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輪迴盤
熒惑星君向來養尊處優,極是挑剔,身邊伺候的多是三天兩頭便換上一撥,卻仍不順遂。這幾日夜不歸宿,那些新來的侍童便樂得自在,不知躲哪兒去了,恰巧這日早歸,卻連人影都不見一個,憋了一肚子氣尋來,正撞見江彬對着文曲絮絮叨叨。
桃花落了他一身,他卻渾然不知,分明倚着文曲的肩,可臉上的落寞卻昭然若揭。
驚覺自己就這麼屏氣懾息地盯着看了半晌,不禁有些懊惱。抬腳要走,卻又聽得江彬道文曲睚眥必報。確是睚眥必報,三生池看到前世文曲的所作所為,驚訝於他竟如此噬不見齒地歹毒,雖也知道,這是因了自己上一世曾陰差陽錯地對武麴生出妄念,方遭了這些個怨恨,可文曲也未免太過狠心,就連他的一魂一魄都算計了去,若他不是賢身貴體,可當真就如曾經的武曲一般,痴痴傻傻的惹人恥笑。故而才要拆散了他們,令文曲不得如願,追悔莫及。
本以為這便是了斷,心中對記不起的舊事也看得淡了,可江彬方才那語氣,卻帶着些許無可奈何的寵溺,彷彿他熒惑星君的犧牲不過是二人間打情罵俏才提上一句的微不足道。心中冷笑,話便情不自禁地脫出了口。待捕捉到江彬怔怔回頭時眼中的波瀾,方覺着心中的不快平復了些許。
江彬有求於他,自是不會推拒。
低眉順目地替他解了大氅的系帶,那一團團火紅的渦紋似燙着手指,令他無時無刻不想抽離。催促自己加快動作,湊得近了,不經意間竟與他睫羽相接。那茸茸的觸感,搔刮著尚未涼透的心,竟比千刀萬剮還折磨。不敢瞧他的臉面,唯繞到他身後替他褪下那大氅。那大氅仍帶着些許餘溫,抖一抖,掛在一旁吊著熏香荷包的黃花梨木架子上,仍舊回到他跟前,垂眼,卻正見着他腰間掛着的玉司南佩。
見江彬這般盯着瞧,熒惑星君也便順勢打量着江彬,可在他臉面上,只捕捉到稍縱即逝的落寞。
“你那塊呢?”問出口便悔了,可在看到江彬腰間空蕩蕩時終是未忍住。
江彬聽了這句方回過神來:“收起來了。”
收起來了?即便收起來,也總在身上的,否則這裏充盈的仙氣早便侵蝕了他的魂魄。可即使知道,仍舊怫然不悅,好似與他的過往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藏着掖着,恨不能悶死在不見天日的悔恨里。
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只聞脫衣的窸窣聲,反教人心猿意馬。
熒惑星君終是在江彬拿來那套素雅的常服時,些許煩躁道:“你為何替那孽障求情?”
這說的便是瀾淵,按
成着熒惑星君的意思,是要將他打得魂飛魄散的。
“將心比心罷了。”江彬輕飄飄答的這一句,聽在熒惑星君耳中卻仿若驚雷。這分明是在標榜他對文曲的情深意重,即便咫尺之遙,也要與他熒惑星君站涇渭分明的兩端。
心中憋了氣,卻無從發作,唯有瞧着他服侍自己更衣后,垂手聽候吩咐。那乖順的模樣便教人沒來由的來氣。熒惑星君向來是弄性尚氣的,從未如此刻般發作不得,揮了揮手令江彬退下。
立於一室昏暗中,香都燃盡了,方摸上腰間的玉司南佩,驀地拽緊了,卻終是沒將它扯下。
翌日,將那幾名偷懶的小童便被趕出了火德殿,熒惑星君便水到渠成地使喚起了寄人籬下的江彬。儘管記不得前事,可喜好卻未變多少,故而總被江彬服侍得極為舒坦,像極了被擼順了毛的貓。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江彬倒也不惱熒惑星君拿他當下人使,算算日子,離文曲心魂歸位也不過月余,如今,他又有什麼忍不了的?只要文曲好端端地坐在池子裏復原心魂,便是什麼都懶得計較。
那日,江彬正碾茶餅,卻見拳頭大小的一面鏡子飛到跟前。愣愣過頭,只見了半隻翻飛的衣袖,上頭的渦紋仿若燃燒的赤輪。
江彬將那鏡子接在手中,就見着裏頭幻化出一張熟悉的臉面。
“許久不見,文曲可好些了?”
