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喬伊的婚期定得太近,喬家為了這事幾乎立即變得一片兵荒馬亂。簡太太一向很看重這個侄子,因此對此事也格外的上心,熱心得不得了。只是在見過女方之後,回到家裏卻開始有點唉聲嘆氣。
“人倒是挺知書達理的,長得也清秀,也不像快三十歲的人,就是也太瘦弱了一點吧,簡直風一吹就要倒一樣……恐怕不太好生養。”
凌小小還沒見過那個女人,也不好胡亂髮表意見,只能將目光投向簡喬南身上。
簡喬南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娘家的香火操心,於是笑道,“小小不是也這麼瘦小,還不是生了佑嘉。”
他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就立即引火燒身,簡太太的臉立即就拉了下來。
“喬南,小小,你們看啊,佑嘉都這麼大了,可以給他生個弟弟妹妹了吧?”
這個話題隔一段時間就要被提起,簡喬南一聽到頭就大了,只能一通顧左右而言其他,才勉強應付過去。
因為簡太太不捨得孩子,飯後他們一家被要求留宿一晚,他們兩個不得已,又睡到一張床上。
他現在已經不會主動貼着她,她猜想或許是因為那個姓宋的,可是為了讓她放鬆警惕,他卻又不得不在她面前這樣惺惺作態,所以他現在看起來才會這麼難以捉摸。
她試探一般用手碰了下他的手,他的手立即纏了上來,回握住她的,開始時是松的,可能是見她沒有退縮,慢慢地就握緊了。
她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那一晚,昏黃的樓梯間,喬伊就是這樣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他們順着樓梯一階一階往下走,那麼多的台階,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有那麼一刻,她真的希望那些台階是真的沒有盡頭的,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她不用去理會那些傷害,不用再去仇恨,她的身邊,有一個真心對她的人。
她現在已經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找一個愛自己的人,遠遠比找一個自己愛的人要來得幸福,可是陷入愛情中的人,又有幾個人會去計較自己是不是付出的太多,對方付出的太少。
如果再來一次,她或許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愛上身邊躺着的這個人。
這就是宿命,她已經認命了。
“喬伊的未婚妻我前兩天碰到過,很知性的一個人。”簡喬南忽然開口,“不過的確有點瘦,大概跟你差不多,比你高一點。”
凌小小心裏顫了一顫,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好好地提這個。那一天她跟喬伊的事他知道了?還是單純只是沒話找話?
她不知道如何反應,於是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想了想,又按照一般女人的思維問了句“漂不漂亮?”
她其實根本不關心這個,事實上她現在心裏亂得很。喬伊這個時候結婚,讓她覺得很不安。她其實倒寧願是她自作多情,其實喬伊就是因為被她那樣拒絕了之後,徹底死心了,所以想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她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現在根本不敢去想這件事,只要一想到可能有一個女人將要經受和她一樣的痛苦,她就覺得不安,可是她無能為力。
“很清秀,笑的時候跟你有一點點像。”簡喬南說。
現在在他心裏,女人只分成兩種:像凌小小的,不像凌小小的。
喬伊那天醉酒時跟他說的那些話他都還記得,所以他其實很為這樁婚事擔憂,可是他無能為力。
小小如果愛上喬伊,他的確願意成全他們,可是喬伊那麼肯定的說不是,那麼肯定地告訴他,小小愛的是他。
所以他……真的不捨得放手,也不能放手。
凌小小的心裏又顫了一下,細細密密痛了起來,在他面前卻只能若無其事般噢了一聲,“很晚了,睡吧。”
他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叫了她一聲,可是她卻不肯再理他,於是房間裏徹底安靜下來。
她閉着眼睛睡在那裏,手還在他手心裏,握得久了,捂得一手心的汗。
她一時心神恍惚,好像一下子回到幾年前這種暮春初夏的夜裏。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時間,他也是這樣握着她的手入睡,捂了一手心的汗,她嫌熱,非要鬆開,他偏偏不肯,蠻橫地緊緊握着,鄭重地許諾要這樣握一輩子。
一輩子,太漫長了。而人心,卻是最易變的。
她悄悄地抽回了手,轉了個身,背對着他睡了過去。
***
僅僅是第二天,她就終於見到了喬伊的那個未婚妻。
是對方主動給她電話的,那個人在電話中稱她“簡太太”,又作了自我介紹,然後加多了一句話做解釋,“我是喬伊的未婚妻”。
她不明白那個叫商靜言的女人找她到底有何用意,但她還是準時赴了約。
兩人約在一家茶莊裏。很古樸的地方,也不大,每一個茶室都只是小小的一間,三面牆上掛着竹簾,裏面點着線香。四周都是靜的,聽不到一點點聲音,就連室內燃得線香的煙也是筆直的,像一根白色的線一樣向上延伸着。
對方的確如簡喬南所說,很瘦,比她高一點。她臉上應該化了淡妝,但仍然看得出臉色不是太好。
她們在蒲團上跪坐下來,茶沏上了,茶葉在沸水裏翻滾舒展着,熱氣蒸騰而上,隱約已經聞到茶葉的香氣。
“簡太太,冒昧相邀,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凌小小回以微笑,“沒有。以後都是親戚,按理我還得叫商小姐一聲“嫂子”的。”
