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簡喬南走進去時,凌小小還坐在床邊,一看到他,卻立即站了起來。
他來之前喬伊在電話中是讓他過來和她好好談談的,但現在看她的架式,好像根本沒有這種意思。
“小小。”他有點緊張,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
“走吧。”凌小小除了眼圈還是紅的,和平時在他面前已經沒有什麼兩樣。“我現在跟你回去,我們有話回去再說。”
他現在卻好像回過神,想到那個天大的誤會,哪裏還忍得住,“小小,我跟宋……”
“你閉嘴!”她陡地提高音量,然後又飛快地壓回去,“我說回去再說你沒聽到嗎?”
他現在其實是有點怕她的,尤其是這種說翻臉就翻臉的時候,忍了忍,還是將手中的袋子遞給她,“你的衣服。”
她現在身上只穿了喬伊的一件白襯衣,一大截腿露在外面,白得晃眼。喬伊倒是很細心,在電話中也不忘提醒他這一點,因這他這邊沒有適合她穿的衣服。
她沉默下來,冷着臉接過去,當著他的面就換好了衣服,然後也不顧他還心臟狂跳着,忽然將剛剛脫下的那件襯衣摁到他的嘴角上,“流血了。”
他一陣激動,剛想伸手去擁抱她,卻在她那種冰冷的眼神里猶豫了一下。
她隨手將那件襯衣塞進他剛剛帶過來的那個袋子裏,又去浴室里收拾了自己換下來的衣服,然後冷冷地招呼了一句“走吧”就先一步走出了房間。
他跟上去,她正在外面和喬伊道別,喬伊看到他出來,向他招了招手。
“喬南,小小,你們回去好好談一次,心平氣和地談一次,也不枉我費了這麼大的力氣。”
他對喬伊是真的心存感激,立即重重地點了點頭,凌小小卻只是冷着臉,然後轉身離開。
他們一起下了樓,上了車,回到家,一起去看了孩子,然後在合上孩子的房門時,她忽然停了下來。
“簡喬南,我們離婚吧。”
她那麼平靜,好像在問他吃過了沒有,他愣了一下,然後終於反應過來,“不行!”
她好像很疲憊一樣,軟軟地靠在牆上,並沒有看他。
“我很累,不想報仇了。簡喬南,你以後想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吧。佑嘉的撫養權,如果你願意給我,我感激你,如果不能,還是跟以前一樣,請你善待他。”
他以為他們可以平靜地談一次,結果沒想到卻是這一種。
“不行,小小。”他上前一步,用雙手握着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握着,“我不同意離婚。小小,我跟宋……”
她搖了搖頭,“跟她沒關係了。簡喬南,是我已經沒辦法信任你了。”她忽然看向他,一直平靜的眼裏好像有劇大的悲慟襲過,“是我已經不敢信任你了,你明白嗎?”她緊緊地貼着牆,仰着頭,“我今天回到家,的確是看到你們在佑嘉的房間裏,抱在一起。後來喬伊哥告訴了我一些事,我就在想,或許真的是我誤會你了……可是簡喬南,就算這一次是誤會你了又怎麼樣呢?我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的相信你了……以後,以後我們在一起,你如果跟哪個女人親近一點,哪怕多說一句話,我都可能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他在此刻,是真的感到恐懼了。
現在的小小,和以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他覺得,她是真的想離開他了。
“小小。”他顫抖着伸出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你真的放棄復仇了嗎?可能不用一個月,鍾以晴就可以出來了。”
她的視線一寸一寸地,終於落到他的臉上,他從她眼中看到了一點驚訝和痛苦。
“只要再有一個月,你的心愿就達成了……”他湊過去,輕輕地親了下她的額頭,“你再忍耐一個月,行嗎?”
