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橋圖》 (一)
第八章 《迷橋圖》
蟬聲聒噪。
不過似乎只有一隻知了在起勁地鳴叫着。它一停下來,好像自己也覺得挺不自在的,遲疑了片刻,只得再次鳴叫起來。
“這裏是飯店?”
奈美和林輝南雖然已通過許多次電話了,可自伊斯坦布爾分手以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而見面后奈美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麼一個問句。她很自然地說出這句話,似乎是要確認自己是很放鬆的。
“是準備開店的。這不還沒有開張么。”
林輝南答道。
進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房間,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舊時代的旅館。走廊的盡頭是一面鑲嵌着彩色玻璃的牆,從那裏往右一拐,就可看見一座庭院。放眼望去,只見草坪的盡頭種着一些樹木,再往前就看不見了。好像是劃分出來的一個景區。
林輝南在電話里提到的那個面向庭院的雅間,兩面都是玻璃長窗,敞開着。可儘管這樣,或許是開着空調吧,裏面卻是涼颼颼的。
“怪不得本地的出租車司機都不知道這個地方了。”
“聽說是否真的開中國餐館,還沒拿定主意呢。”
“那麼,那個招牌……”
“哦,那是我昨天叫他們趕製的。”
“啊,你看你……,不過真叫我大吃一驚啊。”
“因為這裏的老闆要我起個店名么,我覺得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不怎麼像中華料理店的店名啊。”
“老闆就希望辦成一家不像中華料理的中國餐館。”
兩人說著話在一張小圓桌前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奈美想起了在大門口聽到蟬鳴聲,見這裏窗戶敞開着卻聽不到一絲動靜。
“好靜啊,太靜了。好像沒人似的。”
奈美說道。
“人還不少呢。從香港請來的大師傅這會兒正在廚房裏大顯身手呢。……晚上肯定還有山珍海味等着你,所以,我點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
“謝謝。”
奈美將目光轉向一幅掛在牆壁上的大幅山水畫。
這不是一幅傳統畫法的山水畫。線條十分粗放,使人能夠感受到凌厲的筆勢。甚至叫人覺得這不是一幅已經完成了的畫。粗粗的墨線雖然也有濃淡變化,可執筆之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
“這幅畫,你喜歡嗎?”
林輝南問道。
“嗯,好畫。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奈美脫口答道。
這幅畫寬約一米五,長度超過兩米,畫面十分開闊。畫家盡其空間揮灑着筆墨。
畫中有一座面向湖面的石山。山中的小道上有一座小橋,橋的兩端各畫著一個人物。是一男一女,畫的都是側面。兩個人物雖然都只有十公分大小,但看得出男的好像用扁擔挑着什麼東西,女的身穿粉紅色的衣裳。
“畫的是什麼呢?”
奈美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那副山水畫走去。
原來掛畫處的牆壁是凹陷下去的,在畫的上面嵌着一塊玻璃,稍稍有些反光,離開一段距離后,畫面的細節部分就看不清了。所以,奈美要走到近前去看。
穿粉紅色衣服的女子下身穿着褲子。奈美走上前想看清的是那女子手裏拿着的東西。只見她的左手裏拿着一件細長的東西,稍稍地伸向前方。起初奈美以為那是笛子,但又比笛長。
“啊,是劍……”
這幅畫,整個畫面都給人以筆勢奔放的感覺,其實在細節部分畫得也是相當細膩的。劍鞘是藍色的,劍柄是薑黃色的,而在護手處垂下一縷紅色的劍穗。
“你看,那男的挑着的是什麼東西?”
被林輝南這麼一問,奈美就朝男的人像看去。只見那個男的穿着藍色的上衣,白色的褲子,褲腿卻卷到了膝蓋處。奈美仔細看着那男的用扁擔挑着的東西,但還是看不太清楚。
“好像是書。”
“是啊。這不正相反么?男的拿劍才對么。”
“有什麼含義吧?”
