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凌小小到了那裏,商靜言正躺在床上,喬伊坐在一邊陪着她,看到她進來,他立即站起來。
“小小你陪靜言說會兒話,我正好有點事。”
她點了點頭,和他擦肩而過,然後就在他剛剛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
“有什麼事嗎?”
商靜言微笑着搖頭,“沒事,只是見一次就少一次了,所以特別想見見你。”
凌小小告訴自己一定不能惹她傷心,可是卻還是沒忍住,眼淚一下子滴了下來,她嚇得又趕緊用手抹掉。
“靜言姐,你別這麼說。”
商靜言笑得很虛弱,“小小,我的身體,我心裏清楚……你不用安慰我。”她向她伸出手,凌小小忙伸手握住。
“小小,我快不行了,有些話,我總覺得,如果不告訴你,死也死得不安心。”
***
這個時候,中秋已經過了。午後的陽光帶着輕微的熱度,卻已經失去了夏時的熱烈。
凌小小下了樓,剛走出正屋的大門,遠遠地就看到喬伊站在一棵柿子樹下打電話。
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去了大半,累累的柿子掛在枝頭,先紅起來的那些就像一個個紅色的小燈籠。
這個時候的太陽是金色的,照在他白色的襯衣上,有種絨絨地質感,好像泛了黃的老照片。
也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睛是模糊的。
天空是藍色的,有雲流過,像一隻只綿羊慢悠悠的踱過。
她一步步往他那邊走去,他收了手機,轉過身,正好看到她,於是微笑着迎向她。
“回去了嗎?”語氣仍然是淡淡的,“麻煩你跑這一趟了。”
她仰着頭看他,扯動了一下嘴角,淺笑着,“沒關係。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靜言姐。”
他點頭,手動了一下,卻又垂了回去,神色微微有一點點關切之色,“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能總是哭……畢竟才出月子沒多久,傷眼睛。”
她在這時才明白她的眼睛應該是紅的,於是點頭“嗯”了一聲。
他於是微笑着說了句“回去吧”。
她轉過身,向車的方向走了幾步,然後猛地回過頭。
他的目光還粘在她的身上,那樣的眼神……
他好像也吃了一驚,忙躲開她的視線,再看向她時,已經恢復了一貫的鎮定。他微笑着向她擺了擺手。
她的鼻中酸得厲害,低下頭走回去,輕聲說,“喬伊哥,你給我摘一個柿子吧。”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了聲“好”。
他們搬過來才幾年,那棵柿子樹很矮,他應該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不一會兒,一個小燈籠一樣的柿子就被塞到她的手裏。
“回去吧,我要上去陪靜言了。”他說著先一步離開,頭也不回去往前走着。
她站在那裏,耳邊是那種長長的枯草被風吹起的沙沙聲,手中的柿子並沒有熟透,手感是硬的。可是她記得那個老闆說過,放個蘋果一起放兩天,鐵定熟了。
喬伊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她快步走到車上,將那個柿子小心的放到副駕駛上,然後快速的發動汽車,離開了這裏。
***
半夜時,簡喬南從夢中醒過來,發現身邊是空的。
最近一段時間凌小小總是這樣,經常在半夜時跑進阿姨房間裏呆一會兒。雖然知道她去了哪裏,但他總是不放心,於是立即起了床,先彎下腰親了下睡在嬰兒床里的女兒,然後才悄悄地走出卧室。
阿姨房間的門是關着的,他輕輕地推開房門,站在門邊等了一會兒,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裏面的一切都可以朦朦朧朧的看個大概。
可是,沒有凌小小。
他又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凌小小。
他心中大驚,立即打開了室內的燈,裏面果然是空的。
他心跳加快,轉身就往佑嘉的房間跑,小心地推開門之後,那裏面孩子安靜地睡著了。
可是還是沒有凌小小。
簡喬南呼吸都好像被扼住了,腦子裏是短暫的空白,站在門邊想了一會兒過後,轉身往以前凌小小住的那間房走去。
他在那扇門前停下來,一點點平復着呼吸的節奏,然後輕輕地擰了下門把手。
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陽台的地板上,這個時候的月是殘的,月色很淺很淺,照在她粉色的睡衣上,睡衣也變成了白色。
她的手中抱着什麼東西,白色的,在月色下倒微微地泛着點藍色。她的臉就埋在那裏面。
夜那麼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想她肯定在哭,雖然沒有聲音,可是她的肩在輕微地顫動着。
他們之間,隔着門到陽台的距離,十步,二十步,或許就能走到,可是他跨不過去。
他站在那裏,也許只是幾秒鐘,幾分鐘,或許更長一點點,反正他感覺不到,然後轉身退回卧室里。
他覺得他要失去她了。
當年他先轉身離開,然後他發現了那些相片,知道她愛的那個人是他,可是或許那個時候,她已經不愛他了--隔着那麼多,那麼重的傷害,他怎麼還那麼天真的以為她還會繼續愛他?
