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借屍還魂
江彬渾渾噩噩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妖冶的金,令他頭暈目眩。--合眼片刻又睜開,這才看清那一片琥珀色中埋着條妖嬈的紋路,層層盛放成繁複的花紋,凝結成一道墨色,像能吸附魂魄的鴻溝。
江彬怔怔盯了半晌,方驚覺那是只瞳孔,驚得直往後退,下半身卻動彈不得。低頭一瞧,不着寸縷的腰部以下竟佈滿了赤色鱗片,細細密密地散着寒光,而更令江彬目瞪心駭的是,他這怪物般的身子竟連在條巨大的蛇尾上。
跟前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如同巨蟒的蛟龍,他是認得的,它曾因一時入魔而於鄱陽湖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你倒醒得早。”那一雙駭人的雙眼微微眯起,知江彬已認出了他。
江彬環顧四周卻只見繚繞的雲霧與若隱若現的一池碧水,池中朵朵無根而生的金蓮蓮蓬中,一條條窩着的小蛇痛苦地翻滾着,卻接二連三地蒸發成縷縷血霧,鑽進江彬的身子,令他漸漸生長出人形。
回憶排山倒海地傾瀉而出,狐妖、法陣、棋盤、綺夢……還有那場倉卒的訣別和自以為是的成全。針刺入眉心的椎心之痛尚且歷歷在目,隨着記憶復蘇的酸楚,腐蝕着他的魂魄,令他吐不出隻字片語。
蛟龍瞳孔中的暗紋隨着饒有興緻的打量而不斷幻化着,空靈的話語直入江彬神識:“這一世,因了文曲的一意孤行,你本該魂飛魄散,而熒惑星君卻逆天而為,將你的一魂一魄藏於肉身內,待歷劫后被召回天庭,再由我拔出引魂針,帶你來這蓬萊,輔以仙池之水,用千年修為替你續命,好再入輪迴。”
再入輪迴?來生又有誰望眼欲穿地等他破鏡重圓,又有誰記得此生的被苫蒙荊?一句無可奈何,便能將此生的鶼鰈情深一筆勾銷,成全相見不識的洒脫?
低頭瞧自己的模樣,那靠着吸取靈力而生長的魂魄,與金蓮中扭動的小蛇如出一轍,妖不妖,魔不魔,可這竟就是正德皇帝的遺願?
“他在哪兒?”此時的江彬只想揪着那一意孤行卻又自以為是的君王,興師問罪。
吳傑似知他的執念,嘆了口氣,望着那一池漸漸枯萎的金蓮道,“他本就因百鬼夜行而傷了元神,又為了藏匿你的魂魄不被天庭知曉,而剔除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三魂七魄若不齊全,便極易墮入魔道……這天庭,有的是恨他傲世輕物的。”
江彬愣了半晌,方明白吳傑話里所指,他雖記不得前塵往事,卻也能想像此世唯我獨尊的正德皇帝在天庭是如何的鋒芒畢露、不可一世。
“你也不必憂心,他終究是天潢貴胄,如今不過被軟禁於瀛海地宮,待邪念盡除便又能回天庭逍遙快活……更何況,他已記不得你了,去也是徒增悲傷。”吳傑一番肺腑之言,卻聽着刺耳,“這便是文曲的執念,即便不能與你相守,也令你與熒惑星君再無瓜葛。”
文曲……
那個墜落着槐花的夢境驀然撞進心裏,江彬呼吸一滯,竟不敢多問。
吳傑卻因了之前與文曲的讎隙而生出些落井下石的快慰,昂起頭顱道:“他仍被困在夢裏。”
江彬並不想知道,或是不敢知道,驟然聽了這一句,只覺得五內俱崩、透骨酸心。他分不清這扼住喉頭的痛楚究竟是武曲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愕然於這湍急的悲傷,竟不輸與對正德皇帝的意惹情牽。
“投胎前你尚是遊魂,有的是法子再見他一面,了卻……”
“我要尋的,唯一人。”江彬鐵了心地打斷道,也不知這話是說給誰聽。
吳傑也不點穿江彬的心虛,吐着信子道,“待你三魂七魄歸位,再世為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罷,都與我無關。我與你本無讎隙,全因要挾制文曲方失了分寸……如今,我已得償所願,便傾囊相助償清冤業。”
江彬聽着這話便不由得一陣氣悶:“你為了尋回寧王魂魄,比屋可誅,視人命為草芥,我不信你有悔過之意。你若真能抱誠守真,我與他二人又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般的直言不諱可是戳中了吳傑軟肋,他冷笑一聲道,“我本是蛇妖飛仙,適性任情,自與那些自詡清高的仙尊不同,更何況此世是文曲欺天誑地在先,我不治他個灰飛煙滅已是手下留情,救你也不過一時興起,你若不識好歹……”
話未完,就見一朵盛着池水的金蓮飛到二人之間,池水中幻化出一張稚氣的臉面,可憐巴巴道:“爹爹,這幾日你不在,父王寢食難安,可又不准我來尋你,說待江大人平復如故方准你回府……江大人可好些了?這幾日,那個曾於王府供事的劉卿又尋來了,儘管爹爹你施了法,他仍不知用什麼法子認出了父王,陰魂不散地在王府外頭轉悠……”
一道紅光一閃,之後的話便隨着蓮花的頹敗而消失在了氤氳一片之中。
江彬獃獃盯着面上的冷若冰霜龜裂成氣急敗壞的蛟龍半晌,方明白那似曾相識的臉面是已及幼學之年的朱孟宇。
吳傑知自己窘態都被江彬瞧了去,恨不能立時碾碎了他的魂魄吞進肚裏。
當初藉著江彬之口,於夢中問出了鎖魂犀與棋盤下落,心急火燎地憑藉最後一隻藏匿於朱孟宇體內的金酒器,奪取了法器,趕去鄱陽湖尋找朱宸濠的魂魄,這才知曉,正是那早被文曲藉著鎖魂犀施了定魂術的鑲嵌着紅豆的白玉佩,牽制住了朱宸濠的魂魄,令他死後不得超生。匆忙用法器替解了咒,令他還陽,可從千年玄冰里蘇醒過來的朱宸濠,從吳瓶兒與張錦那處得知吳傑為他而造下的冤孽后,卻勃然大怒,非要吳傑償清冤業,方可踐諾,煉化不死之身,與他永世相守。
吳傑固然心中不願,但抵不過執拗的寧王,在從天庭將江彬的一魂一魄帶回時,曾與寧王商議道:“他一魂一魄也可投胎。”
“一魂一魄投了胎,必定痴痴傻傻,遭人冷眼,換我成了這般,你可情願?”
