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霜發入夢
江彬怔怔站在命格星君的寶鑒前,看着鏡中的文曲摟着與自己樣貌相同的男子,十指交疊地教他撫琴。環繞着二人的是蒼松翠柏、繁花似錦,臘梅映芍藥,翠菊傍石榴,半邊日暖生煙,半邊眾星攢月,這便是困住了文曲的鏡花水月。
可他都已離開了,這個“江彬”又是何人?
“他是文曲的門童。”鎏金扇漫不經心地搖着,陣陣涼意“他肖想了文曲千年,未料文曲竟與你互生情愫,他心中怨憤,便下凡化為道士,借熒惑星君之手令你魂魄相離,之後被壓在瀛海水牢,又投了畜生道,成了隨你左右的忠犬,償還罪孽。可誰知,陰差陽錯地,你又俯在了它身上,使得他憶起了前世……”
江彬望着畫面中眉目含情的“自己”,只覺得耳畔話語仿若驚雷,轟然間地動山搖,裂開了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他蟄伏在犬身中伺機而動,你輔一離開,他便入得夢中,鳩佔鵲巢。”始終未置一詞的貪狼星君冷着臉接話道,“文曲眼睜睜看着你與這一世的熒惑星君雙宿雙棲,不過是為了令你魂魄歸位。若非文曲,你便將魂飛魄散,即便是熒惑星君救了你一魂一魄,也無法扭轉乾坤。可如今,文曲寧可熬得魂飛魄散,也不願出這夢境……”
聽至此處,江彬心中忽然生出些負屈銜冤的怒意,身邊人,甚至連望微這麼條忠犬都自始至終地在窺伺他,算計他,最終,還要將文曲與武曲的這筆舊賬算在他頭上,這便是仙家義正言辭的因果業報。
“難道誰都破不了這夢境?”這分明是吳傑造的幻象,幾位星君難道還高不過吳傑的道行?
“呵……他竟未說與你?”廉貞星君合了扇,瞥一眼鏡中重疊的影,“這幻象雖是吳傑所造,可因封印你魂魄而耗盡修為的文曲一旦入局,便是在折損他的魂魄以維繫夢境。這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皆是他心念所致,他不願醒,便唯有耗得灰飛煙滅……那門童哪管他死活,執念至深,只想着片刻溫存……”
江彬這才明白,為何那粗製濫造的夢境竟能瞞天過海,騙走了向來工於心計的文曲,想來之後的六道輪迴、方丈奇景,都是文曲心念所化,心魔所致,故而甘之如飴,將江彬的誆騙都當成了苦盡甘來的情意綿綿。他若醒來,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當真會因化險為夷而心存感激?
江彬心中已知這一場不過是無可挽回的了局,可事已至此,他都不得不為他的“辜負”償清罪孽,方能心安理得地往生投胎。至於正德皇帝,他既已記不得了,又何必強求?在“死而復生”的歲月里,江彬已極盡所能地替正德皇帝了卻了遺願,若只有這一世緣分,總也是不負彼此,等每每過奈何橋時,不喝孟婆湯,生生世世記着這段死生契闊,雖必痛不欲生,卻也能教這段感情千古不腐。
江彬應了二位星君,行至天門時,送行的,多了巨門星君、祿存星君以及破軍星君。這三位便是之前在屏風后與熒惑星君周旋的仙家,此刻只遙遙望着,也不知是雲淡風輕地訣別,還是落井下石地旁觀。
江彬在他們不動聲色的臉面上捕捉不到一絲波瀾,最終別過頭去,等待着巨大的天門在跟前緩緩開啟。
吳傑正在遠處等他,瞧他出來便飛到了跟前,讓他抓着鬃毛攀在頸上,一陣風似地往下界飛去。
天自明轉暗,轉眼已將星漢拋在身後,一路上,江彬的發被吹得散亂,心卻漸漸沉靜下來,他沒有問吳傑,星君們究竟答應了他什麼方令他甘願耗費千年修為救自己,還當這坐騎,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替他消減殺戮罪孽,令他能與寧王永世相守。不知為何,江彬竟恨不起吳傑來,或因他是心懷慈悲的寧王的情之所鍾,也或因自己求而不得的他二人倒能得償所願也算是個寬慰。
到達下界時,早已雲開日出,宣府的那顆奄奄一息的老槐,被籠在溫婉的晨曦中,彷彿垂暮之年的老者,靜候着倦鳥歸巢的遊子。
“院裏老槐承了文曲仙力,與文曲心念相通,你掌心撫樹便能入得他夢中……”吳傑隱去身形,落在那狹小的宅院之外,遂吐出個凝成青珠的氣泡掛在江彬腰間,與那玉司南佩碰出玲玲盈耳之聲,“我仍在此處等你,若有什麼,將這氣珠捏碎即可。”
江彬點了點頭,此刻他的心思並不在能否全身而退上,他凝望着那不推自開的柴扉,隱隱覺着,自踏入這物是人非之地的那一刻起,或許一切都將有所不同。可儘管那預感來得如此排山倒海,他仍是不得不一步步接近那像極了陷阱的了斷。
吳傑在江彬身後悄無聲息地旁觀着他的猶豫,一雙琥珀色的眼裏藏着些許玩味。
終於,江彬的步子停在了那棵在夢中又再次起死回生的老槐前。
他伸出手,遲疑地將掌心貼在了那參天枯槁上,那不溫不火的粗糙感,竟與掌紋貼合得天衣無縫。
暮然間,有什麼落在自己肩上,扭頭一看,竟是多白得彷彿散着淡淡光暈的槐花。愣神間,又是一朵,分明下墜得極為緩慢,江彬卻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如何都躲不開。他眼睜睜看着那朵皎潔舒展了花瓣吸附在自己額間,隨後微微扭了下身子,竟是如同螞蝗般飛速鑽進了他的眉心。
整個魂魄都因那異物的侵襲而緊繃起來,可即便如此,江彬依舊四肢麻木動彈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槐花在體內的蠕動,它帶起一陣毛骨悚然的痙攣,緊接着是天崩地裂的絞痛。江彬幾暈厥過去,可天旋地轉間,無數花瓣化為水滴,在神識之中凝聚成了一副波光粼粼地畫面。
仙霧繚繞的群仙宴上,那莽撞的神仙斂色屏氣地坐在的眉目如畫的星君身旁,偷瞄了他好幾回,方紅了一張臉道:“聽聞星君棋藝過人,斗膽想邀星君對陣一局,不知可否?”