糾纏了這麼久,他以為他還有機會彌補,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可能早就放棄他了。
很早之前,她就說過,她不接受道歉的。
也不知多久之後,她悄無聲息地回來,又悄無聲息地上了床,縮在他的身邊,安安靜靜地睡在那裏。
他的心密密地疼了起來。這將近一年的時間,她將他瞞得那麼好,好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經犯過的那些錯,以為他們真的可以和以前一樣。
其實根本不能。
她終究是不快樂的。
***
他閉着眼睛躺在那裏,以前的那些事在他腦中慢慢地過了一遍,就好像電影的倒帶,一點點地往後面倒退着,他們終於回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她那時候那麼小,肯定是不記得了,可是他卻還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
她扎着兩個小辮子,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大眼睛又圓又亮,像黑寶石一樣的瞳仁就隨着老師手中裝糖果的袋子轉。
可惜兩個孩子都不像她,要不然肯定也是很可愛很可愛的。
***
在近天亮時分,他終於確認她真的睡過去。
他悄悄地起了床,去了她以前的卧室。
他也不知道要找什麼,想確認什麼,可是如果不找出那個答案,他心裏好像總落不下地。
幾乎是某種直覺,他一口氣將房間裏的那個衣櫃的門全部打開。那裏面只有一些她已經不會再穿的衣服,因為隔了很長的時間,因為不透氣而微微地有種發霉的氣味。其實也不像是發霉的味道,他形容不出來那一種氣息,可是卻的確沒有她身上常有的那種牛奶糖的香甜。
他的目光在裏面掃了一圈,因為裏面實在很空,他幾乎一眼就看到了大概是他想找的東西。
那是一件白襯衣,整齊地折放在衣櫃的一個角落。
他用雙手捧到手裏,湊近了一點,立即聞到一種屬於她身上的甜香氣息。
已經過了好幾年,這些當然不可能是以前沾上的。
他沒有打開那件襯衣,在手中捧了一會兒過後,又按原樣放了回去。
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按理說他應該成全他們的,可是明天他要去出差,或許等他出差回來吧。
能拖一天是一天,至少這十天裏,她還是簡太太。
不過是否要先確認一下他的意思才比較好,畢竟隔了這麼好幾年,他又結了婚,不知道對她的心意變了沒有。
***
僅僅只是過了三天,商靜言就進入了彌留狀態。
凌小小趕到醫院時,喬伊,他的爸媽,還有商靜言的爸媽和妹妹都在。
她到時她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看到了她,嘴唇哆嗦了好幾下,終於發出一點模糊的聲音,“小……小。”
她淚如雨下,接連失去親友,讓她覺得連痛都是麻木的。
商靜言掙扎了半天,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其餘的人立即退了出去,只有她和喬伊站在床邊。
他的神色仍然是平靜的,微微地有一點哀容,只是眼裏,有那麼深的痛苦。
“你……幫我……照……照顧……他。”商靜言的視線一直在她身上,那麼迫切,着急,不安,“他……這……幾年……很……辛苦。”
她不敢看他,只是哭。
那一天她跟她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這麼沉重的愛,她怕她還不起。
“小……小。”她也流下淚來。她那麼堅強,幾乎從來沒有落過淚,可是現在卻流着淚來求她。
凌小小一直哭。
她不知道怎麼辦。阿姨去世前,是將她的手交到簡喬南手裏的,可是她現在卻希望她能照顧喬伊,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的手忽然被人用力握住,隔着一層淚,她看到喬伊俯下身親了下商靜言的額頭。
