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熊孩子
金桂飄香,家家戶戶都忙着拜月之事。
江彬從村中歸來,懷裏抱了好些村民給的果餅,步履匆匆。往日,他從不盼望這僅次於年節的佳節,只因了“團圓”二字。他家破人亡,孤身一人,中秋也不過徒添凄涼,可如今,卻是不同以往。
趕到宅院時,天早已黑了,院裏卻透着炯炯的紅光。江彬一驚,忙推門而入,卻見院中早立着二人。
火鳳盤旋在天際,一雙眼緊緊盯着與熒惑星君對峙的吳傑,幸而誰也沒注意到躲在槐樹後頭的小鬼。
負手而立的吳傑一瞧見江彬便笑了:“怎麼?火德真君想當著他的面,毀了我內丹不成?”
熒惑星君瞥了眼江彬,手中的熒熒之火漸漸熄滅下去,可眼中卻儘是翻湧的殺意。
他在天宮才記起今日是中秋,原本想着江彬這處冷清,特來瞧瞧,哪料到有人比他先行一步。江彬可從未說過,吳傑也是這裏的常客。偏着誰,瞞着誰,已是一目了然,好似他熒惑星君才是那個無關緊要、不請自來的局外人。
看江彬只是靜靜立在那兒,熒惑星君便覺心中的火越燒越旺,他一拂袖,召來火鳳便悻悻離去了。
江彬望着那奪目的尾羽掃過天際宛如彗星,這才鬆一口氣,匆匆幾步繞到樹后,將小鬼抱了出來。
小鬼毫髮無傷,只是身子冰冷,臉上有些頹喪。吳傑此時也已走了過來,小鬼瞧見他,便掙脫江彬的懷抱,從嘴裏吐出一顆熒熒的珠子,雙手捧上。
吳傑卻搖頭道:“這本是寧王贈與江先生的避水珠,不僅可避水,還能掩藏氣息,先前幾度浮沉竟遺失了,前幾日我與寧王故地重遊僥倖尋回了一顆,便想藉著今日物歸原主。哪料恰巧令你逃過這一劫。”
江彬這麼一聽,才知真正救了小鬼一命的卻是這顆珠子,忙對吳傑深深一揖道:“多謝上仙。”
吳傑笑着阻止江彬的客套:“別忙着謝,還有東西。”
江彬接過了,見時一顆顆小小的銀鈴掛在一段紅線上,彷彿一串鈴蘭,很是可人。
“這仙音鈴素無動靜,若有有些修為的將近,方會泠泠作響。”
江彬看了眼小鬼,感激地收下了:“上仙可是早便知,我這兒藏着這麼個孩子?”
“與其說知道他在,不如說知道他遲早會來。這都是你前幾世欠的債,左右你都記不得了,你不願還的便不還,願還的,也未必還得清。”吳傑說著掏了塊江彬懷裏的月餅,嚼得津津有味,“我不過來瞧瞧你,哪知又給你添了好些亂,這便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江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吳傑,轉回來卻見小鬼坐在石桌前發獃。粉團般的小臉上,一雙桃花眼仿若蒙了層水霧,睫羽輕輕顫抖着,投下一片陰影,仿若無限憂思。
江彬抱起小鬼,用手指梳理着小鬼柔軟的發:“怎麼了?可是嚇到了?”
小鬼只是將腦袋埋在江彬懷裏不作聲,江彬便當他是默認了,抱着他洗漱完畢回房睡了。
睡得迷糊間,彬感覺懷裏的小東西掙了一下,江彬一向睡眠淺,這便醒了,卻不睜眼,想看看小鬼究竟要做什麼。小鬼見江彬並未察覺,便在他懷裏小心翼翼地蠕動着。他就像一隻勤勤懇懇的蝸牛,蠕動了大半天,方爬到了與江彬能平視的高度,小心翼翼地湊近了,在唇上“吧唧”一口,隨後迅速縮回了被窩裏。
這過於倉促的一吻,心虛無比。江彬險些要笑出聲來,心中只覺得小鬼可愛得緊,也未往別處想,心道,那一臉不高興的模樣該是因着吃醋吧?熒惑星君在小鬼眼中,怕是來和他搶自己的吧?
江彬這一晚睡得十分踏實,第二天卻被個毛茸茸的腦袋給拱醒了,睡眼惺忪地被伺候着洗漱,隨後便被拉到桌前坐下,桌上擺了一碗清粥,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鮮花椒,一碗六安茶。江彬聞着香味總算醒了,愣了會兒,摸摸一臉期盼的小鬼的腦袋:“你做的?”
小鬼點了點頭,他雖不食人間煙火,卻總看着江彬做飯,久而久之也便學會了。
江彬把小鬼準備的一桌子都掃進了肚裏,只覺着暖融融的,很是舒坦。扭頭去看,小鬼正和搖着尾巴的望微一同乖乖坐在一處瞧着他,便覺好笑,忍不住又抱過小鬼一陣揉搓。
小鬼和江彬一同收拾好了碗筷,待江彬收拾停當要出門時,卻擋在了江彬跟前。他先變出那串仙音鈴,仔仔細細地系在腰間,隨後又一口吞了那避水珠,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江彬。
江彬這才明白小鬼的用意,吃人嘴短,只好帶上了這條小尾巴!