商靜言微微一笑,用雙手推了一盅茶到她面前,“咖啡提神,喝茶靜心,在見到簡太太之前,我就覺得這個地方才合適你,現在一看,果然如此。”
凌小小隻是微笑,“商小姐有話不妨直言。”
商靜言抿了口茶,抬眼看着她,莞爾一笑,“其實是仰慕簡太太很久了,一直無緣得見,所以今日才這麼冒昧的。”她放下茶盅,神情很是落落大方,“我追了喬伊很多年,可是他心中一直有另外一個人,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那個讓他魂牽夢縈這麼多年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她頓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凌小小一眼,“直到前不久,在向我求婚時,他才願意透露你的身份。”
凌小小心中大驚,去端茶盅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才慢慢拿起來,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茶水淡淡的苦澀從舌尖一直沁到心裏。
“其實我知道他不想我打擾到你,所以今天的談話,希望簡太太能幫我保密。”
凌小小抬起眼皮,淡淡地笑着點了點頭,“我不會告訴喬伊哥的。”
她有點想不透喬伊的做法,也猜不出商靜言的想法,所以說了這一句,就沉默下來。
商靜言只是盯着她看,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我大概明白他為什麼喜歡你了。”她嘆息一聲,臉上略有落寞之色,“喬伊向我求婚,其實是因為我最多只有三年的壽命了。他從你那裏明白求不得之苦,所以才想在我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照顧我,成全我的心愿。”她仰了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看向她時,眼圈微微地紅了,“你應該知道喬伊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我們結婚後,他會是個好丈夫,所以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是施捨……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跟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很珍惜。”
她這麼豁達,讓凌小小頓生幾分好感,卻也更為她惋惜。
“真的治不好了嗎?”她輕聲問。
商靜言依然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聳了下肩,“如果只是為了那三成的希望,就讓我整天與醫院,藥水為伍,頭髮掉光,像個醜八怪,我寧願死。”
凌小小怔了怔,然後點了點頭,“喬伊哥遇到你,是他的幸運。”她低下頭,雙手放在桌上,懇求一般的姿態,“喬伊哥是個很好的人,請你好好照顧他……所以,如果可以,請盡量努力活下去。”
商靜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叫了一聲“凌小姐”。
她忽然改了稱呼,讓凌小小詫異,於是抬起頭來。
“凌小姐,其實你心中,也是愛他的。”
她的目光一直很溫和,卻在這時有一點逼人的氣勢,凌小小在她的注視下退卻了,垂下眼皮輕聲道,“商小姐別誤會,喬伊哥不是沒有責任心的人。”
商靜言好像是笑了,“我沒有誤會,我只是覺得遺憾。”她幫凌小小將那盅冷掉的茶換掉,替她續了水,“我遺憾他那麼愛你,而你們不能在一起,卻並不是因為你不愛他,而是因為你不夠愛他;我遺憾你錯過了一個這麼好的男人,我還遺憾,我不能陪他更久一點。”
凌小小猝然抬頭,才發現她的眼角是濕潤的。
“簡太太,人生有那麼多的遺憾,所以我們最應該做的,就是珍惜手中所有的……或許像我這樣的人,才更容易明白這一點。”她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握住凌小小的一隻手,“求婚那天,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找你的用意。”
凌小小的眼前是模糊的,鼻中,眼中都在發酸,喉嚨里像是被什麼硬東西堵住,好半天才說出一句;“靜言姐。”
“我希望你能幸福,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幸福。”她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聲音也有點哽,“小小,人們常說,有舍才有得,你試着放下心中的一些執念吧。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情不自禁,無能為力的感覺,我懂,你懂,喬伊懂,我想,簡喬南現在可能也懂了。”
凌小小想放聲大哭,因為喬伊那麼傻,有這麼好的一個女人愛了他那麼多年,他卻只看得見凌小小這麼惡毒的女人。
她騰地站起來,壓着聲音說了句“假如真的希望喬伊哥幸福的話,就活得久一點吧”,然後匆匆地跑了出去。
她也覺得遺憾,遺憾喬伊錯過了這麼好的一個女人,遺憾商靜言不能活得久一點,遺憾當一個人在用力愛着另一個人時,那個人心中卻只看得見別的不值得的人。
***
凌小小在外面轉了很久才回家。天已經黑了,孩子的玩具室里,簡喬南正和簡佑嘉頭碰頭地趴在地板上玩積木。
看到她出現在門口,那一大一小立即沖她笑了起來。
她一時有點恍惚,好像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憎恨這個男人?
