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靜靜的金水河畔,孟七七抱膝坐在一株古樹底下,出神望着水面上泛着銀光的薄冰,不知在想些什麼。
燦爛的冬日陽光在冰面上一躍映上她的側臉,將她鬢邊的髮絲都染上一層微光,那光彷彿還帶着茸茸的觸感。
南宮玉韜從營帳外一路走到孟七七身後來,在她身邊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也在旁邊坐下來。
孟七七仍是望着河面的薄冰發獃。
南宮玉韜問道:“志遠一來,你又迴避了?”這一路上,凡是上官千殺聽取軍情彙報的時候,孟七七都會主動避開。
孟七七沒吱聲。
南宮玉韜倒是習慣她這樣偶爾沉默的時刻,因笑問道:“想什麼呢,這麼專註?”一面說著,一面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孟七七抬眼看他,清凌凌的目光從黛青色的睫毛下直射出來,令人想起長雪山山頂積雪化成的流水,“十七的事情我要告訴戰神大人。”
南宮玉韜微感吃驚,面上仍是含着笑意,輕輕“哦”了一聲,頓了頓問道:“你決定了?”
“我決定了。”孟七七凝視着他,目光不閃不避。
南宮玉韜罕見地先挪開了視線,他笑了兩聲,笑聲有些短促。
孟七七認真看着他,“你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自己這個決定究竟對不對。
南宮玉韜輕輕問道:“你是要現在去說嗎?”
孟七七用一種“你瘋了嗎”的眼神瞅着他,“當然不是現在。”
現在上官軍兵臨雲州,但卻還沒動手。儘管孟七七已經知道上官千殺帶兵至此,懷揣朝廷不知道的意圖,但那意圖究竟是什麼卻還沒顯露出來。她自己估量,多半是他是要與西北軍一戰的。然而這一戰還沒開打,那就不能認為上官軍與西北軍沒有聯手的可能。
京中胡太妃與靜王等人籌謀已久,動手就在這旬月之內。上官千殺與西北軍是戰是和,對最後的結局大為不同。
南宮玉韜倒是什麼都清楚——孟七七也知道這一點。可是這麼多年來,兩人約定俗成一樣的,她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來向變態表哥了解戰神大人的動向。就好像是南宮玉韜在中間維繫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她開口問了,那麼平衡被打破後會發生什麼都是不可預知的。
“當然不是現在。”孟七七又低聲重複了一遍,現在就把這一切對戰神大人和盤托出,如果過幾日上官軍與西北軍非但沒有起戰事反倒聯手了呢?那她家人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其實這一點她理智上一直都很清楚,然而感情上她又無法眼睜睜看着自己安排的人出現在戰神大人身邊。如此赤·裸·裸的欺瞞,令她寢食難安。直到此時此刻,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真相是要說的,這是她屈從於感情的一面;然而何時說,卻由理智來做決定。
孟七七嘆了口氣,若不是關乎親人性命,這樣的問題在面對戰神大人的時候是最容易解決不過的了。若是能確保不管怎樣她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這樣的事情,她多半會在第一時間纏着戰神大人,直通通一句“戰神大人,那個石齊是我的人,你多關照”就給交代了。
南宮玉韜聽她這樣回答,笑起來。
孟七七狐疑地瞅着他,“你笑什麼?我剛剛的話很好笑么?”
南宮玉韜聳聳肩,“我還以為你智商又降回三歲那會兒去了呢。”他說的是在剛聽到孟七七說要告訴戰神大人真相時的想法。
孟七七咬牙,沒她等開口,又聽南宮玉韜繼續道:“沒想到卻是我小看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來,按了一下孟七七的腦袋,“……胡太妃這麼多年來對你的悉心栽培,還是有點成效的嘛。”
孟七七險些被他一下按到河裏去,撥開他手腕站起來,不肯吃虧地也敲了他腦袋一下,哼道:“門縫裏瞧人!”她站起來了,才看到南宮玉韜另一隻手裏還握着一隻琉璃瓶,瓶中封着細細的一捲紙,正是當初在蒼蒼山頂,隱婆轉交給他的“一對夫婦”留給他的信件。
“咦,你還沒打開看呀?”孟七七問道,好奇地伸手去摸。
南宮玉韜下意識地想要將琉璃瓶收起來,手動了動又停在原處,給她碰了一下那瓶身。
孟七七並不是沒有眼色的人,只有面對戰神大人時會偶爾有想要欺負他的惡趣味才會故意跟他反着來,這會兒她察覺到南宮玉韜的情緒,只碰了一下那琉璃瓶便收回手來,笑道:“確定無誤,是真琉璃。”
南宮玉韜將琉璃瓶收到身前來,嗤笑一聲,“你別做公主了,改當古玩店鋪掌柜的算了。”
孟七七方才下定決心,解決了心頭大事,這會兒心情明朗,笑道:“那也不錯嘛。”她一瞥眼,遙遙看到高志遠從將軍營帳中走了出來,因拍手笑道:“我回去啦——這處風水寶地便留給你啦!”