吳傑扯扯麵若冰霜的寧王的衣袖:“魂魄歸位並非易事,即便有法器相助,也得耗費千年修為……恐怕到時候連人形都難以維繫……”
寧王一拂袖,冷哼一聲道:“我陽壽不過幾十載,你大可慢條斯理些,說不定還趕得及替我收屍。”
這是鐵了心要吳傑將功補過了。
吳傑每每思及此,簡直要嘔出血來,他苦心經營、步步為營,可不是為了這般針鋒相對的破鏡重圓。可誰教這隻、子降得了他這神仙呢?唯有乖乖損耗修為替江彬煉得魂魄。
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金蓮已盡數衰敗,雲霧消散,唯留下一池春水,映出江彬原本的模樣。
江彬俯身望着,不知在想什麼,這一站便是大半宿。
盤在他身後的蛟龍因耗費了千年修為,如今模樣與一條尋常的蛇並無多少區別,可他卻因終於大功告成而鬆一口氣:“如今你作何打算?若要輪迴,我帶你去陰曹地府,若要見他,我便攜你去天庭瞧上一眼,可你也知道,他千辛萬苦才隱匿了你蹤跡,若你自投羅網,豈不辜負……”
“我想再借屍還魂一回。”
江彬回過頭道,那模樣竟與當初天庭里那頑固不化的武曲,如出一轍。
正德皇帝駕崩那年,因無子嗣,朝野之上黨派之爭愈演愈烈,民心不穩,恰在此時,纏綿病榻多日的楊廷和卻一夜間不治而愈,回歸朝堂,引“兄終弟及”為據,請立武宗從弟興獻王長子朱厚熜為帝。不知他用的什麼法子,竟脅迫野心勃勃的張太后妥協,令其擬發“遺詔”。
新帝尚未繼位之時,楊廷和總理朝政三十七日,勵行新政,革除弊政,鞏固邊防,釋放冤囚,待朱厚熜即位,又助其擬定新綱,精兵簡政,減免稅賦,整頓賦役,廣開言路,令朝野上下皆頌新帝聖明。
嘉靖三年,楊廷和罷歸故里,不再問政。也有謠傳言,楊廷和早已時日無多,只是憂國憂民,方強撐着回歸朝堂,輔弼新帝。
嘉靖八年,楊廷和於家鄉病故,得贈太保,謚文忠。
是年秋,更深夜靜,朱宸濠於“正德皇帝”賜予朱孟宇的寧王府院中,不知在與誰對弈。
一隻長頸龜縮着脖子趴在池邊,背上還馱着只小的,伸長了脖子瞧朱宸濠對面憑空飛起的棋子。
“你大可放心,吳傑施了術,旁人都記不得我樣貌。”朱宸濠落下一子道,“你能來見我,已是銘感五內,當真不必言謝,畢竟這些個冤業多是因我而起,如今,你已替他了卻心愿,之後打算如何行事?”
月光穿過江彬縹緲的身形落在杯中,他抿一口瓊漿道:“這也不單單是他的夙願……若非寧王恩德,我即便投胎,也是不明不白的,活一生,忘一世,何苦要去人間走一遭?”
“你可是記起什麼?”朱宸濠想起之前吳傑對說的前因後果,文曲費盡心機,可不就為了教投胎成江彬的武曲魂魄歸位,憶起前生種種?
江彬垂眼瞧着飄落在杯中的一片花瓣,搖了搖頭。
他記不得了,也不想記得。
寧王知他心思,又替他滿了酒:
“過幾日便是瓶兒么兒的百日,你託付的那些小玩意兒,我定親自送去……”
“你那義子已到了始齔之年,上回去瞧他,那九節鞭已舞得有模有樣……”
“隨你出生入死的那位陸千戶,如今已被提拔成了錦衣衛指揮使,娶了你嫂嫂那名喚青梅的丫鬟……只他那師兄至今下落不明。”
“楊慎自你病逝后,縱酒聲色,放浪形骸,終日惝恍迷離,鬱鬱寡歡,嚴嵩如何勸都無濟於事……
“喬宇自你一別後,被召為吏部尚書,卻因直諫君過,被迫去職回籍,如今終日擺弄那一方園圃,倒有些出世之人的風骨。”
江彬靜靜聽着寧王將那些故人之事一一道出,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如今卻只覺着渺遠生疏。他或是當真放下了,自與正德皇帝一別後,他還魂了卻彼此心愿,這世上再無什麼值得他牽腸掛肚的。
“宸濠。”蛇尾卷着已睡熟了的朱孟宇,吳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亭外的小徑,“是時候了。”
江彬抬頭看一眼月華如練,一口喝乾了杯中佳釀。
醉生夢死,彈指之間。
繁華落盡,終有一別。
...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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