奈美自言自語似地問道,林輝南卻默不作聲。
這畫中的一男一女,中間隔着一座橋,卻都是要上橋去的。如果他們以同樣的速度上橋的話,估計會在橋上擦肩而過吧。
在石山的山腳下,有三間房舍,其中一間像是一個亭子。亭子底下都是水,到底亭子是建在海面上的還湖面上的,畫中沒有明示。
在水面的上方寫着題款,署名和印鑒都清晰可見。
“寫的是莫達……”
那個署名寫得十分粗壯有力,像古時候的碑文似的,奈美也能讀出來。題款上的詩,雖然每個字她都認得,但憑她的知識水平還是不解其中之意的。
“這幅畫稱作《迷橋圖》。令人迷惑的橋。”
林輝南說道。
“迷橋?令人迷惑的橋?”
奈美不解地側過了腦袋。
“是啊。古代的隋煬帝不是在揚州造了一座迷樓嗎?令人迷惑的樓閣。那裏有很多的宮殿,人一走進去就不知道身在何處了,所以叫迷樓。畫這幅畫的人,給畫取了迷橋這麼個名字,是指思想上的迷惑。”
“就是說,這幅畫是在象徵的什麼?”
奈美坐回到椅子上,問道。林輝南點了點頭。
“莫達就是畫這幅畫的人嗎?”
“是他的號。”林輝南答道:“‘莫能發達’的意思。可以解釋為沒有出人頭地,不,是不想出人頭地的人吧。他另外還有好多個號呢。不僅畫畫得好,詩文也做得好。題款的那首詩,就是他自己寫的。”
“是個出世之人吧。”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吧。他有出世之念,卻又煩惱重重。本來是一個不為人知,苟活於世上的文人。可他的妻子卻行為潑辣,對照之下,他就更像個出世之人了。”
“妻子?那個持劍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嗎?”
“奈美小姐果然是眼力過人啊。那位持劍的女子確實可以看作是他的妻子吧。”
“那麼,那個挑着書的男子就是莫達了?”
“他就是書痴,號稱藏書萬卷。”
“是什麼時代的人呢?”
“嗯,從現在說起來了么……一百幾十年前的人吧。”
林輝南答道。
聽到這麼個年代,奈美條件反射似地想起了來往書函中某些內容。
信中有一段提到:WANGCHIHKUANG送給羅伯特•諾頓的瓷壺和瓷盤的年代並不怎麼久遠,頂多也只有一百來年。
距今四十年前的信中所說的一百來年,不就等於距今一百幾十年之前么。
“這麼說來,這幅畫和那些瓷器幾乎是同一年代裏的東西了?”
奈美說道。
“我又得說奈美小姐果然厲害了。其實,給《相思青花》畫上圖案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莫達先生。”
“啊?”
奈美不覺輕聲驚呼起來。
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為她早就預感到《相思青花》和《迷橋圖》有某種關聯的。
可以說,在看到這家人家(還不能說是飯店)的招牌“相思青花”時的吃驚還更大些。聽到是叫人趕製了那塊招牌后,她的驚訝已經得到緩解了,同時也預感到還會出現什麼的。
“果然如此……”
奈美又小聲地添了一句,而這一句才是她真正想說的。
奈美想儘快了解《相思青花》的來歷。因為,老家的那兩件已被一個美國女人拿去了,自己必須做出估計:要準備怎樣的充足理由才能將其奪回來。今天晚上,家在京都的大姐也要來的,所以,席間必須跟大家講個清楚明白。
“那麼,這幅畫和《相思青花》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聽了奈美的這個提問,林輝南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後開口說道:
“這就得先說說莫達先生這個人了。他是上海人。原籍似乎是浙江,那時他移居在對外貿易十分昌盛的上海。以前,揚州因為私鹽買賣而昌盛之時,就有許多畫家聚集在揚州。後來就聚集到上海去了,想來也是很自然的……”
“因為要人資助吧。”
“是的。但也不光是錢的問題。因為有錢人收集書畫時是毫不吝嗇的。當時,又沒有今天的那種印刷的畫冊,要學畫就只有觀摩實物。而名畫幾乎都在有錢人的家裏,所以畫家也就集中在那裏了。莫達先生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父子畫家?”
