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雷街 (二)

第五章 哈雷街 (二)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隨即,女僕端來了紅茶。

抿了一口紅茶后,奈美又將目光投向了飾物架,然後若無其事地說道:

“哎,上次我來時,記得那裏擺放着一個瓷壺、一個瓷盤的……”

說完后,她又抿了一口紅茶。把她的提問完全變成了喝茶時的閑談。

其實這才是把奈美吸引到倫敦的真正原因,而史密斯夫人聽了,只覺得重要的事情——千葉先生的情婦的事情已經談完了。

“啊,這個啊……”史密斯夫人聳聳肩,輕鬆地笑了笑,答道:“就是在剛才被拿走的,您來的十五分鐘之前吧。……您還記得真清楚啊。”

“剛才?”

“嗯,……說起來已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我丈夫的一個朋友,對中國瓷器十分在行的。那次,他因為別的事情來我家,看到了那個瓷壺和瓷盤后,用手摸了摸,覺得很奇怪。……”

“對什麼覺得奇怪呢?是造型嗎?”

“不,不是造型,說是製作方法很奇怪。”

“瓷壺和瓷盤都是嗎?”

“是啊,瓷器一般都是畫好了圖案再燒制的。可他說,這兩件好像是燒制好了后再畫的。說是什麼有空了要專門研究一下。這不,今天就來拿走了么。”

“這麼說,圖案是用顏料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畫在瓷器表面的?”

“嗯,他說光看表面還不能斷定,要進行科學研究呢。……哦,您為什麼也對那兩件瓷器這麼感興趣呢?”

史密斯夫人終於發覺奈美對此事的關心非同一般。

“其實,我父親的藏品中,也有兩件圖案花紋一模一樣的東西。”

奈美老老實實地答道。

“哦,是這樣啊。格林先生……呃,就是我丈夫那個收藏家朋友,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青花瓷。他看過的瓷器太多了,每天都要看很多瓷器的。但他卻說沒見過這樣的瓷器。”

史密斯夫人的表情顯示出她對此事的不可理解。

“我認識的一個這方面的專家也是這麼說的。”

奈美說道,她心裏想到的是林輝南。

“啊,您父親的收藏里也有這樣的東西,真是太巧了。簡直是不可思議啊。”

“格林先生是一眼就看出那兩件瓷器的製造方法與眾不同的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奈美就覺得有些遺憾了。因為林輝南在梅夫梅特•埃密的古董店裏看到那個瓷瓶時,也只覺得圖案比較少見,並未注意到那圖案是在燒制后畫上去的。如果他注意到的話,肯定會跟奈美講的。

就所謂收藏家來說,林輝南和格林先生的資歷應該差不多吧。只是研究的深入程度,總是有所差別的。

格林先生這個人是今天才聽說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還不得而知。可是,奈美不願意相信林輝南的水平會比他低。

“也不是一眼就看出來的。他緊盯着看了好一會兒呢。……剛才我也說了,他還用手摸過呢。……說是藍色的線條有些凸起什麼的。……是不是燒制后畫上去的現在還不能確定呢。這不是在等他的研究結果么。”

聽了史密斯夫人的這番話,奈美鬆了一口氣。塗了顏料的部分微微凸起那是很常見的,九穀燒(譯註:起源於日本石川縣江沼郡山中町一個叫做九穀的地方的瓷器。)就是以此為特徵的。這是奈美突擊學習所得到的知識。

“史密斯醫生喜歡中國瓷器嗎?”

奈美改變了話題。

“才不是,他的興趣全在怎麼讓花草開花上面了。以前不是跟你們要過日本的花草種子嗎?”

“是啊。我還記得的。”

就在那時,奈美第一次見到了史密斯夫婦。

“那種花草第一年種得很好的,第二年就不行了。好像很難培育第二代。我在不知不覺中也被他帶到園藝中去了,還真是很有趣的。”

“那麼,陶瓷器是史密斯醫生父親的愛好嗎?”

