和餘烈簽訂道侶契約時,由師尊親自煉製,用以感應道侶的生死安危。

他掩下眸中莫名的蒼涼,抱着余熠隱身飛遁而去

“小余熠,我不清楚餘烈師兄跟你說了多少,還是從頭跟你說起吧。”

“據師尊說,師尊他拜入星相門之前曾有奇遇,得到一卷魔功、一枚羅漢舍利。”

“拜入星相門之初,師尊不被師門看中。為求早日報仇,師尊強煉魔功,落下無法消除的隱患,一直依靠羅漢舍利鎮壓心魔才得以安然無恙。三年前,師尊心魔爆發,修行入障,走火入魔。”

“師尊自知生機將滅,唯一的牽挂就是你了。”

“如果師尊坐化,星相門主峰立時便會沒落下去,還有其它支脈虎視眈眈,師尊如何放心?”

“師尊座下,餘烈師兄修為最高,又是師尊舊友之子,然而,餘烈師兄的父母雖非師尊所殺,卻因師尊而死。此事師尊沒有多說,我不知曉內情。師尊不敢將你託付給餘烈師兄,便喚我過去。”

“師尊將羅漢舍利一分為二,賜我半顆,助我將之融入魂中,以此護佑魂魄。”

“餘烈師兄說的至寶,指的不是法寶,而是‘羅漢舍利’。魔功應是早已被師尊毀去了的。”

“師尊修行了魔功,無法再融合羅漢舍利,走火入魔后更是性情暴烈,行事也越發霸道,他怕我跟餘烈師兄有了道侶之實後偏心餘烈師兄,以致讓你受苦,便逼我斷絕道侶契約,而後再跟你簽訂。”

“我和餘烈師兄都是師尊收養,得賜姓余,師尊待我恩重如山,我本不可抗命,更何況我跟餘烈師兄的契約法則比較寬泛,還有半顆‘羅漢舍利’護佑我的神魂,契約的反噬不會傷到我的神魂根基。然而,你畢竟是由我親手養大,在我眼裏,你與我子無異。我怎能與你簽訂那等契約?”

“當時你才剛到九歲,我也剛到二十。”

“我遵從師命斷絕了跟餘烈師兄的道侶契約,卻無法繼續從命跟你簽訂。師尊魔念入腦,暴怒不已,將我逐出師門。我苦求不得,又被師尊一掌打出門去。我那時心亂如麻,無法理解,師尊明明賜我傳承玉符,將你託付給我,怎的還要將我逐出師門?”

“我躲起來療傷,次日出關時,師尊竟已坐化,你也不知所蹤,唯有餘烈師兄指着我怒斥。”

“事到如今,餘烈師兄死無對證,你信或不信都無關緊要。”

“雲煙符舍、赤雲丹閣都曾受我大恩,卻暗中投向餘烈師兄,又傾盡全力毒害於我。我三年前強行斷絕契約,雖未傷到根基,但到底受了反噬,三年時間無法療傷痊癒,一時防備不及,遭受他們圍攻,眼下已是油盡燈枯。好在我魂中融有半顆羅漢舍利,我再清心修持,應當還能堅持五年。”

“五年後,羅漢舍利之威只怕會消融我的魂魄。此事無力挽回,正如師尊當年的境遇。”

“小余熠,我無法照顧你多久了,你必須儘快成長起來。師尊那日給我的傳承玉符中,封印着星相門真傳功法,以及師尊自身的感悟心得。你有靈根慧骨,天資亦是絕佳,必能盡得師尊真傳。”

“星相門主峰無主,各條支脈爭鬥激烈,而今無人護你,你不可貿然回去。”

“這五年中,我會帶你到四方遊歷,教你為人處世之道,幫你尋找你母家鍾氏一族的所在……”

“咱們所處的地方是南斗小洲,在青元仙洲南部。”

“西面有堯天界域,東面有凈海界域。”

“南斗小洲遼闊無比,破碎陸地星羅密佈,鍾氏一族是上古大能之後,隱於山野,極難找尋。師尊令我保管的玉符,某些部分需要你以血脈開啟,其中當有遺書,你細細讀之,或許能找到線索。”

“師尊當年將你抱回山上,我曾見過你的舅父,記得他是名喚‘鍾以錚’。”

“我聽鍾以錚偶然提及,鍾氏一族應當在靠近‘堯天界域’的地方。”

“鍾以錚與我同歲,與師尊關係不睦,見我能照顧你,他當日沒有多留便匆匆下山,應是回歸鍾氏祖地去了。鍾以錚與你母親都是鍾氏流落在外的血脈。師母何在,我並不清楚,師尊從未在人前提及過她。或許師母尚還存於世間,她是你的母親,以後你若能尋找到她,也能多一方依靠……”

余千燁一面飛遁向早已準備好的隱居之所,一面緩緩的對余熠說話。

一句一句,細細叮囑,如同遺言,看破生死。

余熠被他禁錮在懷中無法出聲,被動的聽着這些平靜溫和的傳音入耳,想要大吼,想要大哭,卻一動都無法動彈,頭腦也是空白,心中更如刀絞,眼淚像是湧泉一樣流出來。

五年後。

貧瘠的海島上,一片矮小卻茂盛的竹林中,余千燁端坐如鐘,風吹衣袖翩翩,人卻分毫不動。

葉動沙響,鳥語蟲鳴,余千燁神情安閑,寂靜無聲。

一道紫光疾馳飛來,落到近前,顯出一名濃眉星眸、面貌俊朗的高大少年,正是已經十七歲的余熠。余熠怔怔的看着余千燁,強壓哽咽的輕聲道:“千燁哥,我聽你的話,把靈藥采來了。”

余千燁閉目安坐,面容清俊如舊,只是再無生機。

余熠淚水橫流,身體劇烈顫抖起來,踉蹌着跪到他身前,小聲道:“千燁哥,千燁哥?”

余千燁聽不到任何聲響,他的神魂中,清清如水又帶着金黃顏色的微光越來越濃郁,吞沒他的神魂,將他的神魂緩緩消融。他麻木般無知無覺,沒有痛苦。過去許久,他的神志陷入昏沉之中。他清修五年,參悟道意,始終沒有找到救命之法,但是此時渾噩的感知,忽然有一種玄妙的明悟:

肉-身坐化,神魂消融,只剩真靈。有羅漢舍利護佑真靈,當能轉世,當能存住本我、本性。

這是他的一線生機?

能夠存住本我本性,轉世后他就還會是他。只不知,他是否能夠連同記憶一併存住不失?

他被師尊收養之前是個流浪兒,幼時神魂好像受過創傷,八歲前的記憶至今都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最初是誰。師尊幫他推算過,他自己在修行有些成果后也曾費心尋找過,都是毫無線索……

昏沉的思緒逐漸無力支撐,哪怕他竭力想要保留一線清明,也迅速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轉世之道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轉世之道侶
上一章下一章

第2章 余千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