平日裏,江彬不讓小鬼出這宅院,倒不是覺着他跟着晦氣,而因這裏是佛、道興盛之地,怕他出門有個什麼閃失。如今有了吳傑給的兩樣寶貝,倒是將他帶在身邊更放心些,免得哪日又撞上那個性情古怪的熒惑星君,出什麼差池。
小鬼第一次跟着江彬去私塾,開心得沒了邊,雖然只有江彬一人能瞧見他,也照樣樂在其中。江彬上課,他便靠着窗看哪個孩子走神活打瞌睡,手裏拽一把南瓜子,打一個中一個,嚇得學生們都以為白天鬧鬼,再不敢懈怠。
待夕陽西下,江彬牽着小鬼的手回家,明知道他的手是捂不熱的,仍將它攏在袖中,握在掌心,拖着共用的一個長長的影,路過村落,路過魚塘,路過兩人初見的林子,隨後回到灑了一地月光的宅院。即便因着小鬼喊着那避水珠,一路上什麼都不說,心也是暖的,透着桂花的香甜。
可好景不長,沒過兩日,熒惑星君又來了。這一回,他不再讓江彬端茶送水,而只是枯坐一旁,默默看着不搭理他的江彬忙着自己的事,等三更過了,才黯然離去。這般三天兩頭的造訪,自然會遇上吳傑一家子。吳傑先前還有意避着他,但當發現激熒惑星君幾句隨後看他在江彬跟前發作不得的模樣甚是大快人心之後,便恬不知恥地候着了。
本只想安靜地當個“怨夫”的熒惑星君被吳傑氣得不輕,卻又拿他沒轍,吳傑便愈加變本加厲起來,時不時帶些所謂江彬的“故人”來擾清凈。譬如上上回,他帶來了吳瓶兒與張錦的孫子張端,又譬如上回,他帶來了王欣的子嗣王覃。這倆孩子看着都與朱孟宇年紀相仿,朱孟宇先還端着架子不願與他們玩鬧,熟了后便也暴露了本性,把江彬的院落當了撒歡的地方。
江彬是教書先生,本就喜歡孩子,自然無妨,只是這一鬧,可苦了一心想與江彬獨處的熒惑星君,真是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往肚裏吞,還時不時被幾個熊孩子踢上幾腳,絆上一回的,哪還有半點賢身貴體的身份。
這一日,吳傑一家合著倆熊孩子照樣在江彬宅院裏乘涼,吳傑抓着一把瓜子磕得吱嘎響,覺着無聊了便瞥一眼一旁冷着臉的熒惑星君:“文曲星君還未醒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寧王捧着茶碗吹一口氣,他的這位夫君可真是玩心比誰都重。
熒惑星君並不搭理,只是那臉色愈發鐵青。
“聽聞,天庭赦免原開陽宮主,令他仍補了武曲星君的缺,也是仙尊之意。”吐了瓜子皮,摸一把望微的毛,“聽聞仙尊日日招他至火德殿,令他反覆說些正德年間的陳年舊事……當真是……唉……可惜他都記不得了。”
說著,看了眼邊上正帶着孩子們抓秋蟲的江彬。江彬若有所覺,回頭望一眼,正對上面色難看的熒惑星君。還沒明白過來,就見他幾步到了跟前,抓着自己胳膊一把提起來。
院落里霎時靜了,連秋蟲嘶啞的鳴叫聲都被嚇偃了。
熒惑星君瞪了江彬半晌,忽地從懷裏掏出一物塞到江彬手中。江彬只覺着觸手冰涼沉重,藉著月色低頭去瞧,卻見是個猙獰的青銅鬼面。那鬼面也不知哪朝之物,上頭塗了層石蠟,想是原主怕它遭侵蝕刻意而為之,可鬼面內側那仿若血跡的斑斑點點卻觸目驚心。
“戴上。”熒惑星君緊緊拽着江彬的手腕,沉聲命令道。
這是熒惑星君千辛萬苦才尋來的武曲星君的舊物,他怕人知道,親力親為,可到手了卻又猶豫起來。他想念那茶中的苦,想念藉著赤玉指環看到的一世痴纏,可又怕江彬藉著這鬼面記起了所有,卻仍不選他。
可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他最後的退路,他想賭一次,想悔一棋,想重圓被他親手摔碎的舊夢。
江彬握着那鬼面,只覺着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酸澀翻湧上來,漸漸淹沒了他。隱隱猜到了什麼,卻是五味成雜,連帶着四肢百骸都被那青銅鬼面凍得麻木而冰冷。
數雙眼睛就這麼瞧着他,望着他,看他如何行事。
正在僵持之際,忽聽“哐”的一聲,等江彬回過神來,那鬼面已砸在了腳邊,滾了半圈,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里。緊接着,“噗”的一聲,一顆熒熒的珠子被吐到了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爬樹般熟練地攀上了江彬略顯僵硬的身子,抱住腰,掛上胸,隨後摟住他的頸項,對上唇就是“吧唧”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