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二奶
江彬是個稱職的臣子,正德皇帝不多說的他絕不多問。
正德皇帝感嘆完這句匪夷所思的話后,神色又恢復如常:“來,批奏章。”
江彬應了,眼看着正德皇帝將家書放回桌案。實則這家書也無甚可寫的,至今為止連一封回信都未收着,叔父該是還在氣他自作主張。
將家書教給僕從,江彬來到正德皇帝位於豹房中軸線上的朝南居室。正德皇帝嘗道“有氣則生,無氣則死”,故而選這生氣旺盛之地居住。江彬初見正德皇帝,也便是在這案幾、床榻一應俱全的閣樓一隅。
“坐。”正德皇帝知江彬來了頭也不抬道。
一旁候着的,是年過半百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永。這位張永張公公,原也是“八虎”之一,傳言他因看不慣劉瑾的橫行霸道曾當著正德皇帝的面與劉瑾大打出手,二人自此決裂。至安化王朱寘鐇叛亂,正德皇帝派當時的兵部尚書楊一清總督寧夏、延綏,並令張永任監軍。在朱寘鐇被楊一清俘獲后,兩人共同藉著獻俘向正德皇帝揭發了劉瑾的罪狀,使得劉瑾被凌遲處死。
當然,江彬並不認為這位張公公聯手楊內閣除了劉瑾是有着多少為民除害的意圖,但江彬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法令紋頗深聲音沙啞的張公公,在正德皇帝左右伺候得是極為周到的,不阿諛奉承,看似忠厚老實,也難怪正德皇帝會將批紅權交到他手上。
此時,正德皇帝的漆木案几上擱着兩疊高度相當的奏章,一半是張永照內閣票擬字樣用硃筆批寫的,而另一半則是需由正德皇帝親自批閱的。這倒不是說另一半奏章張永無法決斷,而正是他掩蓋在忠厚老實外表下的圓滑老練之處。想當年,劉瑾坐上這位置時幾乎代勞了所有奏章的批紅,實權凌駕於內閣之上,成為眾矢之的也便成為了必然之事。
江彬坐在正德皇帝身側,看他批閱奏章。說是批閱,其實大多時候正德皇帝也只是如張永般,將內閣大學士小票墨書的建議用硃筆批寫罷了。
正德皇帝似乎生來就是晝伏夜出的性子,常常熬到早朝前一兩個時辰才小睡片刻,早朝回來再繼續歇息。對於左右僕從,狂放不羈的正德皇帝表現出一種難能可貴的菩薩心腸,多隻命被他練就得同樣晝夜顛倒的江彬作陪,並且要江彬忍着倦意聽他批閱奏章時的自言自語。
“給事中分明是給力中每日不是彈劾這個就是彈劾那個我回什麼都可大做文章不如批複‘樓主木有小jj’?”
對於這些話,江彬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的。左右聽不懂,便當是母雞下蛋時的叫喚。當然,正德皇帝也並不總是能順產的。每當正德皇帝擱下硃筆來回踱步時,江彬便會去籠子裏提出昏昏欲睡的小豹子給正德皇帝抱懷裏順毛。正德皇帝常常順着順着便順到了江彬身上,長吁短嘆的讓江彬總想起宣府那位愛嘮叨的洗衣婆。正德皇帝嘆息得累了,會枕着江彬硬邦邦的腹肌睡去。正德皇帝對此的解釋是“枕頭硬點,對頸椎好”。
睡到子時,正德皇帝被江彬叫醒,眯着眼等他給自己抹臉。作為正德皇帝選出的幌子,江彬自覺地分擔起內官的活兒,乖乖把戲作足。
對於早朝的厭惡,江彬絕不輸給正德皇帝,但兩人都兢兢業業地履行着各自的職責。江彬為避嫌,總和正德皇帝分道揚鑣,於寅時前到午門外與百官一同等候,但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常常被百官認為是惺惺作態。
官員們雖不敢當著江彬和御史的面竊竊私語,但“眉目傳情”總還是有的。江彬只作沒看見,待午門上五鳳城樓的朝鼓為宦官敲響,便分班而立。卯時,午門左右二闕開啟,供當直將軍百官於金水橋南依品級立定,待聽了鳴鞭依次過橋,於奉天門前候及宿衛執杖旗校人入內,隨即左右兩掖各開一門,文官由左掖門入,武官由右掖門入。奉天門上廊正中設御座金台,殿陛門楯間列着披甲戴胄的“大漢將軍”,御道左右及文武官身後各有校尉握刀布列。丹陛左右鐘鼓司樂起,正德皇帝便自御門入內,錦衣衛張傘蓋、團扇,自東向西登上台階立御座左右。正德皇帝駕臨太和殿安座后,再鳴鞭,鴻臚寺唱“入班”,左右文武官齊進御道。
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東上,行一拜三叩之禮。禮畢,鴻臚寺官唱奏事,文武百官皆咳一聲謂之“打掃”,隨後滿朝文武從班末行至御前跪奏。