鏡子裏的那人令江彬一時百感交集,他是唯一一個至始至終的知情者,他算計過江彬,卻也救過他,教他恨得不徹底。
“好些了……”江彬半晌方答一句。
吳傑在那一頭仔仔細細地端詳了江彬一番,嘆了口氣道:“你也莫怪我,我與星君們雖是有言在先,可也終是助你救回了文曲……這幾日你在那處……可好?”
江彬木然望着鏡子,此刻的他,終將隨着文曲的蘇醒而壽終正寢,他的悲喜早已無足輕重。
吳傑見江彬不答,不由又嘆了口氣:“吃一塹長一智,可別臨到熬出頭了,又犯糊塗。”
江彬猜吳傑是聽了旁人說,熒惑星君將侍童都逐出去,單單“寵幸”他一個,本想分辨幾句,卻又覺着這話說來無趣,便依舊不言語。
吳傑只當是江彬不願聽,也便不再提這出:“我如今方化出人形,又不得踏入天庭半步……你可有什麼要囑託的?”
江彬這才明白吳傑原是來訣別的。也是,時日無多,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這半月余,周而復始,從未好好想過後事,如今方見着那迫在眉睫的離別,化成了吳傑的臉面,湊到跟前,逼他不得再視而不見。
江彬低頭思索許久,只求了吳傑一件事,吳傑些許驚訝地應了:“僅是如此?”
江彬苦笑了一下,他已別無所求,物是人非,無從抉擇,倒不如聽之任之,隨波逐流。
“寧王和小王爺可好?”
提起心頭肉,吳傑的神情立刻冰雪消融:“勞煩記掛,因着幾位星君幫襯,我並未被責罰,如今仍在江西住着,因着不老不死怕遭人疑,過一陣子便要遷居,也不好請什麼僕從,終日柴米油鹽的,勞心勞神……幸而如今孟宇已能張羅一桌好菜,只是不似從前乖順,總和他父王頂嘴……待過幾日瓶兒與張錦帶娃兒來同住,方能省心些……”
吳傑這一說便是滔滔不絕,雖夾雜着些抱怨,可聽在江彬耳中卻是羨慕不來的神仙日子。知他們都過得尚好,頗覺欣慰。想起當初吳傑與寧王因着謀反之事而心生罅隙,誰又能料想有今日的和樂美滿?而他與兩位星君,都曾情深似海,山盟海誓,可到頭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風流雲散。
吳傑說著說著才發現江彬逕自發起呆來,忙止住了話頭道:“你何不求他?”
江彬聽了這話方回過神來,怔了片刻方明白這“他”指的是熒惑星君。
“我應過他死則同穴。”
用生生世世的記憶為正德陪葬,也算是不負君心。
吳傑目睹了武曲的一路坎坷,自然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也不再勸他,只問了句:“你可知,當初熒惑星君緣何入魔?”
緣何?不是因少了一魂一魄遭人算計?不過想來,天庭確是對此事諱莫如深,都未聽誰提及過。
“你不妨問問他。”
這算是吳傑最後的忠告,江彬雖略已頷首,可心裏已打定主意再不與熒惑星君有任何瓜葛,
“保重。”吳傑的臉面在鏡子裏漸漸淡去,江彬卻垂眼盯着看了許久。
如今鏡子裏映出的是武曲稜角分明的凌厲,看了這些時日,仍有些彆扭。分明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歷劫也不過兩月余,卻為何,漫長得好似永生永世,連心都垂垂老矣?
