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中秋
當然,當下所有人的震撼都及不上此刻終於緩過神來的寧王朱宸濠。朱宸濠猛地推開吻得意猶未盡的吳傑,半晌,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此時張錦也終於反應過來,舉了刀就等朱宸濠一聲令下,一擁而上將這膽大包天的“細作”砍成肉醬。然而僵持許久后,本來胸口起伏的朱宸濠卻漸漸平靜下來,盯着吳傑半晌,終是一揮手道:“都出去!”
“王爺!”張錦怒目圓睜,全然無法理解朱宸濠的這個決定。還想說什麼,卻被朱宸濠冷冷一瞥給凍得沒了下文。他是最清楚朱宸濠說一不二的脾氣的,唯有心不甘情不願地帶着一干護衛和一步三回頭的朱孟宇走了。
房裏重又恢復了死寂,朱宸濠握緊圈椅扶手,死死盯着吳傑道:“我知他令你來,必有緣由。”
朱宸濠在吳傑進府的當日便遣張錦查過他底細,名、歲、局、地籍一應俱全,派人到那處卻根本查不到這號稱世代從醫的吳家。況且之前朱宸濠每每嗽喘發作,都要喝上大半個月的藥方能平復,而吳傑方才只渡了他一口氣……
吳傑湊過來,煤油燈的柔光將他的面容鍍了一層詭秘。
“我便是來替王爺治嗽喘的,若真要於王爺不利,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宸濠的嗽喘是娘胎裏帶來的,每每發作都痛苦不堪,卻又無法可想。如今,這“神醫”就在跟前,卻又是正德皇帝送來的。
“要根治此症,需一味葯,那葯以不周山上的黃花紅萼為引,黃花開於二月望日,其生長之處甚為隱秘,且識得的人不多,更何況……”吳傑頓了頓,“那紅萼有毒,需我等體質異於常人的‘庸醫’,碾碎了配合葯汁服下,用身子濾了毒后再渡氣給王爺,連着七日如此方能無後顧之憂。然這黃花甚為稀有,我這裏也只剩了幾朵,需待來年花開之時再前往不周山採集。”
朱宸濠聽出他話里意思,冷哼一聲道:“誰知你是否誆我?”
“王爺方才不也試過了?只這一年,我若不踐諾或別有用心,王爺隨時可取我性命。”
朱宸濠猜這必定是正德皇帝的意思,想着自己籌劃大計也需掩護,便順水推舟道:“好,只這一年。”
這一晚,寧王朱宸濠沒睡踏實,記憶總翻來覆去地折磨着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喪母,人間冷暖自知。父寧康王於弘治十年薨,因無嫡子,朱宸濠於兩年後得襲封寧王。當年永樂帝朱棣“靖難”時脅迫先祖寧獻王朱權出兵,並允諾“分天下而治”,奪地位后卻又反悔,奪走寧獻王朱權出兵權、遷其番地。
此仇不報,何以祭祖?
他答應過父王要奪回本屬於他們的一切,可時至今日,他又覺得無比的忐忑與孤獨,尤其在吳傑出現之後,他擔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覺到了他的企圖,謀划著將他連根拔起。這般思來想去,直到啟明星現於東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來時,就見一人背對自己坐於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識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側了半張臉,一對酒窩在光影中一深一淺。
朱宸濠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着自己昨日穿着的綢領棉布長袍,一手拿着針線。朱宸濠盯着頗為賢惠的吳傑一時無了言語,昨日一氣之下打翻玉硯,確有聽腋下撕裂之聲,卻並未在意,之後便也忘了。朱宸濠雖貴為藩王,卻從不驕奢,這袍子雖有些舊了,卻是父親朱覲鈞賜予他的少得可憐的物件之一。此時,吳傑手上的活兒已收了個尾,掙斷線頭拎起袍子輕輕抖了抖,遞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過神來,沉着臉接過袍子擱在床頭,顯然對於吳傑的多事並不領情,還嫌他的手污了這袍子似的。
“如何進來的?”外頭分明有人把守。
“趁着他們交班。”吳傑毫不避諱道,“我怕你夜裏不適,想過來瞧瞧,又怕你那侍衛不許。”這說的自然是張錦。
朱宸濠心中惱火,卻也礙於吳傑的身份無法發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勞費心。”