百官所奏之事多已成文牘上達,但於殿上還需誦讀一番奏疏以使百官知悉。而一些武將雖“大音聲”,卻無法達到“美觀瞻”的標準,便請通政司或鴻臚寺官代讀奏疏。這般的千篇一律,總令天生反骨的正德皇帝以哈氣連天來表達不滿,被鴻臚寺官憋紅了臉咳嗽着提醒了數次,卻充耳不聞。
此時,各部官員照例向正德皇帝上奏政務,正德皇帝或問或答。江彬聽着聽着便走了神,直到一陣躁動方抬起頭來。目前正奏疏的,是曾在經筵上含沙射影批評過正德皇帝的不惑之年的禮部右侍郎顧清。先前宦官劉瑾柄政,顧清清獨不附,被貶為南兵部員外郎。劉瑾伏誅后,方調任禮部員外郎,后右遷禮部右侍郎。此刻的顧清,竟於奏疏時開始言語露骨地直諫正德皇帝。直諫的內容不外乎指責正德皇帝耽於享樂、荒謬不經,辜負弘治皇帝與黎民百姓的殷切期望云云。待顧清長篇累牘地奏罷,江彬便嗅到一股迅速瀰漫開來的幸災樂禍的意味。之所以幸災樂禍,是因為顧大人搶了言官的活兒。
太祖建國之初便設立御史台,后改名為都察院,都察院的監察御史以十三個省區分,共十三道。這些監察御史大多是認死理的主,官只七品,卻不怕得罪人,事無巨細都要查個水落石出,讓朝中官員叫苦不迭。后,太祖又設立六科,對應中央六部,各科設都給事中與左右給事中,一樣是七品官,用來監督監察御史。六科給事中每五日檢查督辦一次,倘若有拖延不辦或是動作遲緩者便要上報給正德皇帝,最令正德皇帝頭疼的是,如若他們認為正德皇帝某些旨意有不妥之處,便可將其退回。
故而劉瑾在的那會兒,每日雞飛狗跳,正德皇帝每下一道命令,這些精力充沛的言官們都會蹦躂出來眾口一詞地表示這定是劉瑾誘導正德皇帝所作的決定,並拒不執行。儘管言官們天天引經據典罵人不帶髒字地指桑罵槐着,正德皇帝也依舊拿他們沒轍,誰讓他們是由太祖設立的?更何況自古就沒有幾個君王敢殺言官的。劉瑾伏誅后,這些言官不但沒消停,反而將矛頭直指向了正德皇帝。江彬揣摩着,正德皇帝賜他府邸良田卻硬要他留在豹房侍候,多也是為了分散言官的注意,算他撿了個便宜。但對於其他官員,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管你幾品,敢在這場合叫板皇帝的,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這也是江彬對這位顧大人報以同情的原因。
江彬瞥了眼前排的數位內閣,從劉忠、梁儲、蔣冕一直到內閣首輔李東陽,都整齊劃一地面無表情,擺明了不打算攙和。於是百官的視線都黏着在了正德皇帝的臉上。正德皇帝面不改色地聽顧清罵完,聲發丹田道了句:“知道了。”
若是正德皇帝在批複奏章時硃筆題“知道了”,便是並未採納本章所提建議。在太和殿上,這話也是同等意味,身為禮部右侍郎顧清深諳此道,言盡於此,便緘默複位。
退朝之後,正德皇帝照例回豹房先睡上一個回籠覺。江彬先去都督府處理軍務,隨後去京衛指揮使司監督京軍練兵。雖然掛着左都督的頭銜,但靠着正德皇帝寵幸而一躍成為一品官的江彬並不為這些靠實力來評判人的武官所接納。雖然對江彬還算得上恭敬,但江彬也明白,這不過是因他位高權重。
比如跟前這位方因平中原盜賊而升為都督僉事的馮禎,看江彬時總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沒睡醒的模樣。而右都督神英倒是對江彬頗為巴結。神英襲父職,初為延安衛指揮使,后因率兵剿滅了京城附近的流寇,官至右都督。然他曾因依附劉瑾而在劉瑾倒台後被彈劾,正德皇帝最終只免除了他涇陽伯的爵位,官職依舊。這不顧言官勸諫固執己見用人的作為,似乎又成了正德皇帝昏庸的另一條佐證。
練兵時,趾高氣昂的京官們對於江彬這宣府來的恃寵而驕的毛頭小子的問話只應付了幾句,江彬自覺無趣,便回了正德皇帝賜給他的宅院。
宅院坐落在京城渾河河畔,翠竹影壁,清新怡人,雅緻得不似武官住處。江彬遙遙望了眼那臨水宅院,想起在宣府的叔父江梓卿將他送去的衣物銀兩悉數奉還,心裏便不是滋味。自己住這處宅院,而江梓卿卻依舊留在宣府過貧苦日子。
江彬下令轎夫掉頭往回走,這四人抬的官轎在兒時的記憶里,是權貴的象徵,一度深惡痛絕。而如今,他也成了此中一員……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尚未起身,江彬到校場習射,剛中了靶心,就聽了身後動靜。
回頭,正見了一着衤曳衤散的男子。那男子年過半百,中等身材,方臉、雙目炯炯,腰板挺得筆直,要不是他腰間牙牌泄露了了他的身份,江彬還以為他是京城哪位武官。
“江某見過張公公!”
