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神與登山者(四)
但弗勞德也沒想到這場大風雪持續了整整三天。閃電與雷聲幾乎一直沒有中斷過,黑夜的天空被電光照得雪亮,甚至還有一絲妖異的紫。溫度下降得很快,房子裏的空調機藉著地下室發電機提供的電力沒日沒夜地工作,讓室內的溫度一直保持在二十一度。然而窗外——凝結着厚重冰殼的窗外,卻已經變成了冰天雪地。
四個人相處得並不愉快。弗勞德暫時將伊諾克的意識釋放,於是他重新變成一個擁有自我判斷力的正常人。但這個正常人同時表現出極好的心理素質,幾乎是一瞬間就意識到了自己身處何種境地,明智地保持着被縛時的姿勢坐在房間一角沉默不語。
克里斯蒂娜同樣沉默不語。但她的目光陰冷得可怕,彷彿眸子裏隱藏了一條遊走的毒蛇。哪怕白小當對她的眼神毫不在意,弗勞德也會覺得遍體生寒。他知道這必然是由於白小當的到來令克里斯蒂娜想起了對方身後的那個人。而那個名為李真的人……
他在心底嘆息一聲,看了看克里斯蒂娜——他自己都不清楚該把那個人當成“他”還是“他”。
“那麼……”弗勞德猶豫着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所指的是目前針對李真幾乎一面倒的輿論譴責——這種現象令他有些費解。依照常理來看,無論怎樣的一件事都會同時擁有支持者與反對者,更何況他也通過白小當了解了李真當天所說的話……儘管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然而並非人們想像得那樣十惡不赦。
可眼下某種激憤的浪潮已經席捲全球,倘若每一句咒罵都可以化作匕首投槍的話,李真大概已經連渣都不剩了。他本能地感覺到這背後應該是有着什麼勢力在操縱輿情,但也想不出如此造勢究竟哪一方會得利。
但白小當清楚弗勞德僅僅是“好奇”,而非“關心”。因此她沒有回答,而是岔開話題:“今天是第三天。如果明天暴風雪還不停,我們就必須得上山。我給你們爭取了四天的時間,過了明天,歐洲聯合體的特工就會蜂擁而至,你們兩個一個也跑不了。”
“這種鬼天氣?”弗勞德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但玻璃已經被堅冰封死。只能聽得到冷風呼嘯的聲音和雪粒打在玻璃上的沙沙聲。看這勢頭明天風雪可停不了。雖然奧林匹斯最高峰海拔只有兩千多米。但他們卻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在這種天氣里走在野外尚且辨不明方向,遑論在群山之間攀上攀下,找到某個隱蔽的處所。
白小當挑眉:“有什麼問題么?沿着觀光道上山,沿路還有酒店咖啡館——雖然現在都沒人。但補給一定是有的。還可以暫避風雪。至於到山頂的那一段路——”她看看克里斯蒂娜。“我們三個上去,這個小女孩留在這裏。”
弗勞德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轉臉去看屋角的伊諾克。希臘男人臉色淡然。但很認真地在聽他們的談話。實際上這三天當中他都聽得很認真,從不提問。然而弗勞德並不介意自己計劃的一些細節被這男人聽了去——反正再過一兩天他就是死人了。
他又轉臉看向白小當,難得顯得很誠懇:“我認同你對於局勢的判斷。你剛才說的計劃也有可行性。我也同意在找到宙斯休眠的軀體之後由你帶走一部分組織。但問題是……”他笑起來,“我們為什麼要登頂?”
“傳說里奧林匹斯的神國不就是在山頂?”白小當皺眉。
“傳說是這樣沒錯。”弗勞德的臉上維持微笑。但這笑容讓白小當覺得不舒服——對方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報復自己的機會。“但我們都清楚所謂各種神話傳說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對於曾經活躍在這顆星球上的類種的隱喻。白小姐大概不是很了解有關奧林匹斯眾神的傳說——一開始古希臘的人們的確認為那些神靈居住在山頂上。因為每天太陽升起和落下的時候日光都會照射山頂的雪峰,看起來很壯麗。”
“這種說法持續了一段時間,然而後來……或者是因為人們登上了奧林匹斯山,卻發現那裏並沒有眾神的宮殿,又或者人們覺得擁有強大力量道德情操卻並不如何高尚的神靈們就住在自家隔壁不太吉利……所以大部分人又認為眾神所居住的‘奧林匹斯’其實不是指這座實實在在存在的山峰,而是位於無比遙遠的另外一個空間——您覺得這種說法的變化意味着什麼?”
白小當疑惑地側了側臉。
“我們早就實地勘察過了。”弗勞德嘆口氣,“那時候我們乘飛機到了山頂,幾乎掘地三尺,以期找到任何宙斯存在的證據,但最終失敗了。”
“那僅僅是一座山峰而已?”白小當問。
“不,還是有一點收穫。我們發現了一些人工建築的碎片,包括一塊精美的大理石紋飾——距今至少有四千年的歷史。這意味着至少在四千年以前,那山峰上的確存在一棟或者幾棟人工建築,可後來被廢棄了——先被徹底摧毀,然後廢棄。四千年前的人類不可能將大理石材運到兩千多米的高峰上建造神殿,唯一的解釋就是類種。傳說中的諸神必然是曾經居住於此,後來才由於某些原因離開此地。”
白小當的眼睛微微一亮:“你是指……類種之間的那一次戰爭——那一次鎮壓?”