“也不是的,他父親以前是個軍醫,喜歡射擊和打獵。很有些軍人作風的。”

“那麼,那個瓷壺和瓷盤……”

“那是我父親的東西。是在我結婚時作為禮物送給我們的。說那上面的圖案是代表愛情長久的,是個非常吉利的物件。”

“您父親是一位收藏家嗎?”

“不是,是別人給他的。我父親也喜歡美好的東西,可沒有收集把玩的閑工夫。他的一生都是忙忙碌碌的。他總是真心幫助別人。那個瓷壺和瓷盤,也是一個父親幫助過的中國人送給他的。”

史密斯夫人答道。

“中國人?”

“是啊。這本來就是中國的東西么,從中國人那裏得到不是很自然的嗎?”

“是年代非常久遠的東西嗎?”

“我父親才不關心什麼年代呢,他只看合不合自己的趣味,還有就是贈送者的誠意,他只看重這些。”

“既然送給你們作禮物,說明他還是很看重的么。”

“那是當然。我父親曾做過中國政府的顧問。對我父親來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最輝煌的時刻。……他老了以後老講那時的故事。那時,中國和日本在打仗,他的工作就是從緬甸向中國調運補充物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對於戰後出生的奈美來說,戰爭已經是相當遙遠的過去了。

“應該是在一九四零年前後吧。那時我剛剛出生,被留在了英國,父親就到遠東去工作了。退休后他老講那時的事情,簡直就像是靠他的力量改變了歷史似的,我們聽着有時覺得十分可笑。但他是把那段經歷當作寶貴財富,我們也不想破壞他的美好回憶。所以,有時跟他開開玩笑,嘲諷他幾句也是極有分寸的。……若以當時他的年齡和地位而論,他只不過是整個機器上的一個齒輪而已。”

史密斯夫人所說的,奈美十分理解。因為她自己也很敬愛自己的父親。對她而言,父親只要是個一般的父親就行了,儘管沒有得到過什麼勳章也不是什麼英雄,但她對父親的敬愛之心是絲毫不會有所改變的。

“那兩件青花瓷器,估計有些來歷的吧?”

等史密斯夫人的懷舊情緒平息下來后,奈美這麼問道。

“啊,是啊。您那裏也有兩件一模一樣的東西么。……那麼您那裏那兩件東西有些什麼樣的來歷呢?”

“我一無所知,”奈美搖了搖頭答道:“我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已經沒法了解其來龍去脈了。連相關的記錄也沒有。所以,我愈發地想知道。現在十分後悔,父親健在時若能問問清楚就好了。”

“我父親也在十年前就去世了,不過,或許會留下一些文字資料的。贈送給他的那人以前似乎經常寫信來的。……不過我沒讀過那些書信,不知道信中有沒有提到那個瓷壺和瓷盤。”

史密斯夫人說道。

“那些書信還都保存着嗎?”

奈美問道。

“父親的遺物幾乎都保留在我哥哥那裏。他的性格也是一板一眼的,肯定還都留着呢。……對了,現在他上班去了,到晚上我打個電話來問問他。”

史密斯感覺到了的奈美的關切心情,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激動了。也難怪,現在這個話題比剛才那個NOBUKO的話題有趣多了。並且,還激起了她對十年前就去世了的父親的懷念之情。

“十分感謝。”

奈美表達了謝意。

“格林先生剛剛將那兩件瓷器拿去,估計不會馬上就有結果的。我哥哥那裏今晚就可以打電話去問。不過,即便那些寫給我父親的書信全都完好無損,也不能保證信中肯定提到了瓷壺、瓷盤啊。……對了,父親在給人寫信時都要留底的,如果那些留底的存稿也在的話,就能將這些來往書信對照着看了。”

“太好了,如果這樣能了解到兩組相同的青花瓷的由來……”

“奈美,”史密斯夫人首次稱呼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外國女性的名字。“好像有什麼東西把我們聯在了一起了。”