“你放心,我的幸福我自己會爭取。”
她看到商靜言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是想去抓他們的手,可是手伸到半空,又猛地垂了下去。
一剎那間,她媽媽,鍾母,阿姨,她們去世前的景像從她腦中一遍遍閃過,她閉上了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拒絕接受連商靜言也不在了這個事實。
等在外面的人又進來了,商母在大聲地哭着。他們的手早就鬆開了,她站在一邊,只是覺得滿眼白蒙蒙的一片,連商靜言的葬禮是什麼時候過的也不清楚。
可是的確是過了,她變成了墓碑上小小的一張相片,下面是以喬伊的名義寫的“愛妻商靜言之墓”幾個字。
以後不認識她的人從她的墓前經過,或許會以為她生前曾經受過丈夫的百般疼愛,可是除了喬伊之外,這個世上或許只有她知道,她生前的確得到了她丈夫的百般照顧,可是她的那個丈夫從來沒有碰過她。
“我跟喬伊,並沒有夫妻之實。”她一向淡然,洒脫,但說這句話時,眼中終究還是有一點遺憾,“他不想侮辱我,我也不想為難他。小小,我其實是羨慕你的。”
凌小小心神恍惚。
羨慕她什麼呢,如果可以,她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們。
三個人的感情,實在太累了。
***
從墓園裏回來后,凌小小就接到簡喬南的電話,他今天晚上會提前到家,到時有話想對她說。
她“嗯”了一聲,麻木地說了句“我等你回來”。她不知道簡喬南有什麼話想跟她說,可是她一點都不想花力氣去猜想。艾琳在她懷中安靜地睡著了。她看着她,整顆心就像是一顆被大太陽照射着的巧克力,漸漸地融化了。
她現在終於還是愛上這個孩子了,像愛佑嘉一樣的愛着她。
剛剛將簡艾琳放到嬰兒床內,她就接到喬伊的電話。
他是很少主動打電話給她的,近三年來,他好像一次電話都沒有主動打給她。
“小小,我想見你。”他在那邊說。他的語氣有點含糊,就好像喝醉了一般。
這個時候,太陽才剛剛落山,按道理來說,應該不是喝醉了吧。她忽然擔心他是生了病,於是心中的那點猶豫一下子消失了,將孩子交給保姆后,她立即匆匆趕過去。
她趕過去時天剛剛擦黑,喬家的下人告訴她喬伊在樓上。
她心砰砰地跳,總覺得不安,可是又不明白這種不安是從哪裏來的。
卧室的門是關着的,她敲了下門卻沒有人應,所以只能自己主動打開。
門一打開她就聞到很濃的酒味,他果然是喝了酒。房間裏面沒有開燈,因為天已經黑了,什麼都是模糊的。她隱約好像能看到喬伊站在窗邊,於是立即叫了他一聲,“喬伊哥。”
他好像是轉過身,看着她的方向,“進來。”
凌小小莫名的覺得害怕,小心地上前一步,走進了裏面,卻還是站在門邊。
“把門關上。”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勢,凌小小在這一刻不知怎麼的有種她是他下屬,在公司里聽他發號施令的感覺。
她關上門,又在他的命令下走了過去,站到他的身邊。
他比她高很多,站在他身邊,總有一種泰山壓頂的感覺,他一轉身面對着她,她連呼吸都忘了。
“你怕我?”他問。
他身上的酒氣太濃了,她猜想他肯定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她往後縮了一步,輕聲說,“沒有。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吧。”
他說了句“不用”,然後自己往那邊走,可是步伐卻是搖晃的,她不得已,只能伸出雙手扶着他。
他在床邊坐下來,她站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要不要躺下來?”