***
她開始時是傻傻的看着他,然後忽然瘋了一般去推他。可能是怕驚醒孩子,她只是無聲地推。他抱住她。她越推,他抱得越緊。
明明力量上那麼懸殊,他一時竟也禁錮不住她,讓她騰出一隻手來。
她使勁地抓他,撓他,最後重重一口咬上他的手臂,一直咬到見了血。
他再痛也不肯鬆手,只是將她越抱越緊。
“小小,小小,對不起。”
她卻在這時鬆開了口。
“阿姨出事了,簡哥。”她伏到他胸口,夢魘中醒來一般低聲嗚咽着,“阿姨快死了……簡哥,阿姨快死了。”
她一直哭,他就那樣抱着她,無聲地撫摸着她的頭髮,直到她漸漸安靜下來,才打橫將她抱進了卧室,放在床上躺好。
“阿姨的事,明天我們再找醫生看看……”他幫她掖好被角,又親了下她的額頭,“小小,你不用擔心,我們可以請最好的醫生,你不用擔心。”
他知道的,阿姨在她心中,就跟母親一樣。以前那個遺憾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彌補了,所以這一次,他一定會做到最好。
即使無法挽救阿姨的生命,至少在她失去這一位母親時,他一定會陪在她身邊。
***
他坐在她床邊,看着她閉上眼睛睡了過去,一直等到她的呼吸變得均勻了,他才站起來,她卻在這時叫了一聲“簡哥”。
他忙又坐了回來,俯□去,小聲地叫了她一句“小小”,她卻又沒有動靜了。
他輕嘆一口氣,看她眉頭是蹙起的,於是伸手在她眉心裏很輕地揉了幾下,剛撤回手,卻發現她的眼睛睜開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她看着他,眼神卻沒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似的。
他把燈關了,只留下一盞壁燈,然後輕撫她的頭髮,“快睡吧。小小,所有的事,總會有解決的時候,你只要這樣想,人就會輕鬆一點。”
他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凌小小還是那樣失神地看着他臉的方向,然後忽然握住他的一隻手。
“你陪我睡。”
他睡到她身邊,試探着將她擁進懷裏,見她不抗拒,於是抱得更緊一點。
她暖暖的呼吸撲到他胸口,他還穿着那件帶血的襯衣,在被子裏被熱氣一蒸,血腥氣立即竄進鼻端。
“我去換身衣服。”他說。
她卻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像個撒嬌的小孩子一般,他於是放棄了。
兩人這樣相擁着睡了一會兒,這種和衣而睡讓他有點不太習慣,怎麼也沒有睡意,她雖然不吭聲,卻也明顯沒有睡着。
“小小。”他叫了她一聲,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打在窗玻璃上,微微作響。“雖然你不想聽,可是我仍然想向你解釋一下。你今晚看到的,真是個誤會。我回來時去看佑嘉,她也在……我真的不知道她存了那樣的心思。我對她和善是因為她是佑嘉的老師,又盡心儘力地照顧佑嘉……而且,”他的下巴在她的頭頂蹭了幾下,“而且我一直覺得她有點像你……她向我表白,我很明確的拒絕了……然後她忽然就抱着我哭……我不是存心要抱着她,我那時候,只是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你在我面前哭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我……”所以他才沒有推開她,因為小小現在連這樣的擁抱都在拒絕他。“小小,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犯這種糊塗了……別人再像,也不是你。”
她沉默不語,只是那樣靜靜地抱着他。他沒有得到回應,略微有點失望,但是也不想再逼她。
雨在外面沙沙地下着,很久之後,在他朦朧地有了點睡意之後,她忽然動了一下。
“她你還會幫着救出來,對嗎?”
他先是一愣,然後漸漸地湧上一點苦澀,“你想的話,就會。”
假如他死能讓她開心一點話,他願意去做,而且做得更好一點,就算是他爸爸也不會發現小小有牽涉其中。
她“噢”了一聲,聲音仍然很輕,“那就幫一下她吧……我想幫阿姨積福。”
一股**辣地東西從鼻端直竄進眼睛裏,他鬆開她一點,低下頭去,才發現她的眼中全部都是淚。
“是我害了阿姨……如果我不是為了報復你,就不會讓阿姨離開這裏……他們那麼忙,阿姨又心疼錢……她要是還在這裏,肯定早就發現了……是我讓她離開這裏的……”她抬眼看着他,手中緊緊地揪着他的襯衣,神色那麼無助,“我不想害她的,我是想為她好……我只是不想讓她看到我們這樣,讓她傷心。”
“我知道。”他親吻她的頭髮,“小小,我知道。”他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人,是他把她逼成這樣的。她所謂的報復,其實只是讓她自己更加不快樂。
“我害得我媽死不瞑目,間接害死鍾以晴的媽媽,算計鍾以晴進監獄,有意折磨你,殺了那個孩子……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她蜷成了小小的一團,好像這樣就可以抵禦那些痛到了極致的悲傷,“我什麼都沒有得到……還害了阿姨。是我害了她……”
簡喬南恨不得殺了自己。她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給的,可是他看着她在痛苦裏受煎熬,卻救不了她。
“小小,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她只是哭,一直在他懷裏哭,好半天終於放了一句“簡哥,我好害怕。”
以前她母親去世時,她應該也是很害怕的吧。可是鍾以晴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就匆匆地走開了,連多一句的安慰都不曾給過她。
“小小,我在這裏。”他拍着她的後背安撫她,“我陪着你……我保證,會一直陪着你。”
保證完了他也覺得茫然。
小小現在還需要他這種陪伴嗎?就算他以後會陪在她身邊,難道就能讓她忘了他曾經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怎樣狠心拋棄過她?
