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你究竟懂不懂,我對你的心
她便笑了,心下無聲地說:“爹,娘,那女兒便也放下了。”
站在這廟堂之高,自然知道貴為嫡公主的貴重;可是回望爹和娘帶她所去的江湖之遠,她卻也更明白,那些從小享受到的人間歡愉是多麼的難能可貴。
她深吸一口氣。從此時起,她只珍惜自己已經擁有的就夠了;再不去追思自己究竟是誰,也不再探求那個沒有名字的祖宗神位上代表的究竟是誰。
從今以後她只是固倫。不姓司,也更不姓朱。
走進大殿,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就連長安都遠遠地避在了玉階之下。
整個大殿,只有一盞幽幽的紅紗罩燈,只有一個身穿明黃,孑然而坐的少年。
固倫走上前去,再不下跪,只是淡淡一笑:“皇上久等了。”
少年皇帝緊緊盯着她。
這幾天,他不僅打了煮雪,然後關押了煮雪;他也更收到了來自李朝的“貢女乞還疏”。李朝那個同樣還是個少年的王,竟然膽大包天,向他祈求要回貢女去。這在李朝成為大明的藩屬國之後,從未發生過的事。
朝臣對李朝少年君王的任意妄為十分憤怒,主張朝廷派人去當面嚴叱李隆的僭越。
可是這個消息聽在皇帝的耳中,其中的意味卻更為深長了。
而方才,固倫在殿門外回望九重宮闕,然後明月破雲而出,她轉身間清笑如蘭的模樣,也同樣映入了他的眼帘。
凝視着這一回淡然站在他面前,不跪,更無半點卑微和恐懼的固倫,他眯了眯眼:“你知道朕是在等你自己找來?”
固倫笑了,又是從前那心無掛礙的模樣。
方才那一瞬,心上的雲翳全都沖開,此時便又彷彿是剛剛來到大明宮廷時候的模樣。
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然後自己又心甘情願地放下了。、
從此她只是固倫,不是什麼建文余脈的公主。就像心上曾經落過塵埃,起過計較,不過又被自己打掃乾淨了。
她便歪頭盯着皇帝,無邪地點頭微笑:“因為這宮裏,能將煮雪姨娘輕易制服,然後讓她半點消息都透不出來的人,只有皇上啊。”
“我縱然也曾想過太皇太后,甚或邵貴妃,可是卻還是覺得她們的地位雖高,可是卻做不到讓煮雪姨娘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座紫禁城裏,有這等魄力的,只有皇上才是。”
她走上前來,迎着他的目光,毫無畏懼地徑直站在他的御書案前,與他只隔着一張桌子。
“我明白了,皇上實則還是在與我賭一口氣。皇上是怪我,既然心裏有事卻不對皇上說,反倒拐了那麼多彎子,動了那麼多小心眼兒去找旁人。”
皇帝幾乎無法直視她那澄澈如水的眸光,更對着她那無邪的笑顏無法不心痛。
他努力忍着,抬眼盯着她:“那你覺得,你應該怎麼做?”
固倫垂下眼帘,甜美一笑:“我該有什麼話都直接跟皇上說。我該明白……這紫禁城裏,真心待我、最想護着我的人,唯有皇上一人而已。”
“是我錯了,我不該防着皇上,躲着皇上。我不該不相信皇上對我的好,我該什麼心裏話都只託付給皇上才是。”
她說著,悠然抬眸,眸如清月。
“因為大明國土之上,真正有能力讓我實現願望的,也唯有皇上一人罷了。”
她這般清甜柔美,這般坦然面對,皇帝反倒覺得自己心下更是疼如刀絞。
“可是如果你以為錯了呢?”
固倫歪頭瞟過來,晃頭微笑:“不會的。皇上這般特別待我,我若愚笨到連皇上的心意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猜錯,那我又哪裏是值得皇上這般的人呢?”
皇帝手指攥住龍椅扶手,狠狠閉上了眼睛。
“你別得意,朕也只是無奈罷了!你說的倒也沒錯,朕再是九五之尊,總歸大不過血緣和人倫去!”
他狠狠盯着她,心下吶喊:只因你與朕是相同的血脈,只因如此。否則,朕絕不叫你如意!