吳傑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齊走出房間帶走門口的侍衛后,吳傑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裏去。
半路,吳傑正遇上風塵僕僕歸來的左長史劉卿。
寧王府長史由皇上欽點,為寧王府職權最大的屬官,寧王府右長史於去年壽終正寢,目前尚未指派,於是寧王府內事務便由這位左長史一人代為掌管。然劉卿表面上聽命於寧王朱宸濠,實則與監視寧王的錦衣衛密切聯繫,一年前劉卿父親病危,恰逢重陽,便請假回祖籍太原見父親最後一面。
入殮出殯之後,劉卿按規矩須離職持喪三年,然而上書後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居喪期間仍擔任左長史一職,這自然是因劉卿於寧王府任職三年,對王府情形最為了解,一時也找不出比他更適合的人選。劉卿是孝子,得此令又無法責怪朝廷,只得遷怒於朱宸濠。於是此刻,終於趕回寧王府的劉卿臉上滿是不悅。
吳傑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而劉卿也於半路自錦衣衛那處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這麼個人來,兩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發地擦身而過。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憑他一人主張。
劉卿象徵性地問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徵性地安慰了一下劉卿讓他節哀順變,關係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樂融融中維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這邊,吳傑去朱孟宇房裏喚他起床,小孟宇睜開眼,看到吳傑便伸了蓮藕小手要抱。吳傑笑着將小傢伙從被子裏撈出來,摟懷裏迅速給他套上夾棉的襖和外頭的衤曳衤散。
小傢伙來到殿閣內雕着蝙蝠的梨木桌前,給朱宸濠行禮並詢問他昨晚可還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覆后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裏仍盪着中藥苦味的朱宸濠這才命下人上早點。
朱宸濠不但節儉,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幾盤都是給孟宇備的,他自己只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發現桌上多了盤糕團,那一個個圓潤的糯米團上滾了一層芝麻,看起來格外誘人。
“棗泥餡兒的,嘗嘗!”吳傑放下盤子后也自顧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興奮地夾起一隻,嘎吱嘎吱的噘着芝麻,這糰子竟還夾雜着一股桂花香。
“這桂花我親自打的,加糖封了月余……”說到此處又轉向朱宸濠道,“還留了些晒乾的給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體寒腎虛。”
不知哪個侍衛被踩了腳,“哎喲”一聲,讓朱宸濠氣得又紅了臉。吳傑當即摟過羞憤難當的王爺,就盼着他病發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窩,只得含笑看王爺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長史劉卿依舊向錦衣衛事無巨細地上報寧王的一舉一動,每天砸樹發泄的張錦也已開始習慣握着刀柄看吳太醫把他家王爺氣得跳腳,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
身形偉岸的張錦常常托腮望着窗外的鳥兒想,等他家王爺病一痊癒,他立刻就要將這眉清目秀的無恥之徒剁成肉醬,然而吳太醫依舊如一朵奇葩般盛開在寧王府里,照樣怡然自得地替父子倆打桂花、縫袍子、熬中藥、種蘑菇……
