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9 逢魘之夜(七)
隨着應皇天的首肯,魘鬼幾乎是迫不及待衝進了那一片幽深的黑暗裏。
然而,一聲凄厲長嘯將它震退了好幾步,總算不再那樣莽撞,而是一步一步踏入——
“啊——”
又一聲,彷彿要撕裂靈魂般,在黑暗的深淵裏回蕩,魘鬼聽在耳中,只覺得悚然動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魘鬼自認為是夢中一霸,越是惡夢越是能顯示它的威能,然而在此時此刻,它忽然意識到它也是有局限的,只因它誕生於摯紅的夢裏,而非是這一個。
它的能力局限於它的誕生之因,摯紅的夢境儘管鮮血淋漓,更多的卻在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里,他的痛苦源於迷失了自我,因而魘便能將那個自我困在一個紛亂又複雜的環境裏,如同牢籠中的迷宮,但是這裏,這一聲一聲長嘶是如此清晰,好像鐫刻那樣將痛苦寸寸刻在了聲音里,魘鬼並未見識過這種痛苦,更想不通為何這樣的痛苦好像並不屬於應皇天本人,卻偏偏出現在了他的意識里。
“啊——”
“啊——”
“啊——”
斷斷續續,時遠時近,無休無止。
魘鬼莫名心驚,這對它來說,都是陌生又未知的,因為初生如它,其實並未能見識過全部的惡和全部的苦,它是能在摯紅的夢境中呼風喚雨,可一旦離開了誕生之地,就什麼也不是,而它卻並不自知。
也是因此,它就如初生不怕虎的小牛犢那樣,雖然有心驚也有動容,卻全然沒有畏懼地繼續一步一步往前探尋那片充滿痛苦叫聲的未知之地。
--------------------------------------------------
“醒了醒了!公子醒了!”香蘭的聲音里充滿了激動,隨着應皇天緩緩睜開眼睛,她仔仔細細凝視那雙眼睛片刻,非常肯定這就是她家公子了。
眼神完全不一樣!
黑沉沉的眸,洞若觀火,波瀾不驚,深不見底。
這個才是自家公子嘛!
距離魘鬼離開還不到一個時辰,應皇天真正醒了過來。
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整座小樓都洋溢着一股歡騰的氣氛,儘管小樓始終安安靜靜的,可是喜悅到處蔓延,香蘭的腳步輕快,小樓里迎着窗的位置悄悄“開”出了一朵花兒,燭火突然就亮了起來,明明還是大白天,也沒有風,卻有節奏地開始晃動,跟跳舞似的,而後繼第一處出現了花兒,越來越多的角落都開始有了顏色,襯得小樓明艷動人,一時之間有如春暖花開。
應皇天如今行動不便,是被摯紅派來的兩個人扶着出來的,他面上表情似是有幾分不耐,顯然對自己不能走路這件事感到不悅。
“讓醫官每天幫你按摩一個時辰,最近你應該多補補,我已經安排好了,就等你醒了給你送過來。”摯紅最近沒事就來重樓,這幾天因為應皇天“醒”過一次就沒離開過,這時他就在窗邊的坐席上,見應皇天出來便好聲好氣地對他說。
應皇天這次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捨命相救,而且大約也因為夢中兩人的關係,如今摯紅再見應皇天,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個夢境如此真實,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為應皇天擋刀的那一幕,在夢裏他是楊宗月,那個藏在暗處蟄伏不動的鳳陽王,血統純正,而鳳驍之作為鳳王繼承人,卻偏生血統不純,這與他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讓他在那時幾乎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如果不是應皇天,那麼他恐怕就會迷失在那個夢裏,不斷自我懷疑,若非一朝夢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楊宗月,還以為鳳驍之才應該是他。
應皇天被扶到席上坐下,香蘭先幫他擦拭還濕着的長發,摯紅又是片刻的怔忡,好像香蘭不是香蘭而是香薷,好像他也曾幫應皇天擦拭過濕發,可是如今的重樓如此陽光明媚,並不似夢中那樣鬼影幢幢,始終幽暗不明。
“你……還記得夢中那些事嗎?”醒后的摯紅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忍不住對應皇天說,“我到現在都還覺得那些事好像真的發生過,但是我與你應有不同,你始終都是你自己,你知道自己置身於夢境裏,所以能漠然不動,而我卻是在最後那一刻才知曉。”所以問題其實出在他醒后,夢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夢醒了他卻反而走不出來,他寧願自己真的成了楊宗月,捨身成仁,也不願是如今這個楚國的二公子,摯紅。
“夢就是夢,不會變成別的,你只是你,這句話我曾經對你說過。”應皇天說。
“是啊。”摯紅往後靠了靠,苦笑說:“我只是我,也就這四個字,可是我卻越來越難以做到。”
“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應皇天說這句話,無比有說服力。
摯紅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來:“我覺得,來找你是對的,你總算醒了,應皇天。”
應皇天不置可否,對香蘭說:“我餓了。”
香蘭連忙讓一旁候着的小廝去把吃的端上來。
剛醒來不久,香蘭只煮了魚肉羹,十分稀薄但很是鮮美,應皇天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地吃着,摯紅感受着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看着應皇天過分消瘦的臉龐,又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你說,夢境是不是也是真實的,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只不過一旦夢醒,裏面的一切就隨之消亡了。”摯紅喃喃道。
“是又如何?原本任何人和事,都會走向消亡。”應皇天垂眸說。
“你為何總能冷靜如斯,彷彿永遠不受外界影響?”摯紅看他,問。
“你本也該如此,至少我所認識的你,理應如此,是什麼緣故讓你有所轉變?”應皇天淡淡抬眸,反問。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可是字字鑽心,摯紅本也覺得自己能振作起來,卻沒想到依然被現實擊潰,甚至潰不成軍,如今面對應皇天這句如責問般的話語,他沉默許久,最終輕嘆一聲,低道:“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原以為我能承受。”
應皇天用完了魚肉羹,輕拭唇,卻不再多言,只是看着摯紅,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摯紅抿唇苦笑,又看向窗外那片艷陽,愣怔半晌后才道:“狩獵宴上傷我的那隻野豹,出自祀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