他們到底有什麼仇?
她好像想不起來,唯一記着的,只是心中的那種恨意。
可能所謂的仇恨,就是指你已經不記得有什麼仇了,可是恨還在。
所以,她只能辜負商靜言的一片好心。
***
第二天臨近中午時,凌小小忽然接到阿姨侄子的電話。對方的語氣很慌張,話都說不利索,凌小小聽了半天之後,總算聽明白,然後就瘋了一般衝下樓去。
她腦子裏什麼都不想,只想趕快趕到阿姨身邊,把她帶到她這邊來。
那個縣城那麼小,醫院裏的醫生肯定都是飯桶,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判斷。阿姨肯定不會有事的,她那麼好的人,怎麼可能有事?
可是她的手是抖的,幾乎握不住方向盤,路上差點還出了次車禍。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對夫妻已經在等她,一見到他們,她就吼了起來,“你們傻的是吧,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那兩個人第一次見她發火,嚇得不敢吭聲,好半天才說了句對不起。
“阿姨人呢?”她急急地問,“她知不知道?”
阿姨侄子點了點頭,小聲道,“醫生建議住院,正準備幫她辦……”
“住什麼住?”凌小小大聲地吼他,“馬上讓阿姨跟我走!你們傻了是吧,為什麼讓她知道?”
她才不信這些庸醫的話,她會幫她找最好的醫生,就算阿姨真的有了這種病,那些人也能夠起死回生。
她不會有事的。
阿姨過來了,她不顧她的反對,幾乎是將她拽上了車。阿姨還在後座嘮叨,大概就是人老了,不值得將錢花在這方面之類的,她用力甩上車門,然後朝着後座上的她吼了一句“你閉嘴”。
阿姨一下子懵了,然後就看到了凌小小的眼淚。
她立即心疼起來,一邊欠着身想去幫她擦眼淚,一邊連聲說“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行嗎?”
她帶着她去了康寧,立即再次為她做檢查。等初步結果時,她抖得像篩糠。
她這輩子總是在失去,一直在失去,她媽媽就是在這裏去世的,這下是輪到阿姨了嗎?
阿姨怎麼可能有事,她明明答應過她會長命百歲,會等着佑嘉長大結婚時敬她這個外婆茶呢?
很快初步結果出來了,那位醫生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不是很樂觀,懷疑已經到了晚期,但還要再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
凌小小在這一瞬間,只覺得天崩地裂一般。她緊緊地握住那個人的手,嘴唇哆嗦得太厲害,好半天也只說了一句話,“救救她!”
她幫阿姨辦了住院手續,強打起笑容跟她說不是什麼很嚴重的病,是前面那個小醫院弄錯了,醫生說只要動一個小手術就行了。
阿姨開心的笑,問她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她拍着阿姨的手,“不是很多錢。再說我有錢,你不用擔心。你要是有什麼事,那我才是真的傷心,我媽不在了,你不能也離開我的,對不對?”
阿姨看了她好半天,終於點了點頭,“小小,我都聽你的。”
凌小小陪了她一會兒,因為怕阿姨起疑,所以假裝很輕鬆地離開了,只是讓看護一定要照顧好她。
她離開病房時,一直迷糊糊的,腦子好像是生鏽一樣,去取車時才發現外面一直在下雨,而且還挺大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習慣性先去看孩子,隔着一段距離,她就看到孩子房間的燈光透到了走廊上。
她在這時,身體好像終於恢復了一點知覺,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后,打起精神往那邊走。
她的腳步聲一向很輕,在快到門邊時,她看到孩子在床上睡著了。而床邊,孩子的爸爸和孩子的老師擁抱在一起。
她用力地閉了下眼睛,再睜開,他們還是擁抱在一起。她好像不太相信一般,又眨了幾下眼睛,再睜開時,那兩個人還是沒有分開。那個女人的臉就埋在他的胸口。
他們兩個,竟然在她的孩子身邊就忍不住親熱!
她想衝進去,將他們抓個正着,可是不行,她不能進去。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她只能忍。
她悄悄地下了樓,就好像從來沒有上來過一樣。
外面還在下着雨,她腦子裏暈暈的,不知道要去哪裏,怎麼去,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只要離開這裏,她的痛苦就消失了。
她一直走,一直走,完全只是憑着本能一般往前走,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裏。雨水兜頭澆了下來,卻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有眼前是模糊的,還能勉強感覺前方有刺眼的光照了過來。
她也不知道躲那車,只是直直地往前走,那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小小!”有人在她旁邊大聲叫着她。
她茫然地抬起頭,漫天的雨幕里,喬伊的臉近在咫尺。
她用力往前一撲,緊緊地抱住他,臉上一陣熱一陣冷,聲音在大雨中瑟瑟發抖。
“喬伊,帶我走吧……求求你……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