***
阿姨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最後確診是肺癌晚期。鑒於她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專家組給出的建議是不做手術,盡量減輕她的痛苦,讓她走得舒服一點。
“唉,可惜,發現得晚了一點。”其中一人嘆息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讓本來還在痴痴傻傻的凌小小徹底地崩潰了。
她瘋了一般不肯接受這個建議,一定要他們幫阿姨動手術。簡喬南來勸她,被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扇了一個耳光,簡太太想靠近她,也被她用東西砸得不敢上前,就連簡伯年,也被她推了個踉蹌。
她的身邊正好有一隻花瓶,她一把將它砸碎,撿起一塊碎片就緊緊地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幫她做手術。”她的脖子上已經有一道血痕,“要不然我死在你們面前。”
她的人退到這間辦公室的窗口邊,窗戶被她一把打開,風灌了進來,她的頭髮在風中亂飛着,眼中是一種絕望的瘋狂,整個人卻搖搖欲墜,幾乎立即就要跌下萬丈深淵一般。
“小小,你冷靜一點。”簡喬南說,可是他還沒能靠近一步,她的脖子上就有血流了下來。
“你滾!”她尖叫着,小半個身體已經探出窗外,“你不用假惺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眼神凄厲而惡毒,“你滾到那個女人身邊,我不想看到你。”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冷笑着,“我不會打掉這個孩子的……你想都別想!”
簡喬南怔在了那裏,簡伯年也變了臉色,簡太太一臉茫然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之後,又看向了自己的兒子,小聲呢喃道,“小小又有了?我怎麼不知道”。一邊早已經有人拿了鎮靜劑過來,可是沒有人敢靠近她。
他們僵持在那裏,那幾個人沒有得到簡伯年的示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簡喬南還在試圖靠近她,“小小,你先冷靜一點,我們安排手術,行不行?”
她只是搖頭,“我不相信你……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她說著話,就將目光定格到簡伯年身上,似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直防着我……可是,簡叔,我信任你……你說一句話行不行?我求求你說一句話,讓阿姨動手術,行不行?”
“好,我答應你。”簡伯年一步步向她走去,神態和藹,“小小,你是好孩子,我從來沒有防過你……我是心疼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是我們簡家對不起你……沒有人能傷害到那個孩子……”他已經走到她身邊,忽然間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奪下她手中的碎片。
凌小小好像才反應過來,尖叫了起來,在他手中掙扎着,一邊的醫生一擁而上,飛快地幫她注射了鎮定劑。
凌小小終於安靜下來,簡伯年將她交給簡喬南,這才看了眼一直站在旁邊的醫生,“她只是受刺激過度,一時行為失常。按你們的意思辦就行了。”
簡太太這時已經走上前,拉過他小聲問他,“小小又有了嗎?誰不想要那個孩子?”
簡伯年神色疲憊,伸手攬住她的肩,在她肩頭捏了捏,“沒有的事,不要亂想。這裏交給喬南,我們先回去吧。”
因為鎮定劑的作用,凌小小睡了過去。她的臉色很不好,白得接近透明色,頸上那道血痕就格外的觸目驚心,嘴唇也失了血色,也有點干,像褪了色,失去水份的乾花。
他的腦中一直迴響着她剛剛的話,她在那樣的瘋狂中,說出的話,應該就是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吧?她是真的不信任他了,一點點都不。
這一生,他是真的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了。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慢慢地直起腰,放輕腳步,走了出去。凌小小沒有這麼快醒來,他想先去看看阿姨。
阿姨就住在隔壁的病房,本來正半躺在床上看電視,見到他進來,立即坐直了身子。
“大少爺。”她精神倒還算不錯,剛才發生的那些事,並沒有傳到她這裏,“你現在怎麼有空過來,小小呢?”
“她睡著了。”簡喬南走了過來,站在她的病床前,然後在她剛想讓他坐下來時,他忽然“撲通”一下,跪到在她的床前。
***
凌小小醒來時,腦子裏還暈乎乎的,阿姨正坐在她旁邊,眼圈紅紅的,明顯剛剛哭過一樣。
她自殺未遂醒來時,她做月子時,還有簡喬南離開那段時間,有時候她午睡醒來時,阿姨都是這樣坐在她床邊,紅着眼圈。
她一時有點錯亂,好像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下意識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是平的,她腦中最先閃過的念頭是:噢,怎麼忘了,孩子生下來了。
“佑嘉呢?”她問阿姨,“他該餓了吧?抱過來我喂一下他。”
阿姨愣愣地看着她,然後忽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小小啊!”
她震了震,臉色一點點變了,眼睛越瞪越大,然後忽然從床上坐起來,一把抓住阿姨的手,“阿姨,你怎麼過來了,快回床上躺着。”
“傻孩子啊!”阿姨大聲地哭着,手心捂住她脖子上的血痕,“你怎麼又做這種傻事……生死有命,你是要阿姨去也去得不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