他搖頭。
她有點局促,見他這個樣子又覺得難受,於是勸他,“你之前勸過我的,人死不能復生,靜言姐肯定不想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個人就一陣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將她壓到了床上。
“你明知道我不愛她。”他帶着酒氣的呼吸熱熱地撲到她的臉上,兩個人離得那麼近,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小,你明明知道……”他的臉貼着她的臉,熱熱的呼吸撲到她的耳側,每一個字都那麼響,震動着她的耳膜。
“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早一點向你表白。”他輕輕地咬着她的耳垂,凌小小全身的汗毛孔都好像張開了,頭皮發麻,“如果我早一點,早一點,你可能就不會嫁給喬南……我們應該會有一個孩子……我希望是女兒,最好長得像你……”
凌小小的眼淚流了下來。商靜言那天跟她說的那些話一遍遍在她耳邊響起。
她知道喬伊在脫她的衣服,可是她的手那麼軟,好像根本沒有力氣去阻止他。
“喬伊,不行。”她哭着求他,“你放開我。”
喬伊的手頓了一下,但是說出來的話卻那麼尖銳,“小小,你不能每次,都讓我主動停手……如果你不願意……你推開我。”
她的淚流得更凶,可是手還是軟的。
喬伊吻了上來,帶着酒氣的熱度讓她快要窒息。可是他的手卻是涼的,碰到她的身上時,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拚命的搖頭,想要擺脫他的吻,喬伊卻很快就追了上來,在拉鋸戰一般的間歇里,她也只來得及哭着說出斷斷續續的一些話。
“你放……求求你……喬伊哥……你不會……傷害我……對不對?”
她泣不成聲,手足無措,只是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一時的仁慈。
她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他喝了那麼多酒,她很怕他根本無法自控。
可是他還是停了下來,慢慢地鬆開她,從她身邊翻下身,仰躺到床上。
“你滾!”
她衣衫不整的躺在那裏,只是哭。
“還不滾!”他忽然大聲地沖她吼起來,“你是要等着我強/暴你嗎?”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卻還是胡亂地整理好了衣服,然後沖了出去。
在門關上的一瞬間,她聽到後面有什麼東西被摔碎的聲音。她慌不擇路,幾次差點摔跤,但總算還是來到了車上。
她瑟瑟發抖地坐到駕駛席上,因為太緊張,鑰匙怎麼也沒辦法從手袋裏拿着來。哆嗦了半天,好不容易拿出來,卻又掉到了腳邊。
她彎下腰去找,頭卻重重地磕在方向盤上。
她的眼淚一下子又竄了出來。
她重重地伏在方向盤上,大聲地哭了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可是除了哭,卻又找不到什麼好的發泄方式。她那麼難受,可是不知道怎麼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
她一直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手腳都好像發麻。
外面是濃重的黑夜,就像她現在的處境。她那麼絕望,找不到未來的方向。
許久后,她忽然停了哭泣,整個人像瘋了一般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衝上樓去。
她用力推開卧室的門,走進去,重重地關上了門,不顧滿地的狼藉,衝到站在房間中央的他身邊,重重地撞過去,緊緊地抱住他。
“喬伊……喬伊。”她狂亂地叫着他的名字,想湊上去吻他。
她不管了,壞女人就壞女人,她欠了他這麼多……
她的身體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又撲過去,然後又被他推開。她像瘋了一般,什麼都不顧,只是往他懷裏撞。
他在又一次將她推開后,終於開了口。
“你滾!”
她拚命的搖頭,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我不滾!”她仰着頭,那麼倔強的姿式,在黑暗中和他對峙着。
他好像是冷笑了一聲,“你還要不要臉?”
“不要!”她沖他吼道,“我就是不要臉……我不要臉,你為什麼還喜歡我?我不要臉,你為什麼還要為我做那麼多事?你做了那麼多事,還騙我……讓我誤會你。”她向前一步,輕輕地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你讓我誤會你這麼久……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這麼傻啊。”
他只是那樣直直地站在那裏。
她用手揪着他的襯衣,只是一味地哭,她的淚水很快就將他的襯衣打濕。
“喬伊……喬伊……”她踮起腳,哆嗦着嘴唇去吻他。他還在推她,但力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大。她緊緊地摟着他的腰,頑固地追着他的嘴唇去咬。
她的嘴唇忽然被重重地咬住,他終於伸手抱住她。
她被他壓到了床上,她的腦中混亂一片,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她都好像知道。
黑暗是繁衍罪惡的地方,她覺得自己像進了一部失了控的電梯,急速地向下滑着,她什麼都抓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墜入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