“我也有同感啊。”

奈美答道。

她條件反射似地想起了林輝南的笑臉。要說有緣的話,在托普卡匹博物館見到他,不就是不可思議的緣分所造成的結果嗎?可是,“緣”這個佛教用語,用英語該怎麼說呢?奈美一時想不出來。因為它是超越了通常所講的connection(關係)和fate(宿命)的。

“我想起了父親的口頭禪。說是,在這個世上能夠偶然相遇都是由於‘卡爾瑪’(譯註:梵文kaeman的音譯。在日語中也被寫作“羯磨”,漢語一般翻譯為“業”。佛教將人的身體、言語、心意三個方面的行為稱作“三業”,而產生的結果則是“業報”。在本書中,主要是指業報的意思。)的緣故。因為他在印度、緬甸呆的時間比較長,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是啊,是卡爾瑪……”

“卡爾瑪”在印度是指宿命,也可以譯作“緣”,不知在什麼時候它已經成了一個英語單詞了。在以前,像史密斯夫人父親那樣的人大概也是為數不少的吧。

“請稱呼我為盎(譯註:史密斯夫人的名字。)吧。”

臨別之時,史密斯夫人這麼說道。

史密斯醫生在醫院上班,不在家裏。這一點,在通電話時奈美就已經知道了。

“只是一般的拜訪而已,尊夫人在家就可以了……”

奈美曾在電話里這麼說道。或許正因為這樣,才使得史密斯夫人以為奈美完全是為了解千葉康夫情人的事才來的。而事實上,那個話題沒怎麼深入就結束了,這讓史密斯夫人鬆了一口氣。

“盎,再見。”

奈美遵從對方的要求,稱呼其名字。

史密斯夫人在開門時,低聲說道:

“有人在倫敦看到過那個女人的。好像是在哪個日本公司或商店裏工作。……不過,這種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從哈雷街步行至德邦希街時,奈美一邊走一邊調整着自己的心情。她覺得在她的人生中出現了一條粗線,將所有的一切都分成了線那邊的和線這邊的兩部分。

在坐出租車回酒店的途中,她發現倫敦的日本人比她六年前居住在這裏時多得多了。從車窗里朝外望去,年輕的日本人的身影十分明顯。有的是遊客,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而公司的常駐人員及其家屬、留學生等也為數不少。

在面向日本遊客的免稅店裏,也有不少日本的女服務員。奈美也看到大街上久有這樣的年輕的日本女性匆匆行走着。

(NOBUKO<信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奈美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喜歡什麼類型的女人。

已經做了十年夫妻,連這一點都不知道。當然她也沒有能夠斷定丈夫就喜歡自己這種類型的自信。

回到了酒店后,她先躺了一會兒。她感到有點累。不過,這不是完成了某件工作后所產生的疲勞感,而是覺得某件事才剛剛開始時所感覺到的疲勞。

用過了較晚的晚餐后,史密斯夫人打來了電話。

“我哥哥說父親的遺物都保存得好好的呢。但一下子取不出來,要等到下周的星期天整理車庫時才能拿出來。到時候我去複印一下。啊,我也好久沒看到父親的筆跡了。”

緊接着史密斯夫人又報告了一個重大信息:

“格林先生也來電話了。他仔細查看了一下那個花瓶,發現上面既有燒制前用氧化鈷顏料畫上去的圖案,也有在燒制后畫上去的圖案,兩者重疊在一起了。這種情況是絕無僅有的。后畫上去的圖案是可以用某種藥水洗掉的。可是,畫得好好的,怎能隨隨便便地洗掉呢?所以,格林先生說,他要仔細地研究一下瓷壺和瓷盤上的圖案,要畫一張燒制前的復原圖呢。……還說,燒制后畫的部分較多,估計復原圖畫出來十分簡潔。我已經拜託他一定要畫好復原圖了。……等他的復原圖和我父親的來往書信的複印件都準備好了,我就給你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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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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