曲終人散,終是要放下的,擱了鏡子,又碾起了茶餅,卻渾然不覺背後那股懾人的視線。
第八十天,江彬一如既往地伺候熒惑星君梳洗、更衣,目送他一言不發地離去,隨後躲進書房裏,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封信,卻終是尋不着信封,只折了又折,往玉衡宮去了。
請門童通報了,片刻后,方帶他進去。
玉衡宮庭院深深,芳草萋萋,倒似江南園林,別有風情。跟隨着小童在迴廊上穿行,一路上見了好些被精心照料的蘭花,倒看不出,整日拿着把鎏金扇的廉貞星君,會是這般喜好雅緻的仙。
小童驀地停在了游廊前,示意江彬等等,他一閃身就沒了影,許久后才轉回來,將江彬請進去。
江彬一進門便瞧見五位星君都在,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負手而立。一面大漆髹飾的曲屏風上,繪着梅蘭竹菊,那梅花一朵朵白得刺眼,好似落在心頭的雪,千年不化。
幾道目光同時落到江彬身上,江彬一一行了禮,這才從懷裏掏出那封折了又折的信,請侍童呈到廉貞星君跟前。
“勞煩廉貞星君。”
廉貞星君“啪”地合了鎏金紙扇,接了那信道:“我定會交與他。”
江彬行禮謝過,起身要走,卻又被貪狼星君喚住:“終是相識一場,合該為你踐行,便一同喝幾杯吧?”
江彬抬眼看了看向來瞧不起他的幾位星君,知他們如今聚在一處並非巧合,可他當真消受不起這臨別的恩情,不識趣道:“投胎時日耽擱不得,還請諸位星君贖罪,就此別過。”
說罷,不等幾位星君再做挽留,便轉身走了。
江彬的身影消失后沒多久,屏風后便轉出個錦衣上仙來,他衣上滿是灼灼的渦紋,教人望而生畏。隨手接過廉貞星君遞來的信,拆開看了,又丟回廉貞星君手裏,拂袖而去。
江彬離了玉衡宮,並未再去看文曲一眼,徑直往輪迴盤去了。
輪迴盤便浮在北天門外,卷着天庭的雲氣,仿若一個巨大的漩渦。這本是行刑之處,有犯戒的仙,要投凡胎,便是從此處扔下去。江彬雖是魂魄,也終是仙魂,須得從這處跳下,才能脫為凡胎,入得地府輪迴。
在此等候的天兵本在閑聊,正聊到新任的武曲,便見江彬早早來了,不免有些尷尬。
江彬只衝他們笑了笑:“勞煩二位了。”
行刑慣了,如今倒來個笑臉相迎的,兩位天兵對視一眼,忙搭訕着將江彬請到一旁囑咐了幾句。
江彬也不知聽沒聽進,一雙眼只瞧着那彷彿能吞噬天地的漩渦。他只要跳下去,便能忘卻前塵往事,他再不是六根不凈的仙,也不是庸人自擾的武將,而只是個凡夫俗子,無牽無掛。
他攤開手,手中是他從熒惑星君那處偷來的赤玉指環,盡心儘力地伺候了他這些時日,不過為了這個。仙的壽命與天齊,若沒有這定情之物的提點,不可一世的熒惑星君遲早會忘了那段令他蒙羞的劫數,再不來擾他命格。
至於文曲,待他看了那封信,便任憑他如何了,這世間,並沒有什麼是篤定的,一成不變的唯命數,以及此消彼長的孽緣。
江彬將那指環拋入了漩渦,又從懷裏掏出那塊本該成雙的玉司南佩,摩挲片刻,仍舊丟下去。
願來生不再活得如此糊塗,即便是肉身凡胎,也不被“情”字所累。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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