弗勞德點頭:“是的。我們的推斷是,在那段時間裏你們所謂的黃色帝王以朗基努斯之槍對它的同伴進行鎮壓,而居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正是由於那一次鎮壓才銷聲匿跡——或者被它擊敗,或者提前避禍。也正是因此。之後流傳在人類世界的神話傳說才發生變化——因為人類再沒法兒在奧林匹斯山頂看到昔日的諸神了。”
“我們更加傾向於前一種觀點——因為北歐神話里還有一個諸神黃昏的傳說。我認為這暗示着奧林匹斯的類種們曾與黃色帝王發生激烈戰鬥,但最終失敗。”
“這麼說的話……”白小當問,“你為什麼還認定宙斯現在就在奧林匹斯山附近?也許它早就灰飛煙滅了,或者被黃帝鎮壓在別處。”
“因為我們發現了某種異常。”弗勞德頓了頓,讓過一陣從天空傳來的隆隆雷聲,繼續說道,“那一次勘察發生在十年以前。雖然一無所獲,但我們仍舊對奧林匹斯周邊區域持續進行了半年的觀察。然後在第五個月的時候,我們的衛星發現這附近的地磁場出現異常。絕不是自然現象,只能解釋為人工干預。但那段時間裏附近並沒有相關記錄——沒有誰或者哪個組織能在動用海量資源搞出這樣的大事件之後不留下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
“是……宙斯?”白小當問。
弗勞德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或者說是它的神國。地磁場的異常在零點一秒的時間內達到峰值。隨後迅速降低——用數學模型來表達的話。那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籠罩了整個上奧林匹斯山區域的氣泡。先是炸裂開,又立即恢復原狀。通俗地來講……那像是一個結界。結界打開一個缺口,又迅速合攏。”
白小當愣了愣,然後環視四周。說:“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正處於這個‘結界’之內?”
“是的。白小姐。我們正處於這個巨大結界的內部。”弗勞德站起身踱了幾步。又指指屋頂,“你聽這雷聲。可現在是在下雪——你覺得正常嗎?我們認為那一次地磁場的異常,可能是因為有什麼人從結界裏走了出來。那結界為它開了一道門。之後我們試圖找到那個傢伙,但在十年的時間裏一無所獲。直到前不久,當我們對於類種這種存在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巨大的結界也僅僅是‘神國’的某種外在表現形式。”
到了此時白小當已經不打算再提問了——對方所知曉的比她多得多。她難以想像曾經的真理之門在這一領域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又取得了怎樣的成就。倘若它們沒有被剿滅……到底會引發什麼樣的災難。
但屋角的伊諾克卻突然說話了——似乎求知慾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怖,他竟然低低地問了一聲:“你們……是怎麼看到的?”
弗勞德轉頭看他一眼,微微一愣。但隨即換上不屑的冷笑:“除非你有一個物理學和一個數學博士的學位——否則同你解釋就是浪費時間。更何況,你何必知道那麼多?如果有另一個世界的話,你在那裏會有大把時間搞清楚這一切。”
他又轉過身,想了想,說:“外在表現形式。”弗勞德似乎起了興緻,又似乎這個令他吃癟的女人如今的眼神令他覺得暢快淋漓,又或者……總之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亢奮情緒驅使下,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道,“比如你點燃一堆火,你看得到火焰的輪廓。但除了那堆火焰之外,它還向外輻射着光與熱。而這個結界,大致就是一那個神國在維持自身存在的時候向外輻射出的能量而形成的。神國的創造者未必有心弄出這麼一個東西,但物理規律造就了它。”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擔心,這可不是小說里那種受到創造者意志操控的結界——創造者本身也對此無能為力。”
白小當不滿地低哼一聲,提出一個問題掩飾自己的情緒:“那麼你所說的神國在哪裏?”
弗勞德指了指屋角的伊諾克:“我們認定的神國大致就是這些希臘人所說的那個存在於另一個時空的奧林匹斯。在過去長達十年的觀察之中我們發現了疑似入口的東西。那是一種強烈的電磁場,位置並不固定。但它的活動範圍就在這片群山之中,所以我們認為消失的奧林匹斯也就在這片群山之中。我的手裏有可以探測這種電磁場的儀器——原本還有一整套配套裝置可以精確定位。但那玩意兒得動用運輸機和空中預警機。由於你們之前在摩爾曼斯克大幹了一場……那麼現在我們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來定位了——我們得跟着可能出現的信號源慢慢找。”
“難道你們之前沒找過?”
弗勞德瞥了瞥她,簡短地說:“沒來得及。”
屋子裏暫時沉默下來,白小當消化弗勞德剛才所說的一切。幾秒鐘過後,她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並且覺得房間裏的空氣有些壓抑。
天空當中再次響起一連片的炸雷,她的手指在這雷聲里顫了顫,彷彿被嚇到了。她慢慢抬起頭看着弗雷德,抿了抿乾燥的嘴唇,艱難地說:“那麼……你的意思是,在奧林匹斯的類種們被鎮壓或者消滅以後,宙斯創造了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躲了進去——它並沒有沉眠。”
“是的。”弗勞德點頭,“但不能說是一個世界——傳說中宙斯掌控雷電。我們可以認為它能夠操控電能——當然是無比強大、超越了物理規律的那一種。或許它通過某種巧妙的手段隔絕了外界探測並且造成視覺假象,以至於人類科技所製造出來的探測器在它的能力面前都成了笑話。”
“但或許數千年前的那一次內部鬥爭使它心灰意冷,打定主意隱藏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再出現,於是一直藏到了今天。不過既然現在我們兩個打算將它找出來……那麼你就得明白一件事。”
弗勞德居高臨下地看着白小當,說:“我們所要面對的,不是一具乾枯的屍體,也不是剛剛蘇醒的虛弱者。而是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之久的、太古時期某個類種族群的領導者、一直保持着最巔峰狀態的、最強大的類種之一,奧林匹斯眾神之王,宙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