這株古樹下的金水河畔,非但不冷,而且風景又好又安靜。這幾日來,她與南宮玉韜都挺喜歡呆在這兒的。
孟七七蹦蹦跳跳往上官千殺所在的營帳而去,路上鬼使神差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南宮玉韜獨自立在金水河畔,逆光看不清神色——他伸臂在河面之上,手握那隻琉璃瓶,,似乎只要一個鬆手,那琉璃瓶便會破開薄冰沉入河底。
一陣風來,吹得他頭頂的樹葉嘩嘩響成一片,那聲音隔了冬日凍得硬邦邦的空氣傳到孟七七耳中,不知為何令她腳下慢了半拍。
掀開營帳簾幕的時候,孟七七心裏還亂七八糟地想着,看來是該物色個表嫂給變態表哥了,因他獨自一人時的樣子看起來着實不怎麼快活……
“我回來啦!”孟七七笑着揚聲道,一步踏入營帳中,抬眼就看到戰神大人手撐額頭坐在案幾之後。
上官千殺聽到她的響動后緩緩抬起頭來,他的動作緩慢到幾乎有些沉重,就好像有一座泰山壓在他脖頸上一樣。
孟七七沒察覺,從外面一進來,整個人都暖起來了,她正忙着解外袍,一面笑問道:“高志遠走啦?你們聊了好久……”她摸着自己耳垂又跺了跺腳,人已經走到了上官千殺面前。
她在上官千殺旁邊坐下來,笑着拉他的手來碰自己耳垂,“是不是很涼?雖然在外面的時候還不覺得冷,但是……”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孟七七忽然就忘記了下面的話。
上官千殺的手掌順着她的力道靜靜捂在她耳畔,他溫熱的體溫更令她覺出自己的耳垂上的涼來。
然而他的目光,卻比她的耳垂更涼。
這樣的目光,她曾經見過許多次——在戰神大人看別人的時候。她曾經見過他與下屬議事時的情景,他很少說話——戰神大人原本就是一個很寡言的人,但是只要他淡淡一個眼神看過去,那些懷有私心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她原本還以為是因為戰神大人在軍隊中的名聲所致,直到這一刻,她自己第一次承受了這種目光。
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比積年的冰雪更冷,比刮骨的匕首更利,比千丈的潭水更靜。
令人戰慄、令人痛楚、令人不敢發出聲響。
孟七七本就心中有鬼,在那目光下不由得便僵了一瞬。白着一張小臉,她小聲道:“戰、戰神大人……?”在她這聲低語之後,她感到戰神大人的目光,以及整個人的神色,由冷厲轉為了平靜。
一種絕望般的平靜。
她看到上官千殺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手撐額頭,眉頭緊皺,緩緩靠在案几上,身體都像是要蜷縮起來,修長的食指用力抵住右邊眉骨處——那麼用力,以至於指節都泛青了。
孟七七一下子慌了,他看起來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她慌亂地撫上他按住的眉骨處,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戰神大人,你怎麼啦?頭疼?還是舊傷發作?”她急得團團轉,平素的計謀百出忽然間變作了腦中的一片空白。
上官千殺喉嚨中逸出一聲極輕微的呻·吟,其中包含的痛苦之意,落在孟七七耳中,不啻於一聲驚雷。
她猛地跳起來,因為惶急,聲音都拔高變調了,像一根一扯就會斷掉的細弦,“對對對,我去找高志遠——他帶了一支千人隊來,總不會沒有軍醫在。”她抬腿就想跑,手卻被上官千殺牢牢握住了。
她垂眸,看到他緩緩睜開眼來。他眸中濃黑之色翻湧,是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別哭……”上官千殺有些疲倦地看着她,唇瓣還微微泛白,卻是勾唇笑了。
“什麼?”孟七七迷茫地問了一句,下意識地摸了摸臉,觸手一片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