江彬心下大震,眼見着又一朵槐花落入池中,層層漣漪散開去了,景象便又變換了一番。
偌大的宮殿內,冷冷清清的,半晌都聽不到一句回話,那武將出生的星君,只得滔滔不絕地叨念什麼氣血陽虛的,偷偷瞅一眼跟前性子寡淡的仙,顫顫巍巍地摸上他的手腕,心虛地說著號脈。那不緊不慢的脈搏在指下輕輕躍動着,仿若叩問着他,可有非分之想?
猛地收手,不敢再造次,可食指連心,早就被燙了個心如火灼。明知是畫地為牢,卻依舊彌足深陷。刨遍仙山挖了千年人生只為煮湯補他身子,扛走不周山石只為磨一方硯台討他歡心,討來需吃他一魂一魄的楠木棋盤只為給他送一份賀禮……
可那位飄然出塵的仙,終是知道了他的心思。
弱水之淵,炎火之山的魂亡魄失,都抵不過他漠不關情的一眼。誰設的局,教他原形畢露,醜態百出,恬不知恥地一聲聲喚着他的名諱……鬨笑聲中,打翻的瓊漿倒映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狽,原來這便是痴心妄想的報應。
又一朵槐花墜落在眉間,是誰聽說那避而不見卻又朝思暮想的星君將至,便抓起一副皮囊落荒而逃。投身成了面如冠玉的武將,分明記不得前塵往事,卻對生了武夫樣貌的文官一見如故。征戰四方,大捷而歸,意氣奮發地騎在棗紅馬上,卻只尋着他的眉眼,綻開志得意滿的一笑。怎奈造化弄人,竟是被那九五之尊圄於方寸之地,再不得展翅高飛,幸而有他時時相伴,日日牽挂。醉眼朦朧間,竟於夢中入得棋盤,被自己的一魂一魄點醒了那一段摧心剖肝的舊事……醒來,卻不敢睜眼,知他正輕握着自己手腕,一如當年他紅着臉強詞奪理地替他把脈……他可曾從那躍動的脈搏中揣度出他又死灰復燃的妄念?可會再次賽雪欺霜地將他俯首奉上的一片痴心漠然踩進泥里?
不敢醒,不敢說,卻還是在那個爆竹聲聲的團員夜裏,捂着他的耳,道出了心中執念。往後的一切,宛如最旖旎的夢境,他竟反握住他的手,貼着他的掌,吻住了他的眼……
金箔紙折的飛鵝插在他發間,隔着衣衫傳來的體溫仿若醉生夢死的餘韻。吻了他的耳垂,貼了“梅”字當頭的春聯,可轉瞬間,又都消散成了更深露重的凄涼。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從中作梗,可又心知抵不過命格如是,床榻前依依惜別,寬慰之言,倒像是說與自己聽的梅林止渴。
哪知這一去,當真一語成讖,成了對面不識的冤孽,成了反骨洗髓的辜負。
緣起緣滅,不過心念所致。
可這世間,又有幾個痴情種,能在千帆過盡后道一聲看破?
這槐樹不過得文曲一絲心念,便矢志不渝地守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而文曲,又等了他多久?
無窮無盡的相思之苦,燒得他急痛攻心,走火入魔,而口口聲聲說著白頭相併之人,卻親手將他推入心魔所造的無底深淵。
魂飛魄散,又將是魂飛魄散……
肝腸寸斷地睜開眼,就見那山窮水盡之處,潭邊一人正痴痴望向水中,不知在瞧什麼。他一頭霜發垂至花間,白衣勝雪渾然一體,就好似春日下僥倖殘存的一捧積雪,一眨眼便要化作水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再尋不見蹤影……
江彬記不得是如何踉蹌着到了他身後,幾步之遙,卻彷彿跋山涉水,若有若無的香縈繞彼此之間,那是懸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如凝結的淚,如冷漠的眼。
白髮一絲絲飄在眼前,江彬再無力前行跬步,“通”地一聲跪倒在那人身畔,顫抖着伸了手,卻又怕觸碰的不過是另一番鏡花水月。
“梓潼……”
顫聲喚着,亦如當年,爆竹聲聲也掩不住的暴風驟雨的執念。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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