“他父親倒是位有名的畫家,莫達先生是叨了先人之光了吧。我對莫達的父親不太了解,且不管當時對他有何評論了。不過,在一百幾十年前畫出《迷橋圖》這樣的畫來,也可謂新潮了。”
“我也是一眼就喜歡上這幅畫的。”
“然而,莫達並未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名字。或許是因為他的作品太少吧,同時,他自己似乎也不想為人所知。我家與莫達家有些親戚關係,所以經常聽祖父和父親講起他的名字和趣聞軼事。他那為數不多的畫作也幾乎都在我們家裏。”
“那麼,這幅畫也是在你們家的?”
奈美指着牆上的畫問道。
“是的。是我家中的莫達藏品之一。”
“哦,是這麼回事兒啊。……”
新加坡林輝南家裏的藏品之一掛到了蘆屋中國餐館的牆上,不就說明這個店和林輝南的關係非同一般嗎?
說不定林輝南還是這個店真正的老闆的呢。——奈美心中暗想道。
“我之所以非常了解這個在美術史上默默無聞的莫達先生,一是小時候經常聽祖父和父親講起他,其實家裏還有一本我曾祖父寫的,關於莫達先生的書,我長大後讀過的。原書還在新加坡,我帶來了它的複印件。”
林輝南從一旁的椅子上拿過一個文件袋,從中抽出一本小冊子。只見封面上赫然寫着:《莫達和尚事略》。
這些字不是印刷體,是用毛筆寫的,略帶些左低右高毛病。
林輝南翻開了這本小冊子。見這本只有十幾頁的薄薄的小書,裏面的字倒寫得挺大,字體、筆跡也與標題一個樣。
“你老帶在身邊嗎?”
“也不是老帶着。在伊斯坦布爾見到你時就沒帶着。”
“那這次是特意帶來的?”
“是為這家人家帶來莫達的作品時,作為說明材料,一起塞進行李箱的。……也想到,如果有機會見到你,也好跟你講講《相思青花》的來歷。”
“這麼說來,還真讓你費心了,要好好謝謝你啊。”
“我在伊斯坦布爾的巴扎看到那個瓷瓶時,就想到會不會是《莫達和尚事略》中所記載的《相思青花》中的一件。真沒想到後來會在托普卡匹遇到你,並會給我看那些照片。……都說緣分不可思議,這次可真讓我體驗到了。”
“是啊,真是不可思議啊。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將我們拉攏在一起似的。”
“總之,讓我們尊重這種緣分吧。……我想在用餐之前,將這本小冊子上的內容翻譯給你聽。書名想必你也懂的,就是簡略介紹的意思。”
林輝南說著,翻開了第一頁。
“莫達先生晚年出家了,那是在失去了妻子以後。所以這本小冊子的標題上寫的是莫達和尚。”
林輝南像是要揉平頁面上的皺褶似地用手慢慢地搓着,首先解釋了一下書名。
“莫達的妻子名叫蘭友,十五歲時就嫁給了莫達。當然,在這麼小的年齡就成親,當時是很普遍的。他們的婚姻無疑是父母做主的。這本書上雖沒提起,估計他們在成親之前連面都沒見過。因為,莫達的家在上海,而蘭友則是住在浙江寧波的。簡直就像是抽籤一樣。不過,他們兩人都覺得自己抽到了上上籤。在日本來說就是‘鴛鴦夫婦’,中國稱之為琴瑟調和。估計是由於他們的性格不同才這麼情投意合吧。因為性格相同的夫婦往往會鬧彆扭。”
“是嗎……”
奈美朦朦朧朧地回憶了一下自己與千葉康夫的婚姻生活。性格並不相同,可也沒成為鴛鴦夫婦。夫妻關係倒也不能算差,反正是不痛不癢的,或許是沒發生過什麼衝突的緣故吧。
“是這樣的。”林輝南頗具自信地答道:“天下太平時這樣是最好的,可他們所處的環境不久便使他們分道揚鑣了。……估計是在一八五零年代的後半期吧,太平天國佔領了南京,將其勢力擴展到了江南地區。他們夫妻兩人在對於時局的看法上發生了分歧。由於性格不同的緣故,導致了這麼個必然的結果。”
接着,林輝南又對不熟悉中國歷史的奈美,註釋性地添加了一些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