來人正是御馬監太監張忠。
張忠拱手為禮,寒暄了一番后道:“江大人射術精湛。”
江彬自謙一番,卻又聽張忠道:“不知比之錢大人如何……”
江彬垂了弓,依舊笑道:“錢指揮使自是在江某之上。”
張忠腰間的牌穗隨着他的踱步晃了又晃:“江大人若真願屈居人下,當初又何必散盡家財只求見皇上一面?”
江彬愣了愣,揣摩着當初他賄賂錢寧之事恐怕這位張公公已知道了,可他摸不透這位張公公私下找他,究竟為何。
“江大人雖為左都督,卻只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而御馬監正相反……”張忠兩鬢的斑白隨着笑容而張成一個八字,“錢大人為錦衣衛指揮使,只聽皇上一人調遣……”
江彬算明白了,依錢寧那目光短淺的自負性子,終日只想着討好正德皇帝,不屑與他人結黨,而正如張忠所說,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皆聽命於正德皇帝,江彬所屬的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兵部擁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而御馬監統領勇士營和四衛營,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江彬若與張忠結盟,可謂是互惠互利。然而這事若抖落出去,私結黨派的罪名怕是他擔當不了的……
張忠見江彬猶豫,便負手望着那力透靶心的箭道:“此事不急於一時,只江大人勢單力薄,要在這官道上立足,恐怕錢大人這一關……”
江彬摩挲着弓,想到錢寧那想要處之而後快的針鋒相對,又想到武官對其的鄙夷與怠慢。
斜陽照在拇指上被弦劃出的一道紅上,這一根弦,綳了數十年,他要的,並不只是一個“義子”的空名。
“張公公請借一步說話。”江彬最終側了側身恭敬道。
待日跌之時,江彬叫醒正德皇帝。待正德皇帝從檀木床上坐起身,便替他穿上綾羅常服,伺候他抹了把臉。
正德皇帝撐着頭看江彬開窗通風,看着看着,忽而道:“依你看,這顧清該如何處置?”
江彬手下一頓:“顧清向來以剛正不阿自居,今日敢於殿上‘直諫’,必已作了打算。”
“打算?”正德起身坐到漆木桌前冷笑道:“打算便是我這昏君取了他首級!好讓他流芳百世!”
江彬回身替正德皇帝研墨,沒接他的話。
正德皇帝看着江彬循環往複的動作,似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嘆了口氣。
翌日,禮部右侍郎顧清便被升遷為貴州知州。顧清接到這明升暗逐的聖旨時,唯有憋紅了臉謝恩。東廠檔頭將顧清接聖旨后的種種神情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在八角亭里聽得眯起眼來的正德皇帝,最終只伸了個懶腰,揮揮手讓那檔頭退下了。
江彬正要請示正德皇帝是否明日觀京軍練兵,正德皇帝卻忽地拿酒杯戳他道:“我總喚你左都督,似有些生分,聽聞賤名好養,不如也給你取個?”
江彬一臉麻木道:“全憑皇上做主。”
正德想了許久,一拍大腿道:“‘二奶’如何?”
“二……乃?”
正德皇帝似是來了興緻,直起身指着自己道:“我成過婚沒?”
“成過。”
“賜過你宅院沒?”
“賜過。”
“賞過你金玉沒?”
“賞過。”
“睡過你床榻沒?”
“睡過。”
“那你就是我‘二奶’”。
正德皇帝攤了攤手。
所謂睡床榻,不過是正德皇帝去江彬宅院“督工”順便往床上躺了躺罷了。江彬總覺着些許不對勁,但又無法窺探正德皇帝的心思,唯有叩首謝過。自此以後,江彬便成了正德皇帝收來解悶的義子中唯一一位“二奶”。當然,江彬也有報復的法子,比如幾日後將正德皇帝的偶染風寒小題大做地報給讓正德皇帝頗為頭疼的吳傑。
吳傑何許人也?江彬對吳傑最初的印象,是正德皇帝的另一隻枕頭。當年,江彬風塵僕僕地回到宣府,沒等內侍回報便長驅直入,於是便見到了被正德皇帝枕着肩睡的眉清目秀的吳傑。吳傑是因治弘治皇帝頭疼有功破例從民間提拔到宮廷的御醫。不同於那些土生土長循規蹈矩的同僚,吳傑總是掛着儒雅的笑,說一句噎死一群。
此刻,被“皇上夜遊偶染風寒”的消息驚動而來的吳傑站在正德皇帝房中。正德皇帝打了個噴嚏,吳傑上前一步來到正德皇帝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道:“皇上可還記得臣說過什麼?”
正德皇帝吸吸鼻子:“風寒罷了!加床被子發汗便是……”
“不錯,皇上不過是執意去南京郊外打獵夜半而歸染了風寒罷了!應無大礙……”江彬在邊上盡忠職守地補充道。說罷就被正德皇帝摸上大腿捻了一處皮肉狠狠掐着。
吳傑聽了這話,一對酒窩更深:“是葯三分毒,不如今次換個法子給皇上發汗?”
正德皇帝虎軀一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