種蘑菇這事,是吳傑無意間提起的。在好奇心頗重的小王爺朱孟宇的鼎力支持下,吳傑在寧王府親力親為地搭了個菇棚,出菇后找了個僕役負責每日通風、噴水。待蘑菇生長到中期,吳傑采了些炒青菜,鮮美入味,朱孟宇每次都能獨自包攬一盤。朱宸濠雖一如既往地對小王爺的“不學無術”表示不屑,但私下裏卻讓人隔三差五地拉些牛糞來當肥料,這在知道朱宸濠有潔癖的張錦看來是極為不可思議的。
裊裊秋風,草木黃落,沒幾日便到了中秋,吳太醫早與小孟宇咬耳朵,約好當晚偷偷溜去贛水邊的集市遊玩。
自幼被父王禁止外出的小孟宇為此興奮了好幾日,終於盼到當晚,隨身帶了好幾件自認為值錢的古玩,打算去集市上換些討喜的玩意兒來。吳傑替小孟宇換了身厚衣服,又弄了頂瓜皮帽給他戴上,瓜皮帽略大,蓋住了小孟宇的額頭,襯得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可人。
可如何出府卻成了個問題。在寧王府里為所欲為都可以,唯獨不能隨意出入。在寧王府各個門把手的護衛,好些個是宮裏頭派來的,正門直接由十幾名錦衣衛守着,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然而這個問題難不倒吳傑,他這幾日總泡在典膳所,與典膳師傅宋慕混了個“情投意合”,要對個把人下點分量不足的迷藥再容易不過。
算準了時機,一大一小趁着夜色溜到了小北門,那兩護衛早就因藥效發作倚着牆睡死過去,但北門鑰匙不在他們身上,吳傑唯有將兩人放倒疊在一處,背着小孟宇翻牆而出。
成功落地后小孟宇歡呼的話還沒出口,扭頭的一瞬便臉色一變。
吳傑順着小孟宇目光看去,就見了不遠處染了月色的一抹影。
朱孟宇怯怯地往吳傑身旁挨了挨,瓜皮帽都給蹭歪了。吳傑看了眼冷着臉的朱宸濠,想他定是遣人監視着兩人的一舉一動,故而才能在那兩名護衛藥效發作之際先一步在外頭等着。但他若真不想他倆出去,為何不在裏頭邊截住他倆?朱宸濠卻並沒有和吳傑溝通的意思,在朱孟宇身上掃了圈,便轉身走入夜色之中,讓被晾下的一大一小頗為莫名。片刻后吳傑才想起,朱宸濠走的正是通往集市的方向,於是抱起小傢伙附耳說了幾句,小孟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吳傑笑了笑,快步追上。
朱宸濠雖是大步流星,但卻會在轉角處放慢步子等抱着小孟宇的吳傑跟上。小孟宇高興壞了,摟着吳傑的脖子緊盯着父王的背影。
楊柳月中疏,祭月前家家戶戶都得去集市一趟。月神像、月光紙、紅燭、月餅、西瓜、蘋果、紅棗、李子、葡萄等祭品自然是少不了的。
尋常百姓將月神像或繪有月光菩薩的月光紙面朝月亮擺在大香案上,西瓜切成蓮花狀供在神像前,燃上紅燭,依長幼之序拜月,隨後由女眷將月餅切成大小相同的幾塊分與家人。
當然市肆間除了祭品,還有不少為孩子設的玩意兒。小孟宇一到集市便目不暇接,看什麼都有趣,卻又怕丟了他的寧王爹,小脖子來回地扭。朱宸濠本是想過來的,卻正見了吳傑朝他這邊瞧,於是哼了聲原地不動。小孟宇不免有些失望,吳傑放下他牽着手道:“我看着你父王,別走散了。”
小孟宇興奮地點了點頭,開始時還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但沒多久便開始拉着吳傑小雀兒似地四處飛。朱宸濠總站在離二人幾步開外的地方,端着副冷眼旁觀的架勢,但每每吳傑回頭,都發現他在看這一處。朝他笑笑,他卻又裝沒瞧見。
吳傑嘆了口氣,這彆扭性子!
只這一分神,剛還牽着的小孟宇就不見了蹤影。吳傑心下一驚,忙四下尋找。幸而不久便在圍着看舞火龍的人群中看到了踮腳張望的朱孟宇。吳傑忙將小傢伙抱起來好讓他看得更遠些:“怎麼一會兒就沒影了?若你走丟了,你父王非要我命不可!”
周遭吵雜,小孟宇沒聽清吳傑說的什麼,火龍尾巴一甩,視線便又被牽引過去。
用稻桿紮成的龍身上插着燃燒的香,幾名壯漢喊着口號舞動着火龍,伴着爆竹聲在視野中舞出道道熠熠。待火龍舞畢,小孟宇仍覺着不過癮,抱着吳傑脖子搖頭不肯離去。
吳傑無奈,偏首正瞥見朱宸濠望着贛水上的一溜紅出神,在喧鬧中順着那方向一指。小孟宇被這景象所吸引,着急着要過去。這回吳傑可不敢放小傢伙亂跑,抱着他擠過了人群。
其實將“一點紅”燈放入江中的習俗自宋朝便有,尋常百姓習以為常,但對這對深居簡出的父子而言,卻是難得的景緻。這滿江順流而下的橘紅,彷彿無數盞紅日,寄託着家家戶戶的祈望,穿透夜色駛向遠方。
小孟宇好奇,在吳傑放下他后伸手去夠離自己最近的那盞,吳傑忙止住他:“碰了便不靈了。”
隨即從一旁小販那兒買了盞蓮花形的燈,要來筆遞過去:“你也寫個!”
小孟宇接過筆,揚起稚嫩的小臉:“寫了便能靈驗?”