固倫愴然地笑:“我怎麼敢得意。我也知道這一去山高水遠,註定是再也無緣見到皇上了。”
翌日一早,后宮裏便傳出消息來:令問香身邊的李朝貢女尹蘭生殤了。
事情發的突然,卻也不突然。
她早病了那麼些時日,太醫也說過好幾回了;伺候的宮女哭着說:“就覺得昨兒尹太史有些不對頭:分明病倒這麼些日子了,並沒有什麼好轉,可是昨日忽然就坐起來了,我進去的時候兒,瞧見正坐在鏡前梳妝……我就知道糟了,怕是應了迴光返照之兆。可是心下未免也有些僥倖,總希望是真的好了也說不定,卻不成想,果然就這麼去了……”
聽她這麼一說,所有人便都忍不住落淚。
令問香更是拖着染了病的身子親自來看,扶着棺木大哭,怎麼都想最後再看一眼。
可是來處理後事的太監卻叫人將令問香架開了,怎麼都不叫近前。說是暴斃,病氣能過人,必得立即挪出去火化了。
令問香哭得幾度暈厥,以侍寢女官的身份跪在那老太監面前,苦苦哀求。說這一生相遇一場不容易,好歹相伴一場,怎麼能最後這麼突然走了,見都不能再見一面?
老太監也是嘆氣,卻還是勸說:“這就是宮裏的規矩。咱們總歸都是奴儕,怎能壞了規矩,而讓主子們有可能被傳染了病氣去。”
老太監說完了便嘆着氣一甩廛尾,叫小太監將棺木抬了出去了。
令問香哭倒在地,只能遠遠目送。
唯一唯一的心安,是皇上好歹格外施恩,賜給了蘭生一副棺木。若是普通的女官和宮女,死了便只得草席一卷便挪了出去了。
按着宮裏的規矩,若是宮女和女官暴斃,必得當天就得挪走火化了,唯恐病氣過給了人。於是尹蘭生的事情處理得格外利落,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外頭已經層層奏了進來,最後由長安親自走進皇帝的寢殿,稟告說尹蘭生的屍首已經化了。
皇帝彼時正在作畫,聽見了,畫筆還是懸空一停,下一筆便怎麼都畫不下去了。
他立起身來,走向殿門。抬頭看,日頭已經斜向西去。
不由得又想起曾經有過一隊老鴰堂而皇之地飛進他的大殿,繞樑三匝;不由得又想起那一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彼時他說單就這一聯看起來,只是歸去田園之相,到不覺得有什麼傷悲。
而此時,他心裏想到的卻只是後面的那句收尾。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她走了,他這一生再也見不着她。
是夜,秦直碧被招進乾清宮來。
他得着旨意,幾乎是連衣裳都顧不得換便急匆匆入宮。是到了朝房,才在黃門太監的提醒下,將存在朝房的官服換上。
他縱然官拜首輔,可終究是外官,對後宮的消息得到的不那麼迅速。
這幾日已然隱隱聽說了煮雪不見了,接下來今日又影綽綽聽說什麼李朝的貢女殤了。
雖則只是一名李朝貢女而已,死了便死了,沒什麼大不了。但是這個貢女死的時辰未免有些不是時候。
這個時候恰好是李朝君主李隆向朝廷公開討還貢女的時候。這是藩屬國里絕無僅有的事,甚至就連李朝貢女本身,在史官記錄入史冊的時候都要隱筆成“進貢白紙”,所以這李隆敢在這個時候公開挑開這件隱秘,簡直是公開跟朝廷叫板。
一個小小李朝倒也罷了,可是此時遼東的女真也跟着又鬧騰起來。
原本朝廷在遼東的策略,是一定程度上倚重李朝,與朝廷合兵一處共同圍剿女真的。於是這一回李朝反倒借貢女一事與朝廷博弈起來,彷彿倘若朝廷不將貢女遣還,那李朝還當真就不一同剿滅女真反叛了。
甚至,有的朝臣也擔心,李朝也許可能反倒過來與女真兵合一處;而倘若再加上這些年一直未曾盡肅的日本倭寇一同襲擾,朝廷縱然定能殲滅,只是也要費些人命和錢糧。
而這個尹蘭生竟然就在這個節骨眼這麼死了。
知道的是她真的病了多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朝廷故意給李朝臉色看,再活活逼反了李隆……
秦直碧對此事更多一重擔心:他隱約聽說是李朝貢女死了,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固倫,可是終究擔心是固倫啊!
如果真是固倫,那麼她的死豈非不是皇帝得知了她的身份之後的故意?