吳傑替他正了正戴歪的瓜皮帽,笑着點頭。
小孟宇提着筆想了會兒,才落筆一行。寫完吳傑接過了,替他點上蠟燭,包着他的小手,將燈盞小心翼翼地擱在水中。紅菏菡萏嫣然,在水中打了個旋兒便緩緩向下游飄去。小孟宇凝視着那盞清麗,直到他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我知一種草,亦名‘一點紅’,待你父王好些了,帶你去瞧。”
小孟宇一聽自然高興,又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被自己遺忘許久的父王。小孟宇猛地站起身,卻因蹲了太久而兩腿一麻險些摔倒,幸好吳傑扶住了,替他揉着道:“你父王在那邊。”
小孟宇順着吳傑視線看去,就見了朱宸濠正在一賣月餅的市肆前。小孟宇牽着吳傑穿過人流跑過去。
朱宸濠也不看二人,挑了樣子好些的,讓人包了提在手中。小孟宇聞了那餅香,方覺着有些餓了,牽着吳傑眼巴巴地看朱宸濠手中的紙包。朱宸濠自顧自往前走,沒幾步卻忽地停下了。小孟宇猛地剎住,險些撞上朱宸濠。朱宸濠卻沒注意到,回過神,將香氣四溢的紙包遞了過去。看着跟前遞過來的紙包,小孟宇半晌回不了神。直到吳傑拍了拍他的背,這才雙手接過,道了聲“父王……”
朱宸濠不等他說完便收回手,袖子一角擦到小孟宇的臉,小孟宇便盯着那袖子出神,想着那雙手若落在自己臉上該是怎樣的溫暖。吳傑看不慣那麼小的孩子便掛着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取過紙包打開口讓香氣溢出來:“小餅如嚼月。”
小孟宇收回目光,從紙包里取出一個月餅,對着上頭印的嫦娥奔月端詳片刻,卻是遞給了吳傑。吳傑搖搖頭,示意他先吃。小孟宇咬了兩口才咬到中間的酥飴,一股香甜於齒間蔓延開來。
吳傑看小傢伙吃得投入,忍不住逗他道:“你可知這月餅來歷?”
小孟宇滿嘴的餡兒搖了搖頭,吳傑於是道:“當年太祖的謀士劉伯溫於中秋民眾互贈圓餅之際,在餅中夾帶‘八月十五夜殺韃子’的字條,百姓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如約於當夜手刃‘韃子’,過後家家吃圓餅以示慶祝。后徐將軍攻下元大都,太祖便傳諭中秋同慶,並將圓餅賞賜臣民……”吳傑在朱宸濠的瞪視中笑着替噎到的小孟宇撫背,“但這只是民間傳說,實則這餅中夾字為太祖起義時的勁敵張士誠所為,只是成王敗寇……”吳傑揉揉那小巧飽滿的耳垂。
走在前頭的朱宸濠聽了這句忽的腳下一頓,隔着來往的過客與吳傑對望。
吳傑笑了,朱宸濠卻一皺眉,收回目光,重又舉步前行。小孟宇還在回味月餅的香甜,吳傑卻望着那煙青色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飽了的小孟宇蹦躂了會兒便開始犯困,吳傑抱起小傢伙,小心翼翼地避開行人緩緩前行。不知何時,朱宸濠的步子也慢了下來。吳傑想了想,幾步趕上去,將懷裏的小傢伙遞過去。
朱宸濠不屑地瞥吳傑一眼,卻在看到嘴角沾着月餅屑子睡得正香的小孟宇時再是移不開視線。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將這唯一的子嗣抱在懷裏……
這軟軟、小小的一隻,暖在心頭,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與踏實在這個團圓之夜悄然而至。
朱宸濠從記事起,父王朱覲鈞便是高高在上的權威,儘管他年輕時眠花宿柳,但他也是年幼喪母的朱宸濠唯一的依靠。對於這位從不正眼看他的父王,身為庶子的朱宸濠只能心懷敬畏,在姐姐們撒嬌耍性子的時候苦讀詩書兵法,期望得到父王賞識。
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朱覲鈞病入膏肓之際,迫於“無嗣除國”的慣例,方立朱宸濠為世子。臨終前,朱覲鈞將朱宸濠叫到床前,編了一通當初不近人情是為了磨練他心智之類的話,並囑託朱宸濠定要報當年朱棣挾持寧獻王朱權之仇,早日走出這片藩地……
朱宸濠並不真信這番話,但這是他最後能盡的一點孝道。父王指定的妻子——婁妃難產去世后,朱宸濠和一位王府里的奶娘一同將孩子拉扯大。但奶娘也有自己的孩子,不能整日只在王府里守着朱孟宇。待朱孟宇兩歲時,朱宸濠便讓奶家回了老家。可以說,這孩子是朱宸濠一手帶大的,但在朱宸濠的記憶中,父子間並不存在溫情二字,他只會如法炮製地用朱覲鈞對待他的嚴厲來對待這個孩子。
自從孟宇懂事後,朱宸濠便再未抱過他,整日親自監督他讀書練字,盼他能早些懂事,成為獨當一面的人中龍鳳。然而這形容酷似自己的紅顏薄命的婁妃之子,卻天真善良、不諳世事。常拿他與自己兒時相比的朱宸濠自然無法滿意,終日怒其不爭。直到此刻抱着他,才生出些恍然。
兒時最渴望的,不過這一份親近……
朱宸濠就這樣抱着朱孟宇在熱鬧的街市中走了許久,吳傑擔心他方病癒身子經不起折騰,止了步子道:“我來……”
手到跟前,朱宸濠卻退了半步,隨即扭過頭,抱緊懷裏的小傢伙裝沒聽見。
吳傑萬沒料到堂堂寧王竟會有這般孩子氣的舉動,隨即便看到那平日裏總繃著的玉容上浮上的一抹緋紅……
身邊炸開個爆竹,心頭便突地一跳,不知不覺便撞了人。
那小販“哎喲”一聲,手裏挑的單子落在地上,筐里幾隻泥偶滾落在地。
那是幾隻衣冠踞坐的兔兒,眯着眼,豎著耳,透着股機靈勁兒。這惟妙惟肖的偶像,正是搗葯的兔兒爺,民間兒女多於中秋祀而拜之。朱孟宇的生肖便是兔,生來也偏愛兔,一次朱宸濠打獵帶回一對野兔,竟被他偷偷養在房裏,晚上抱着入睡,朱宸濠發現后大加訓斥了一番,卻未收走那對兔兒,默認朱孟宇養在院中,如今那對兔兒已是在院裏掏了洞生了一窩小的。
吳傑似也想到小孟宇定會喜歡,剛要掏錢,身旁人卻已捻了幾枚銅錢遞過去。於是一對眯着眼的兔兒,在三人回去后被供在了小孟宇的房裏,一大一小,月光下親密地靠着。當然,在王府里迎接他們的除了嗷嗷叫着“王爺這三更半夜的怎麼也不說一聲便走了”的張錦外,還有冷着臉的劉卿。
那兩名失職的護衛已被他命人看管起來,少不了要一頓打。而那些以為是朱宸濠和吳傑聯手耍手段脫離他們視線的錦衣衛更是氣急敗壞,此事若報到上頭,他們多會因玩忽職守而丟了性命。被這一群人一鬧,無父無母無妻室的朱宸濠也沒了闔家祭月的興緻,將典儀晾在一旁,早早回房裏歇息了。
片刻后,吳傑給朱宸濠端來了葯,邊看他喝邊道:“你猜,裝睡的小兔兒方才在花燈上寫的什麼?”
大兔子自顧自喝葯,耳朵卻豎了起來。
“他寫,‘祈望父王早日痊癒。如有來生,能做對尋常父子’……”
大兔子耳朵尖顫了顫,摩挲着碗不說話。
“‘虎父無犬子’,可他要的不是萬人稱臣,而是你……”
“鐺”的一聲,碗底殘留的中藥晃出些許。
吳傑止了話語,端着葯碗走了。
房裏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宸濠熄了燈,獨自坐在灑了半邊月色的漆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秋蟲鳴聲忽地清晰起來。朱宸濠抬起頭,便見了一點微光飄進來。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盞雕得拙劣的蛋殼燈。圖案依稀是只大兔子抱着小兔子,旁邊守着只眯眼笑的狐狸。
吳傑也沒說什麼,將提着的燈交到吳傑手中便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提着蛋殼燈的朱宸濠望着那一盞玲瓏呆坐良久。
今夜,燈火萬家。
卻唯獨這一盞,是只為他而亮的……
於月壇祭月後大宴群臣的正德皇帝在酒過三巡后偷溜回了豹房,枕着江彬肚子批閱奏摺。江彬也做了盞蛋殼燈,雕上些不成形的秋海棠、玉簪花后遞給正德皇帝題字。
正德皇帝想了想,硃筆一揮,在蛋殼上僅提一字——疼
左右內侍以為此字別有深意,紛紛效仿以討正德歡心。
於是那一夜,“蛋疼”滿豹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